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王

文強站在一條荒廢的鐵軌旁邊,眼神清冷地望著遠方靜默的城鎮,此刻仍能隱約聽到城鎮里發出人間煙火的熱鬧聲響。眼前秋季的落葉沿著鐵軌,鋪成了一片凋零的前行之路。他記得五年前負傷從蘇城五月車站出發,沿著漫長無際的海岸線,穿越南北交替的時節,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下車。他深夜獨行於荒郊野嶺,豺狼虎豹如夢魘追隨在他身後。在饑渴困頓中他無意間進入旬陽城,開始了在這裡的流離生活。他在旬陽城裡找到一個大戶人家做長工,大戶老爺仁善待他不薄,他在每日活計做完之後得空便到街上轉悠,這也使得他在一個月內跑遍了旬陽城裡每個角落。在出沒於這個小城的每一天,他都從身邊的街市走卒口中,探聽到無數家長里短、人情世故的故事,開始迷戀旬陽城任何時候都異常熱鬧的晚市、寒冬季節鋪滿城鎮屋頂的落雪、一隻長著黑白相間尾巴的大黃貓、大戶上十九歲少女談起大上海灘時臉上表現出的嚮往神情。

這天早晨起來他做完工,已經是晌午時分,吃完飯後照例慢行到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最近自南邊來了一個巡演的小戲班,在熱鬧的街市中央搭了一個戲台,都是一些京劇名曲,韻味悠長,唱功了得。文強喜愛聽戲,便拿了一個小板凳,坐在人頭攢動的戲台邊上,只聽得鼓鑼聲起,台下叫好聲連連,端的是熱鬧非凡。

聽到戲班裡一個白凈小生唱到《群英會》里周瑜那句「人生聚散實難料,今日相逢會故交。群英會上當酒飽,暢飲高歌在今宵。」時,文強被後面的聽眾擠著往前行進了幾步,再坐穩之後,手裡卻多出了一張小紙條。

「殺。」他看著手裡的小紙條上熟悉的筆跡,默默在心裡下定了這個決心。

黃昏時分文強從房間里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匕首,白熾燈下刀光凌厲,具備瞬間置人於死地的魔力,握著匕首的手臂漸漸湧起熟悉而親切的感覺。他披上一件黑色風衣,隨手將匕首插入褲兜里,墨鏡下的眼白開始抽痛。那是他在五年前積下的病患,此刻強忍心中不安,竟使舊疾複發,更勝當年所受病痛。走出房間門口,他一改往日做長工時俯首帖耳的懦弱皮相,隱然已恢復舊時在天壽堂傲視群雄的氣派。那時候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蘇城王。

十年前,在天壽堂與火岳堂的一次火併中,他徒手斬殺了蘇城新界的船王劉宗雁,名聲大震,自此奠定了他在蘇城天壽堂龍頭老大的地位。自霸氣孤傲的船王劉宗雁身故,火岳堂門下人才逐漸凋零,門派一蹶不振,整個船業生意也由他開始掌管。依舊面上做的是船舶運輸生意,私下裡卻與外商勾結販賣海洛因,短短几年時間,已賺得盆滿缽滿,遂在臨近的韓城買下大塊地皮,投資建設兵工廠,利用槍支彈藥大發國難財,更在數年間賺取千萬身家,一時風頭無二。政商兩界均對他敬畏有加,推舉他為蘇城工商總領事。他不屑於當個什麼鳥領事,便將領事位置讓給堂中二當家張子建,自己則暗下擴充天壽堂門生,以圖在上海和其他城市建立勢力,實現天壽堂始祖李傕「天下同天壽」的壯志偉願。與政商界對他唯唯諾諾不同,幫會中人稱他為百年來罕見的奇才,「身懷凌雲壯志,卻與世道相悖,註定命喪黃泉路。」——此話其實出自蘇城破落門巷口的算命先生王中樞,鬧市中人都稱他天機老人,瘦骨嶙峋卻又高深莫測。文強從坊間聽說後,卻將此斷言令教書先生執筆寫於白紙之上,紙上另畫一個踉蹌老兒,自命「天機老人」,懸掛在自家卧室中。時不時有生意及官場上人物往來其間,看到紙上所書畫者,莫不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三四十年代蘇城正值風雨飄搖時,大上海的勢力威逼天壽堂,青幫頭子杜淳門下兇狠角色傾巢出動,計劃在蘇城建立一座地下鴉片加工廠。彼時杜家已成為江蘇地界最大的地下海洛因和鴉片加工廠,在巨大利益面前,杜淳急需擴充勢力範圍,而臨近大上海的蘇城便成為了杜嘴下的一塊肥肉。當年杜淳名望日隆,在大上海的勢力令人生畏,天壽堂勢力雖在文強手中日益壯大,但仍屬螞蟻撼大樹,一路爭鬥下來已是損失慘重,最後不得已將手中最大的一家兵工廠「笑臉相迎」送給杜淳,才不致被趕盡殺絕,暗地裡則重新積蓄力量,野心勃勃地準備在上海開疆拓土,想要與青幫老大杜淳一決雌雄。

