約定——每周一更小故事31

很多年沒有見面了,關於他的一切,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知道他還活著,心底卻早已築了一座屬於他的冢,墓碑上甚至已經爬滿了青苔。

那次沒有說再見的告別,不知不覺中,就成為了記憶中的訣別;那些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在夢中也不再能一吐為快。時光帶走了最初那些粘稠的思念,留下的是一些愈來愈模糊的東西。記憶中他的面孔漸漸失去了表情,又漸漸丟失了細節。擁抱的力度,口腔的味道,一切都在不停散逝。

一年、兩年,他留下的習慣在不經意間被打破、被忽略、被遺忘。十年之後,他的一切痕迹都已不復存在。只有在最深的夢境中,才會有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沒有五官,沒有語言,就那麼模糊地一晃而過。而醒來後,悵然若失的感覺來自何方,無法自知。這感覺也是淡淡的,幾秒鐘之後就會消失殆盡。

他的名字,他的全名,他的乳名,他的只屬於我的昵稱。還是會想起的吧,走在街頭,餘光無意地一瞥,看到店面的招牌上有相似的字,眼神總是會多停留一會兒,只是後來,慢慢就忘記了這停留的意義。

最不相信命運的人,如我,也執著地認為,不會再有重逢。不會在大街上迎面走來的人群中、不會在無意的回眸中、不會在任何的時間與地點,再次見到他。因為我們最後的告別,與其說是訣別,不如說是決裂。離開他的時候,我像一隻蜂子那樣,把帶倒鉤的蜂刺留在了他的體內,也許還留下了蜂毒,當然還有一些腸子。失去了一部分的肢體和內髒的感覺,從一開始的麻木,到隨之而來的劇痛,再到陰天下雨時的隱痛,這背後,是十年的時光。身體其他的部分,應該早已代償了這部分的失去。

可是,此刻,他就站在馬路對面。我知道那是他,雖然他的樣子變了很多,眼神也不再熟悉,可我知道那就是他。除了對望的我和他,整條街空無一人。幾點鐘了?至少已經過了午夜,距離我隱約聽到午夜的鐘聲,似乎又過去了很久。這些日子,這些年,我早已習慣了因為失眠而在街上徘徊。我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人。這條街的盡頭是個死胡同,也不會有過路的車輛經過——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向我走來,不知為何,他有些微微顫抖。他喊著我的名字:小……語?

十年沒有發出過的音節,那麼生疏。聽到他的聲音,我突然記起了一些什麼。

乳白的花朵,油綠的葉子。那是一盆野蘭。紅磚的花盆,捧在他的手裡。他問我:放這兒怎麼樣?

我說:不好,下午會被曬到。

他又挪動了一下位置:這裡呢?

我說:應該差不多了。

我們正站在新房西向的陽台上。他將那盆我們千辛萬苦從大山深處采來的野蘭擺在了天棚遮住的一角。完美的位置,充足的散射光。

我們回到房間里。之後的記憶有些模糊。爭吵是如何開始的?我究竟用什麼物品打破了他的腦袋?只記得血是黑紅的,有些粘稠。急診醫生彎曲的針在傷口處穿梭,每拉動一下,他就吸入一口冷氣。

縫針的過程漫長得就像整整一生。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到了極點。我是什麼時候離開了醫院?為什麼連告別都沒有?

此刻,他試探著伸出了手,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他問我:你……你已經出來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

他又問道:是……減刑了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難道他將我認成了別人?可是,他喊的明明是我的名字。

他繼續說:其實,我一直都想去看你,可……實在是沒臉見你。

等等,他說什麼?減刑?難道我曾經被判刑?「監獄」兩個字剛剛出現在我腦海里,大段的畫面就跳了出來。

綠色的、齊胸的牆裙。銀色的鐵門,軍綠色的被子,灰色的囚服。身體的每個部分都在儘力收縮,不要引起注意,才是最安全的。我的名牌縫在囚服上,余語蘭,是我的名字。不,沒有名字,只有編號。仔細看看,胸前是一串數字,49071號,是我。「071」,是我的簡稱。

