燠熱

05-04

悶熱的夏天似乎是發情的人最合適的理由。都怪這天氣太熱，頭腦泡在暑氣里太久，一時間忘了理性。夏天也是香水需求很高的時節，人們都不想頂著一身汗臭味約會。

有點可惜的是，很多人都不知道什麼味道適合自己，很多人都帶著和自己不般配的香氛，他也一樣。早上出門前，他要洗澡，很認真地把頭髮洗兩遍，塗上沐浴露之後要轉三圈。吹頭髮到干還要塗髮膠，之前燙的頭髮讓他必須每天塗髮膠來保持一個完美的髮型。夏天和范思哲的藍色牛仔很搭嗎？他不知道，偶爾隨便噴個香水雨在裡面走一圈。

他這個人從來都不將就，對很多方面甚至有近乎於苛刻的要求和獨特的癖好，他有一個幾乎可以概括他整個人的嗜好——酒。

這是非常有趣的愛好，首先要閱酒無數，其次要品酒好壞，最後要形成自己的口味——其實她根本不懂，都是瞎編的。她不懂酒，還是過敏體質，從來不能喝酒。

她這個人非常不講究，沒看到想要的風衣就買個簡單的外套，忘記了歌名就換首歌聽，沒找到想要的深綠色杯子就用淺綠色代替，考不到滿分就但求及格，愛不到想愛的人就不愛。唯一堅持的習慣是在冬天的大衣和圍巾上挨個噴一遍高緹耶的裸男，非常暖的秋冬香水，圍著厚厚的圍巾聞著這個讓她感覺開心的味道，忍不住拉高圍巾把臉埋進去深深吸一口氣。可是現在是夏天，她一直沒找到適合夏天的香水。愛馬仕的尼羅河花園怎麼樣？夏天這麼熱，她穿香的位置一般在頸後。

那天，誰都沒有灑香水，天空沒有一絲雲，陽光直直地戳在地面，每個人都像是被穿在上面，只差撒點孜然和辣椒。空調屋裡人們的體味似乎令人難以察覺，每個人都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人們身上的味道無法傳達，混著不同洗髮水的味道在屋子裡緩慢上升接著遊盪。那麼沒有人會在意你是否灑了香水，他們會以為那只是普通的洗髮水的，簡單的味道。

循規蹈矩的一天又一天，她始終忘了灑香水，那不重要，即使有些出眾的味道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些細節的。他想起來了這些瑣碎的事，證明自己可以從這潭污泥里清新脫俗地獨立出來，從混亂的洗髮香精的味道里鶴立雞群，只需要一點點不一樣的出類拔萃的味道而已。他總是覺得自己噴不好這奇怪的味道，他蠻不喜歡這個藍色牛仔的味道的，他依舊像往常一樣艱難地維持自己的形象。他最愚蠢的選擇是，白底藍條紋的襯衫和一條淺藍色破洞牛仔褲，用來搭配藍色牛仔。

她聞到一個的花香調很濃的味道出現在一個有點奇怪的人身上，也許是他下意識地覺得那味道的花香太濃郁，花香味應該屬於女性化的香味所以它不應該用白襯衫和牛仔褲去體現。那天她簡直無法忍受，一個明明看起來只適合淡雅木質香的他，第一次感受到無法將就的事物讓人如坐針氈般難以忍受。

第二天，他用了一條黑色的闊腿褲去襯托這有趣的味道，這很有趣，總之是比牛仔褲好很多的方法。她有點忍不住去選擇提醒他這一件事，她沒有，她很少和別人說話，這很危險，很麻煩，對於壓根不了解的雙方，她會感到恐懼，不知道說什麼好，怎麼說話，要不要使用敬辭？她耳朵不好聽不清楚他說了什麼而一再的反問和詢問會不會令人厭煩？

她尋找了幾天關於木質的味道。看到別人現成的評價其實是不太放心的，又只能以幾乎是盲選的方式幫他尋找一款適合他的香水。這是她的使命和責任，第一次感覺別人的似乎整個人生都在自己身上，在睡覺時堆在她身體上的厚厚的被子，太沉重了，卻又享受著這種難以言明的安心感。