文強乘坐綠色車皮的火車奔行於荒郊野嶺之間,終於在幾日後到達熟悉的蘇城五月車站。夜晚深秋的寒意令文強打了一個激靈,手中所持匕首已變得溫熱有力。他在靠近城鎮的一座荒廢祠廟時,腳下一滑險些跌倒,激起地上的一群烏鴉向無際廣袤的天際呼嘯飛去。然後在城牆中央洞開的斑駁土磚間,他赫然看到了一身白衣的張子建。文強死死地盯著張子建,彷彿眼前站立之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敵,而非昔日親密無間的同門師兄。

「你可曾還記得五年前慘死在杜公館的武喻?」夜晚朦朧的月光下文強冷森森地向子建發問。一陣秋風襲來,他手中的匕首已化為烈火燃燒,五年前杜公館之事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一般在他腦海之中重現。

張子建陰森森地發出一陣怪笑,恨恨地說:「文哥,好久不見,今天你的死期到了!」

五年來,張子建盡心儘力輔佐杜淳,幫助他在青幫取得統治地位,並漸漸使其把持到上海的經濟命脈。他亦在杜淳面前大紅大紫,平日里乖張不可一世,在黑白兩道頗具威名。道上名流只知他嗜賭如命,便有一些好事之人湊錢在上海郊區買下一座大院,設為賭場供他享樂,並將上海知名舞女送予他消遣。在這紙醉金迷的生活之下,他仍念念不忘殺死文強,妻子武喻臨死前的話語不時浮現在眼前,刺痛他的心臟。

那日午後杜淳門下弟子劉松到訪天壽堂,在座椅上傲慢地坐下來之後,便扯著大嗓門喊叫:「快端茶來,渴死老子了!」,眉眼間甚為囂張跋扈。文強吩咐張子建端來一壺上好的玄銀茶,先行應付著。待文強端坐於廳堂之上時,子建自劉鬆手上接下一封書信,恭敬地交給文強,然後側身站立一旁巍然不動,怒視劉松。文強攤開書信,上面赫然寫道:「文強賢弟,近日內人製造蔬果菜肴、豆花酥油麵包,請君明日晚間試嘗,不勝榮幸」。他知杜淳剛從他手中接管兵工廠,這一宴便是鴻門之宴,不知宴上這上海一霸又要作何文章。由不得他再做考慮,當下便豪爽一笑:「請告知杜先生,明日晚間,登門赴宴,另兄傳訊辛勞,這裡是十塊大洋,望請笑納!」

劉松肥大的身軀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便陰笑著接過來張子建手中遞過來的十塊大洋,不發一言,徑直走出天壽堂。張子建在將劉松送出大門之後,回身便看到文強臉色鐵青地站立在院落中央,瞬間如老了幾十歲般,看著他將大門緊閉之後,便匆匆召他入內堂商議要事。