071病休一天。管教在早課前登記著。其實我並沒有生病,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思考。我蜷縮在牆角的鋪位上。

他說他會來看我,然而,一次都沒有來。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為什麼會來到這裡?一審死緩,二審無期。我究竟做了什麼?我在記憶中搜索著,腦袋突然劇痛起來。

他向我伸出手。攤開的手掌。熟悉的、他的手掌。上面有兩個紙團。他說:你先挑。

我隨手拿起一個。命運的紙團,上面是實心的圓。我抬頭去看他的紙團。展開了,空心的圓——那麼,命運選中的是我了。

這是他的主意。他說:兩個人不能都栽了。咱倆抓鬮吧。

心痛得要炸裂的感覺猛然被回憶起來,我控制不住地踉蹌了一下。想起來了——動手的是他。

他是在深夜潛入那人的病房的。他說陪床的是護工。他早已打聽得清清楚楚,一周之內,只有這一天是護工當值。他說護工是個敦實的中年婦人,正打著鼾。

那裡面發生的一切都由他轉述。他並沒有對我描述過程,他只是說:這件事終於結束了。可是他又講了一些細節,比如那人突然綳直的腳面,喉嚨里奇異的聲響。這些細節拼湊出的整體更讓我毛骨悚然。

後來錄供詞時,很多細節,都來自於我的想像。

出發之前,他說:小語,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個人」不知道會躺到什麼時候。每一天,我們都要給他付528塊7毛3分錢。他是個吸血鬼,我們已經被他吸幹了。

一個大活人,是怎麼變成吸血鬼的?

是那盆野蘭。某天早晨,在我準備擦拭它的葉子時,發現它不見了。他把大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在27樓的天棚上看到了它的殘骸。花盆的碎片,散落的泥土,還有已經凋零的花朵。失去了生命的乳白色,變成了一種絕望的萎黃。他說:掉下去了,掉在了27樓的天棚上。

我也探出身子去看,他在後面抓著我的手。

是的,掉下去了,大部分掉在了27樓的天棚上。只有一片很小的紅磚碎片,楔形的碎片,經歷了從28樓到1樓的自由落體。不,確切地說,它在距離地面1.7米左右的地方停留了一下,那是「那個人」的腦袋。

那人倒在地上,從樓上看去,他的身體彎曲成了奇異的形狀。他看了一會兒,說:好像已經死了。

我的眼前頓時一片黑暗。他按住了我拿手機的手,他問我:你要幹什麼?

我說:打120。

他說:你瘋了嗎?他把我的手機揣進了自己的褲兜。

打掃掉那些碎片的,是他。看到27樓的鄰居出了門,然後,腰裡拴著繩子,躡手躡腳地從窗口爬了下去。我在陽台上死命拽著繩子。他仔仔細細地清除了一切痕迹。爬上來的時候,他滿頭大汗,沖我咧嘴一笑。

警察來的時候,我的手心也瘋狂地出著汗。警察說那人正在搶救,還沒有渡過危險期。警察的態度很好。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們說家屬已經把七樓以上所有的住戶都起訴了,這些住戶可能需要分攤那人的醫療費。第三次來的時候,他們採集了我和他的指紋。

業委會也一次次地敲門。

就在那時,他對我說:這件事早晚會被查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閃爍其詞地說,那個人死不了,可是也活不成了。他變成了那盆野蘭的同類。

我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說:幫他結束痛苦,也結束我們的痛苦。

我拚命搖頭。

他說:別哭了,這件事,你得聽我的。死了,就賠一次;活著,永遠賠不完。

他沒有想到醫院的病房裡有監控。攝像頭拍下了他,穿著我的衛衣、戴著我的帽子的他。沒有拍下清晰可辨識的面部照片。衛衣和帽子被丟在醫院的垃圾桶里,後來,在那帽子里找到了幾根頭髮,我的、他的,都有。

深夜離開醫院,我們繞了很大的圈子才回到家裡。

我愛蘭花,從小就愛。爸爸曾經手把手地教我蘭譜。我生命中半數的快樂都來自這種清香的花朵。

他說:花是你要,我才挖的。這件事,其實主要的責任在你。不過,我願意跟你分擔一切風險和責任。

我還在發著抖。我說:可那個人做錯了什麼?