墨戀，全部都是木質香，前調中調後調幾乎可以算作是一直在散發同一個味道，留香時間從評價來看比較久，包裝是一個方形的黑色紙盒，瓶身是黑色玻璃正方體和棕色木質蓋，白色的品牌名稱和香水名稱，非常簡單，像她這個人一樣，簡單方便就好，所以她整個人，也只是簡單方便的，不起眼的，不特立獨行的，淹沒在人堆里不突兀就好。

三天後，她收到了來自代購的快遞，在手上把玩了很久的玻璃瓶子，噴在最利於香氛揮發的小臂上，聞了聞味道，很簡單的木質香，中性就代表了無性別就代表了所有可以引申的晦澀的隱喻和暗示；玻璃瓶身在她的手心裡變得溫潤起來，彷彿已經沾染了她的習慣沾染了她的性別以至於可以代替她了。她把木質的瓶蓋溫柔地打開，像是在打開少女第一次收到的禮物一樣。然後她將蓋子合上，再打開，再合上，真好，蓋子和瓶嘴契合在一起的時候連一絲聲響都沒有，多安靜，多簡單。

她把這瓶香水送給他就像是把自己送給了他一樣。

她為自己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好笑，她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在還沒知道林黛玉的年紀，她就已經葬過一次海棠花了，只是因為紅色海棠花花瓣落在地上是血一樣，隱隱令她作嘔。

他接過墨戀的表情，是冷淡的，但她為他穿香，滔滔不絕地告訴他關於香水的常識，他的表情才一點一點生動起來，像是在看著一隻突然開竅懂得討好主人的家貓一樣。她有點不滿意這個表情，心裡的使命和責任感又開始咬噬她的心臟，她突然不想說話了。很累，他拿出藍色牛仔作為交換的時候，她感到深深的無力感，她對於禮物是接受無能的，她雖然是第一次知道他身上那麼不合適的味道原來是藍色牛仔，但她深知除了櫃檯的價格偏高，藍色牛仔的價值是遠遠低於墨戀的魅力的；她更覺得被要求去做的事情是無法接受和做到的，比如承諾，她覺得被要求如何如何而不是她想如何如何是一種精神上對自己的背叛，隱隱令她作嘔。

從此，這間空調屋依舊是擁有渾濁味道的空調屋，只不過多了墨戀和藍色牛仔味道的交織纏繞，為本就不尋常的氣味增加了一堆不尋常的理由，而他和她卻沒有交織纏繞。

於是，這非常簡單的故事就結束了，只是一個悶熱的夏天，兩個人交換香水，就像是原本不曾見過面的列車，在轉換道短暫的遇見然後告別，無論是向著哪個方向，都是不能回頭看的反方向。

「排隊付賬這件事，有人付完帳就走了，不知道接著要付賬的那個人愛上他了。忽然靦腆起來，不進則退那一套，大家一起老死在隊伍里多好。當我說及大家，我們必須假設我們喜歡團體旅行這件事情，雖然我，我只要這個人就好，他的購物推車裡裝的東西，與我的有所交集，那暗示了共同生活的某種可能，不是嗎？我們在不同的公寓里，吃同樣的解凍食物，這不暗示了某些共同的人格傾向嗎？這不美嗎？我們用一樣的肥皂和肥皂，盒子誒，這不美嗎？這不美嗎，我們可以把公寓並在一起，我們的身體合在一起。」這是Waa《勾引》的口白，就像是他和她的偶然相遇，然後迅速地沉淪。

你明明幻想過你喜歡的人應該有什麼樣子，但是你遇到的人總會和想像的樣子有偏差，只需要一點點小的契機，你就會喜歡上了對方。

把有些東西寫出來是很艱難的事，假若你突然看到一個很契合的點時，會想到，啊就是這樣，我也是這樣，他是這樣，她更是這樣，那麼每個人都是這樣子——我會覺得，你能感受到我想傳達的意思真是太美好了，有時候詞不達意是令人難堪的事，就像是聊天時每個人中間隔著一層隔音板，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揣測對方在說些什麼。

一個人生順利的人是會覺得處處都是細節而後不拘小節的。因為所有的細節都注意到了，才不會輕易地露出馬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