內堂之上,懸掛著天壽堂的始祖李傕「天下同天壽」的牌匾,此刻從內堂之外照射進來的幾縷日光,使整個內堂變得異常莊嚴肅穆。桌上燃燒的檀香散發出的裊裊青煙飄散在空中,帶來一絲苦澀的味覺。

「赴宴之事,你怎麼看?」

許久,端坐在內堂朱漆椅上的文強眼神和緩地望向他最得意的師弟,期求從他眼神中找出一些答案。張子建看到他剛才那張鐵青的臉龐重複昔日光彩,便疾步走向前來,雙手緊握住那雙曾斬殺船王劉宗雁的鐵手,顫抖著聲音道:「子建願與妻武喻在宴會上行刺殺之事,若能成事,非她不可!」說著便附耳將計劃全盤和出。文強聽完刺殺二字,眼神瞪大,表情猙獰地望著張子建,如同望見一頭森然冷酷的怪獸。

坊間傳聞武喻乃武墨後世子孫,他與當年創立天壽堂的始祖李傕為至交。當年明太祖濫殺朝廷功臣,波及時任殿閣大學士的武墨。李傕其時遊學途中路過,便在武府住了一段時日,誰知橫遭巨變,武墨便央求李傕將唯一的愛子帶走,以保全李家血脈。李傕遂秘密將其帶往蘇城,悉心傳道解惑,後使武家重振雄風,雖不及當年顯赫,但在蘇城地界武家一直為世人所敬仰。後李傕在蘇城創立天壽堂,以「天下同天壽」為志,廣攬賢能異士,在數百年間發展出天壽堂遍布中華的浩大規模。天壽堂在康熙、雍正、乾隆年間,斬殺無數貪官污吏、豪紳強盜,令當時社會風氣為之一振,朝野上下幾十年再無放蕩之徒搜刮斂財為禍天下。清代後期朝廷見天壽堂日漸壯大,恐危及政權,便給當時所任幫主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在鬧市之上被活活凌遲處死。至此天壽堂在蘇城及全國勢力日益萎縮,又經受八國聯軍、慈禧太后的雙面夾擊,幾近覆滅,直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才又在上海地頭站住腳跟。

杜公館裡人聲鼎沸,往來的賓客中有上海各屆名流商賈、政界要人、民國名媛、當紅花旦,杜淳生生把這場鴻門宴辦成了一個壽宴。文強原以為杜公是專門為他設宴,殊不知杜淳根本是眼中無他。自文強的天壽堂勢力漸漸輻射到上海區域,他便暗地裡安插可靠眼線於天壽堂中,借著這些敏銳耳目的情報和他在上海雄厚的根基,在門會爭鬥中天壽堂幾近被覆滅。在得到天壽堂的兵工廠後,杜淳更是如虎添翼,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在五十壽辰的前幾日,這才想到順便邀文強赴宴,一則籠絡人心,二則顯示其雄厚的背景和財力,令文強死了那份爭鬥之心。文強獨身跨進杜公館後,便將兩百塊大洋送到賬房管事先生手中,一臉平靜地徑直坐到客座上,與身邊就坐的上海銀行總經理聊起近期貸款建造紙廠的事宜來。

廳堂中央搭建的舞台上,舞女們開始翩翩起舞,妖艷名媛周佩佩伴隨著低沉的爵士樂輕聲唱起《夜上海》,靡靡之音引得座下聽眾沉醉其中,已忘記身在何處何方。

良久之後就聽見滿堂喝彩之聲響起,文強抬眼望去,只見杜淳一身深色中山裝自後堂走出來,眉宇間洋溢著喜悅之情。他行走到主座位置上,眼神炯炯地望向大廳之上的賓客,洪亮的嗓音從廳堂上響起。

「今日邀請各屆名仕前來,一是幸由工商界人士推舉擔任上海工商領事會長一職,鄙人誠惶誠恐,定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二是鄙人已五十知天命,借著這個機會,向各位名流對鄙人的支持表達感激之情。」杜淳說完舉起手裡的酒,向站立起來的賓客舉杯致謝,霎時席上的氣氛變得熱烈而隆重。