他說:有些事是沒有對錯,也沒有道理的。也許他們永遠都查不到,可是,提前做好準備,才能萬無一失。

我說:那個人,他本來好好地走在路上……

他打斷我:小語,現在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那個人已經死了,你怎麼哭都不可能讓他活過來了。我們還是顧活人要緊。

我問:你準備怎麼辦?

他欲言又止。

警察是在第二天來採集血樣的。

警察走後,他急急地說:其實可能他們永遠都查不到。不過,以防萬一,我們還是……抓鬮吧。這件事,沒有必要兩個人都栽進去。

我看著他。突然間,他被剝離了一切身份,不再是我相戀多年的愛人,也不再是我新婚的丈夫。他只是一個人,一個被法律所約束的人,跟我一樣。我點點頭。

他說:如果這件事真的被查出來,那麼,抓到實心圓的那個人去認罪 。他一邊說,一邊用圓珠筆在紙上畫著,然後,仔仔細細地撕著紙條。可是,他的手顫抖著,紙條還是被撕壞了。他一邊把紙條攢成一團丟進垃圾桶,一邊說:小語,再給我拿一張紙來。

我跑到書房,站在凳子上,控制著顫抖,從柜子頂部取到了一張紙。

他接過來,重新畫。

兩個紙團攤在他的手心裡,命運的紙團。

命運給了我實心的那個圓,願賭服輸。

手銬。冰涼、刺痛的手銬。警察對他說:你放開她的手,你這麼拽著,會把手銬越拉越緊的。

他對我說:小語,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我點點頭。

我們的約定。他說:我沒想到會是你抓到了實心圓。小語,我會等你,多久都等。

我說:也許我會被判死刑。

他說:我也陪你。這是我們的約定。我們會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多麼可笑,這一切的一切,我竟然都忘記了。記憶中那條長長的疤痕,根本沒有出現在他頭上過。我們並不是因為吵架而負氣分開的。我的記憶騙了我。我盯著他的腦袋,記憶中濃密的頭髮已經變得稀疏了。可是並沒有任何疤痕。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他低下頭,良久,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我對他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再見到你。不過,現在我知道了。我們解除約定吧。

他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他說:小語,對不起……

我笑:這輩子,我也有兩個對不起的人。第一個,已經被你殺了。第二個,你知道是誰嗎?

他抖了一下,然後搖搖頭。

我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編號。48443號,443。她睡在我旁邊的鋪位。她很愛說話,我很沉默。這也沒什麼。她總是在問,所以我對她講了我們的故事。她聽完,對我說,你是個騙子。於是,深夜,她睡著了之後,我把她的梳子插進了她的耳朵。其實,她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他再次來抓我的手,我沒有躲開。可是,他什麼都沒有抓到。他的手徑直穿過了我的手,又穿過了我的身體。

是的,我的身體,早已被一顆子彈留在了另一個世界。

十年來,我每晚都遊盪在街頭,空無一人的街頭。

我看著他倉皇地轉身。猛然間,一陣罡風襲來。我對他喊:解除我們的約定吧,我不想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了。

可是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只是搖晃了一下,突然倒了下去。

我上前兩步,看到他的腦袋上流出黑紅的血來。一隻花盆的殘骸呈放射狀散落在他的四周,散碎的泥土間,乳白色花朵和油綠的葉子清晰可見。

我走上前去,對他說:還記得你撕壞的那兩張紙條嗎?我去倒垃圾的時候,垃圾袋在電梯里突然破了。那兩張紙條,我翻遍了所有的垃圾,都只找到了空心圓的那張。

我伸出手,輕輕合上了他的眼睛。我對他說:現在,我們的約定正式解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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