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烤，是一場靈魂的旅行

剛才茶醫生在群里說，我終於吃到你們推薦的烤娃娃菜了！熱淚盈眶！我連著去吃了四個晚上！還有什麼好吃的燒烤，快來告訴我！！

茶醫生世代行醫，家中長者從小灌輸，燒烤者，高油高鹽致癌傷身。

我很同情茶醫生，因為她的人生，在被我們勸說到吃那一口烤娃娃菜之前，都是不完整的。

燒烤，是一場煙火人生的靈魂旅行。沒有燒烤的夏天，晚風鬧市和人群熙攘就失去了意義。沒有燒烤的人生，你就是永遠叼著奶嘴的孩子，沒有孜然和辣子，沒有悲歡和怒喜。

很多年之前，在遇到陳大師之前，我一直覺得，燒烤，沒有素菜這個選項，燒烤作為人類最原始的第一樣烹飪手段，自伏羲取天火烤熟第一隻鳥，萬民稱「庖犧」開始，這門武功，就是只攻葷腥，不問蔬果。牛肉羊肉雞肉豬肉和羊肉羊肉羊肉羊肉羊肉羊肉就是天下正統。什麼土豆玉米茄子，就是異端。我一直這樣相信著並驕傲著。

直到那一天，我在一家燒烤攤位前，遇到了陳大師。

他聽到了我對於燒烤這門藝術的看法，沒有作答，笑了笑，回頭對著爐火前的師傅說：大師，來一把娃娃菜。

我笑了，娃娃菜？那不是燉湯的玩意嘛？這東西燒烤能好吃？

陳大師笑笑沒有回答，他隨手把吃完的簽子反手一扔，那根竹籤子在路邊的樹上釘入三分之一的深度。

大師笑著拿起手中一次性塑料杯，把裡面的渾濁啤酒一飲而盡，忽然眼中精光四射：「你吃一口。不好吃，我的命，你拿走。」

我不敢說話。武林中有規矩，吃完一串秋刀魚，再喝下一杯青島之後說出來的話，置地而立，不可兒戲。

空氣都沉默，精壯的燒烤老闆遞過來一個不鏽鋼鐵盤，上面套著一個一次性的保鮮袋，一點也不整整齊齊地放著七串高山娃娃菜。七串，說明這個老闆知道我是誰。陳大師自顧自給自己倒酒，也不看我。他把自己的一條命托給了一串娃娃菜。而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他這條命。

閉眼，入口。

辣子，鹽，醬，微燙。

皺眉，咀嚼。

我猛地睜眼。

娃娃菜肥美飽滿的葉莖中的汁水炸裂開來。這是我口中的一道高湯嗎？不，高湯沒有這麼鮮香。這是我嘴裡的一道熱炒嗎？不，熱炒沒有這麼濃郁。

在我還沒有來得及思考上面的問題時，我口中純粹的菜汁和燒烤醬料開始融合，又是新的一番鮮香，又是新的一番滋味。

我失神，手中的竹籤跌落在不鏽鋼餐盤中。

對面的大師吃完一串骨肉相連，把竹籤再往身後一甩。

我定睛，只見那三人齊抱大樹上龍飛鳳舞鐵抓銀鉤千百來跟竹籤拼出兩句：

志凌雲不過烤雞翅膀

傑人雄也愛醬爆魷魚

我知道我之前的二十年是活在狗身上了，我從沒有真正踏入燒烤這座藝術殿堂的大門。

那一夜，炙熱的仲夏夜沒有一絲涼風，人來人往的行人們好奇得看著一個男人嚎哭著跪倒在路邊的燒烤攤小桌前：「大師！我想學著吃燒烤！」

大師，低下頭，滿眼慈悲，在他眼裡，不是我一個人，是天下沒有窺見燒烤精妙的芸芸眾生。

大師低沉的聲音，如古剎晚鐘，在我頭頂響起：

傻兒子別逼逼，我最近手頭緊，這次你買單。

後來，我和陳大師成了關係好到可以在一個爐子上烤生蚝的生死之交。

燒烤，是一門藝術，是一場煙火人生的靈魂旅行。那被串在串上的是我們，在爐子里怒起火的是我們，在邊上扇風的是我們，在創口上撒鹽的是我們，在旁垂涎的是我們，被辣到流下的熱淚，也是我們。

這世上哪有什麼所謂的紅塵滾滾，班固《西都賦》里的紅塵四合，煙雲相連。說的不過是燒的噼啪作響的爐火，架子上一滴羊油滴下來，火星飛濺，炭滾煙騰。

這是世上哪有什麼燒烤，所謂燒烤，也就是人生。

記得好幾年前，有一年梧桐回國放完暑假，走之前終於抽出時間，陪我吃了頓飯，也算是我給她踐行，去的日式居酒屋，那裡的燒烤，也是串起肉，火上烤，但終究感覺少了燒烤的煙火氣。以前志傑對我說，燒烤，一定要吃路邊的臟串，臟，亂，帶著紛紛擾擾的煙火氣，那樣才好吃。那時我不懂，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因為帶著紛紛擾擾煙火氣的，不是我們手裡的掌中寶，而是我們自己。

群里每次說到燒烤的話題，都是各執一詞，我和志傑，作為路邊派燒烤的傳人，自不在話下。留學生和女生們，喜歡日韓燒烤的，可能多一些。我妹作為青島武漢地頭蛇，野餛飩燒烤這樣的野路子也讓眾人嘖嘖稱奇。但每次出場，就引得武林眾人垂涎的，還是京城燒烤絕學——望京小腰。

相傳在帝都望京處，產望京小腰，做法是將整塊腰子切成小塊，再把豬肥油切成片，包起小腰。燒烤時，油脂的香氣蓋住了腰子的腥臊。再刷上秘制醬料，烤出的成品外焦里嫩色澤鮮美焦香金黃。每每京城燒烤派女幫主樂樂祭出這一殺器，天昏地暗，群雄失色，只聽所有人口中垂涎如翻江倒海，各路人馬打開攜程查進京路線。

記得有一次，陳大師去新疆和天下各路吃燒烤高手切磋，回滬之後功力倍增，攜嬌妻約我圍獵鐵爐。那天去的是一家自助燒烤。大師在小爐子上放下三串羊肉串，和我們聊起西域的風土人情，大家觥籌交錯，興緻高亢。忽然，陳大師說他要露一手偷學的西域秘手，名為天女散花，是敦煌燒烤僧人不傳之秘。在座無不屏息。只見大師拿起孜然罐子，手腕輕抖，轉軸撥弦三兩下，未成滋味先有情。孜然掩抑精鹽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

正當眾人沉醉在這至高無上的燒烤藝術時，這個孜然罐子的蓋子，突然飛了出去……

霎時間，那是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面對滿滿一罐孜然，小山一般堆在三根羊肉穿上。大師靜默了一秒鐘，然後小心地拿起羊肉串，努力抖掉上面的調料，鄭重地交給我：這門功夫，貴就貴在，要滿滿一罐子調料，才能如此均勻地覆蓋一整串羊肉。

我懷著虔誠的心情接過大師手裡的這串羊肉。

小心地咬了一口

對志傑說：

傻兒子，咸死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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