杜淳示意賓客坐下,定了定神微笑著朝文強看去,頗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文強這時心中卻有疑惑,早上來杜公館之前,他安排師弟張子建攜賀禮隨後趕來赴宴。他有意將張子建親自介紹給杜淳,身為蘇城工商總領事的張子建更需在面子上做足功夫,畢竟商界人士往來頻繁,日後生意上還需杜淳多多庇佑。文強想起昨日張子建說話時咬牙切齒的模樣,「刺殺」二字躍入腦海中,右眼不經意跳了幾下。

這時只聽得席上一陣驚呼,文強向杜公館門外看去,不由得眼前一亮。只見張子建身穿長袍馬褂,戴一頂青色禮帽,手挽著一位眼波流轉、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款款向內堂走來。那女子一身米黃色收腰連衣裙,頭戴金色精美木簪,婀娜多姿,巧笑倩兮,美得驚人心魄。

文強第一次看到如此美艷嬌人的武喻,竟不由得呆住了。席間人群開始竊竊私語,張子建微微攢眉,手心裡一片潮濕。等武喻坐到不遠處的次席後,他徑直朝文強走過去,恭敬地叫了一聲文哥,便側身站立在文強身邊。文強的眼神一直停留在不遠處坐在次席位置的武喻身上,疑惑她為什麼會跟來赴宴。這時候見張子建神色間隱約有異樣,心內一陣悸動,難道是……

「這位想必就是文兄的師弟張子建吧,不愧是人中龍鳳,氣概非凡啊!」杜淳從座位上起身,朝文強作揖道。張子建此時殺心已起,怒目瞪向杜淳,卻再不言語。文強尷尬一笑,舉起酒杯遞到子建手中,道:「我這師弟平日有些愚鈍,行事卻忠勇可靠,是我天壽堂門下的二當家。子建,快來見過杜公。」

子建聞言,便抬起酒杯向杜淳虛晃了一下,一飲而盡,耳邊傳來賓客嘖嘖稱讚之語。杜淳一杯酒下肚,卻用手指著不遠處落座的武喻,眉間一陣跳動,問子建道:「不知這位小姐是誰,可否引薦一二?」

這時武喻正與幾位闊太太食點心,說起近日京劇大師梅先生來滬一事,座上幾位多嘴的闊太太頓時眉飛色舞地小聲哼起他的京劇名段來。子建聽聞杜淳發問,便起身走到武墨身邊,拉起她那柔軟無骨的小手,輕輕地捏了一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驚慌。

「她叫武喻,是我妻子。」子建緩緩說道,柔情的眼神清澈如水。

自武喻踏進杜公館的那一刻,杜淳的心裡就起了漣漪。看武喻的眉眼竟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如墮入夢中,一片迷濛。這時望見近前的佳人肌骨瑩潤,舉止嫻雅,更是連連稱讚,竟不由伸手摸向武喻的臉龐。子建冷哼了一聲,想堂堂杜公在眾目睽睽之下舉止竟然如此輕浮,實在是讓人唾棄憎惡。但想起刺殺計劃一事,便忍下心中怒火,將武喻向身後拉去,躲開杜淳的惡手,勉強笑道:「今日杜公五十壽辰,子建攜妻赴宴,祝杜公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杜淳一臉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拱手作揖,坐回座位後直勾勾地盯住武喻看,一臉地玩弄模樣。

武喻被看得臉上一片火辣,悻悻地坐回闊太太們的京劇吟唱里,撿起白瓷盤中的一塊松花糕吃起來。這次刺殺之事關係重大,昨夜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一陣噩夢中驚醒後,看到窗外一彎明月懸掛在夜空中。她起身走到院中,想到明日的刺殺行動雖不必兵戎相見,但也恐難在覆巢之下安然抽身。她本是蘇城的千金小姐,平日里只愛琴棋書畫、崑曲京劇一類的雅緻事物,連刺繡的針頭都沒碰過。此時她感到萬分委屈,又擔心丈夫的安危,心內已是亂成一團,不由得小聲啜泣起來。聲音擴散到院內的四方天地間,良久之後,她抬起頭看向那彎皎潔的月光,月光之下,她傾國傾城的笑容如同曇花般盛開。

