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別離

電影《蝴蝶》 圖 / 網路

外公走了大概一百五十天,我沒有數。我沒去葬禮,至今沒去過墓地,我覺得他應該不會介意。

文 | 翁佳妍

編輯 | 金石

1

2017年10月15日下午4點08分,章張良同志,我外公,去世了。享年自己認為有90歲。

去世前十天,我去找他。他躺在一張很大的床上,縮得不到一米五。我產生了罪惡的聯想,覺得他像肉色的尤達大師,睿智的一小團。

適逢中秋,我拿了從香港弄來的月餅給他,按他的癖好,挑了塊特別大的,有我的頭那麼大,排場。他沒什麼力氣,說:「你要好好學習。」我說:「哦。」他又說:「你要團結同學。」我說:「哦。」

他大概清楚,我既不好好學習,也不團結同學,所以總是說。每次回家,外公都要發我一筆錢,叫「獎學金」;附一封信,豎排繁體,最後一句永遠是「好好學習,團結同學」,祝了十幾年。

他幾乎停止進食,但還是吃了月餅,並問外婆:「這是她從美國帶來的啊?」6月病危後,外公一直認為我在美國,因為那時他聽說我要去美國出差。後來,外公的時間軸就一直沒校對過來,我在他的記憶里被永遠鎖在美國了。

6月底,我躺在北外網球場的長椅上,天特別藍,網球撞在拍子上堅實悅耳的砰砰聲,充滿年輕荷爾蒙的笑聲、叫聲觸手可及。我收到一條簡訊,說外公急性白血病,病危,讓我趕緊回家。

我衝進諸暨人民醫院20樓血液科病房,床頭儀器滴滴作響,床上沒人,被子攤作一團,我腦子裡開始放映某些影視片段,嚇得要死。廁所里突然有沖水聲,外公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他在拉屎。

那一周,我在人民醫院20層聽了八百遍呼叫醫生的鈴聲,是義大利民歌《桑塔露琪亞》。當整層樓鈴聲此起彼伏的時候,你會恨得這輩子都不想去威尼斯。我不用幹活,癱在外公床邊的躺椅上看書,特別礙事,外公要人接尿時,抬起一隻虛弱的胳膊,揮手叫我走開,我有點想笑。

有一天我正癱著,躺椅塌了。沒有力氣說話的外公大怒,一直嘮叨,從生產躺椅的商家到提供躺椅的親眷,一律罵了一頓。我表弟來看他,十六歲包了個花腿,正被全家按著批鬥,外公指著表弟問我:「我孫子漂亮的吧。」我說:「那還是我漂亮。」

2

想到關於外公的事,大多數是好笑的。

四五歲時,外公住在我家,房間不夠,我們成了舍友。為了裝點,他去新華書店買了一張年曆那麼大的鄧小平半身像,穿灰中山裝,黑底色,像明星海報一樣貼床頭。我每次起夜撒尿,都被牆上老人炯炯的目光嚇得魂不附體。

外公在家,我享有很多特權,可以走來走去吃飯,可以用梅乾菜湯泡飯,還可以一頓吃兩隻螃蟹——外公參加團拜會,兩隻冷掉的螃蟹用餐巾紙包著拿回來,這在以前是絕不允許的。我很怕我媽,而我媽比較讓著外公,我幾乎要無法無天了,瘦得營養不良,「整張臉只有嘴」,大人們回憶說。

有時我被外公帶去鄉下。外公住在諸暨鄉下一個叫大木庵的地方。院子里有個直徑一米的圓形塘,什麼都不養,像個陷阱,夏天自動冒出很多蛤蟆。有次他喝醉了,拿毛筆要題詞,在外牆上寫了八個畚斗大的字:「六畜興旺,恭喜發財」。

外公的字非常好,我看呆了。後來上學學到李白,我都會自動腦補外公的臉。這很奇怪,我讀柳永嵇康謝靈運,都產生過浪漫聯想,李白卻不能,就覺得是個精瘦的老人,用諸暨話念詩。

外公在院子里種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植物:一棵芭蕉,一棵櫻桃樹,一棵芙蓉花樹,一棵桂花樹,一棵山枝花樹。還有一棵桃樹,會長很硬很澀的觀賞性毛桃。他會把毛桃摘下來給我吃,因為我屬猴,他默認我愛桃子。他九十歲時,買桃子也一定要硬的,因為我不吃軟桃。