「聽聞杜公平日里喜愛吟唱京劇,宅內也常有名角走動,前段時間梅老師造訪杜公館,一時名聲大噪。我妻武喻對京劇也甚是喜愛,也經常哼唱幾句,不如在這壽宴舞台上演繹一二如何?」說這話時武喻已悄然起身走到舞台中央,步履優雅輕柔,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驚艷亮相。

台邊的戲班子立刻吹拉彈唱起來,她開口表演的便是梅老師的名作選段《霸王別姬》。她一人分飾兩角,卻也不戴鬍鬚假髮、頭冠發簪之類的道具,把西楚霸王項羽的粗獷豪邁演繹得惟妙惟肖,英姿颯爽之氣博得台下陣陣叫好之聲。她踱著小碎步,嫣然一笑,又正是虞美人那才藝絕倫的傾城模樣。表演至虞姬自刎時台下人群情不自禁驚聲呼喊,唯恐這傾國容顏失了芳華,又連連低聲感慨虞美人的剛烈忠貞。

武喻在台上的一顰一笑映入文強眼眸中,似在心裡打開了一個缺口,瞬間變得敞亮起來。當年他第一次見她時,她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穿著短襖長裙,一臉稚嫩地和女同學行走在街道之上。她在轉彎的巷口裡被三兩個小嘍啰搶去身上財物,又見她清麗可人,便想要行齷齪之舉。和他一同站在巷口前的張子建早已衝出去,將那群烏合之眾打得落花流水,生生將小姑娘的心也搶了去。待她出嫁之時,文強打了一副金如意當做賀禮送給她,看她欣然接過拿給張子建看,他轉身便走到夜色下,怕黯然的神色引起師弟的猜疑。

武喻一曲演畢,台下頓時沸騰起來。叫好聲、鼓掌聲絡繹不絕,有些聽眾竟站到板凳上向武喻揮手致意,還有的自顧自也哼唱起韻味醇厚的京劇名段,引得旁座人哈哈大笑。這些所謂名流之輩在武喻的絕代風采中也失了矜持與傲慢,盡顯市井地痞之態。

杜淳聽得簡直痴了,眼神一刻不停地在武喻身上打轉。肥胖的手指仍在輕輕地叩著酒杯,發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子建將這情形看在眼裡,便以眼神會意武喻,武喻有些遲疑,仍慢慢地從舞台中走到主座前,拿起酒壺緩緩向杜淳的酒杯里斟酒,端起酒杯後,掌心裡卻多了一紙包迷藥。

見杜淳哈哈大笑將酒一飲而盡後,子建這才舒出一口氣。他掏出懷錶看了一眼時間,這個時候他安排在杜公館的人手想必已經埋伏好,只等半個時辰後他一聲令下,就可將昏睡的杜淳綁了直接斬殺。

這時候杜淳的手已經遊走在武喻的手臂上,武喻滿臉通紅地掙脫開,輕斥了一聲,便疾步奔向張子建。她的腳步如此匆忙,以致慌亂之中打翻了一個果盤,蘋果、香蕉、柑橘滾落了一地,然後她跌落到地上,秀髮凌亂,一臉的委屈和無助。子建快步向前扶起武喻,心疼得把她扶起來,在她耳邊說了聲安慰的話。武喻眼含淚花,坐回座位後不再說話,只是獃獃地望向一個角落。

杜淳卻不知酒里已被武喻下了葯,自顧自地一杯接著一杯飲酒,臉上泛起一片紅光。剛才看見武喻跌倒,他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看著武喻梨花帶雨的模樣,他的心如同貓爪在抓撓。

約莫半個時辰後,杜淳的眼神開始渙散,說出一些陳年往事來,從當年入青幫結識陳老頭子,到依靠機敏智慧和過人膽識逐漸與上海赫赫有名的黃二爺分庭抗禮,聽得坐下賓客紛紛稱讚,恭維有加。杜公館管家老頭兒見杜淳已經滿臉通紅,恐露醜態便急忙向賓客拱手客氣幾句,又轉身朝站立在身邊的丫鬟小紅使一眼色,小紅會意攙扶起杜淳向後堂慢慢走去。