在大木庵,我自由壞了,不睡午覺逛廟會,還可以吃不衛生的糖葫蘆。外公斥巨資給我買了一本「不務正業的書」——16開本美少女戰士換裝貼紙。不知道外公怎麼會了解5歲少女好這口,我驚喜無比,貼得牆上沒一塊乾淨的地方。這之前,我都不知道美少女,因為不許看電視。

外公跟我講他的生平,只有重點。地主的兒子,不明原因很窮了,去放牛,沒有因果關係,後來又替游擊隊送信,中間十年不知道,然後就上了大學。我看過他的大學課本,很難,一個字都不懂,說是俄文,外公咕嚕咕嚕念了一通。

在諸暨的大人世界裡,很多事情成年後還做會被當作奇怪的人。因此,外公需要一個契機,那個契機就是我。直到小學畢業,我的清明果都是獨一份的,不是那種綠色大餃子,是綠色的十二生肖,狗是土狗,牛是水牛,我比較喜歡蛇,一長卷,像綠色的大大泡泡糖。

3

外公很暴君,77歲生日那天,親自坐在土灶下面燒火給全家做飯。吃完飯,我們才知道是鴻門宴——因為每個人都要寫首詩讚美他,大人小孩都不例外。我寫得很快,外公非常讚歎,認為我是天才兒童。後來在電視報紙上看到天才的報道,他都要詢問我是否能達到這水準,我很憤怒,從此對聰明小孩抱有敵意。

外公家的餐桌上,只有他可以吹牛,其他人自我炫耀都會挨罵,我除外。80年代,外公被送去北戴河療養,似乎在北京玩了一大圈。有照片為證,他坐在一輛像林肯一樣拉風的車的駕駛座上,仰拍。

聽說他在故宮玩得忘掉時間,閉館後被鎖在裡面過。我一直想問他,太陽下山後故宮到底是什麼樣的,有沒有見過什麼靈異景象,一直沒問。他有本很破的《我的前半生》,我借去看過。說到清朝廢帝,別人發表感想,他威嚴地打岔:「你們不懂。」然後開始說教,最後點點我:「她也懂,她看過書。」

考大學時,我填了個政治學校,有一成原因是,外公親弟弟的外孫是十年前的文科狀元,被那所學校錄取。外公一直跟他弟弟攀比,所以,我打算讓他高興一下。我告訴他:「我和某某哥哥填了同所學校。」外公樂得合不攏嘴,好好好好好。

大學後我不怎麼回家了,寒暑假沒日沒夜到處玩,要是旅遊日程湊不好,除夕也不回來。外公外婆從來沒說過什麼,看上去對我連續幾年不在家過除夕十分無所謂。

當我一臉黑瘦、風塵僕僕回家後,要給外公表演多年的保留節目:在世界地圖上用手指畫旅遊飛機軌跡。外公蓋著兩層毛毯坐在圈椅上看著,驚嘆不已:「啊那真是遠啊!了不起了不起。」那時他已經很少出門遛彎了,變得寡言,坐在圈椅上什麼都不幹,穿著胸前有六個口袋的軍綠馬甲,像個攝影記者。

外公外婆禁止別人催我搞對象,「她是高級趣味的人」,他們說,「她要追求你們都不懂的東西。」他們也禁止我不收「獎學金」,因為,「人在的時候,給你的錢是有感情的錢」,他們甚至表達過對安樂死的讚賞。

我想外公可能是很酷的人。我看到過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一個陌生人,比較帥的某大學生。我看了很久,這張臉和尤達大師沒法重合,我第一次感到悲傷,我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他,連「試圖」都沒有過。我只知道他是個熱愛喝酒、穿綠色馬甲、吃過於熟的香蕉、拉二胡的精瘦老人。去年六月,他跟我說:「十一見。」十月,他讓我「好好學習,團結同學」,那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外公去世後的這一百五十天里,我照常生活,沒有產生類似悲痛的情緒。我沒去葬禮,也不想去墓地,我承認這是某種逃避,唯心點說,我可以認為「外公去世」這件事沒有發生。只有偶爾和鄰居大爺攀談時,我會突然想:「世界上已經沒有老頭和我有血緣關係了。」

前兩天,我被逮住做民意調查「幸福是什麼?」未經思考,抬手就在第一位填了「在家人朋友身邊」,排在「自由」和「按意願生活」之前,這讓我意外。我不禁猜測,也許我體內有些東西發生了變化。

外公是無神論者,在迷信的諸暨人里很另類。他認為人死了就是死了,我也是。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墓碑上是否有墓志銘,如果有,我希望是「六畜興旺,恭喜發財」。

電影《蝴蝶》中,鄰居爺爺對小女孩談論起關於死亡的看法 圖 / 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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