賓客見此情形也紛紛起身作揖告辭,霎時杜公館裡人去樓空,只留得幾個丫鬟收拾宴席上的殘羹剩飯,管家送走最後一批賓客後回到屋內,好奇地看著文強、子建、武喻仍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

子建摸了摸插在腰間的雪亮刀片,向文強打了一聲招呼,拉起武喻徑直走到庭院中,發出了一聲不易察覺的暗語。忽然從角落裡閃身出來幾個蒙面大漢,向子建抱了一拳,立時又在黑夜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一會兒只聽得外間一陣陣刺耳的兵器聲劃破夜空,文強心裡一驚,身子已經衝出門外,卻還是來遲了一步。但見杜公館偌大的庭院燈火通明,院子中央處,子建和武喻已被一群手持砍刀的青幫門徒按在地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來。

這時從庭院外慢慢走過來一個高大肥胖的人,腳步沉重,呼吸急促。門徒們見到後恭敬地行禮,齊刷刷地叫了一聲「杜爺」。

這人正是杜淳,他朝地上被反綁住雙手的二人一瞥,又用凌厲的眼神抬頭看著文強。老奸巨猾的杜淳安插在天壽堂的眼線又一次救了他,他又一次站在勝利的高處,向失敗者發出了嘲諷的笑聲。子建自以為這次的刺殺行動天衣無縫,他提前買通了一位平日照顧杜淳的丫鬟,等賓客散去,令那丫鬟將蒙面殺手引到杜淳休息的房間處,趁杜淳迷藥發作、神志不清的時候將其刺死。殊不知在那幾個蒙面大漢中間就隱藏著杜淳的眼線,在丫鬟將他們引到杜淳房外時,他猛然從背後一刀將丫鬟刺死,打了一個呼哨,從四面八方湧來一群手持砍刀的門徒,轉眼間便把其他幾位蒙面殺手砍殺在杜淳門外。杜淳在門內聽得屋外刀光劍影,慘叫聲連成一片。待門外的聲音沉下去,周圍漸漸安靜無聲,這才慢悠悠地推門出來,卻是神清氣爽,哪裡還有半點醉酒朦朧之態。眾門徒急忙迴避,那蒙面大漢握刀站出來向他低聲說了句:「杜爺,事情已辦妥,他們三人今晚插翅難逃。」

「不不,是他們兩人插翅難逃,那個女子給我留下。」杜淳笑得臉上的橫肉堆在了一起,發出桀桀怪叫之聲。

「杜爺,放過他們倆,我願意做妾伺候老爺。」

庭院中一陣涼風吹來,文強心知今晚必將葬身杜公館,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心裡除了武喻的安危外再無牽掛,這時聽得武喻跪在地上幽幽地說話,頓時如遭雷劈呆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來。子建睚眥欲裂,痛苦地發出一聲憤怒的喊叫,被幾個彪形大漢抽了幾個嘴巴,嘴角滲出一絲鮮血來。

「杜爺答應你,不過,你只能救一個人。來人,給她解綁。」杜爺哈哈怪笑。

武喻鬆綁後站立起來,俊俏的臉上已掛滿淚痕,她的嘴唇已被自己咬破,咸濕的血和淚混雜在一起,表情複雜地看著文強,又回過頭來看著身旁的子建。良久,她吁出一口氣,像是被抽幹了最後一絲精氣,有氣無力道:「放了文強。」

子建扭過頭來,一臉地驚訝和不解。這時只聽得武喻說出一番話來,更是驚得他跌落在地,表情變得怪異而尷尬。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變得野心膨脹,不擇手段地達到目的。這次的刺殺行動本就是你最得意的傑作,若這次刺殺成功,你就計划下毒害死文哥,這樣天壽堂與青幫陷入無主的困境,你再渾水摸魚撈得名利,也太歹毒了些。你雖是我丈夫,我現在卻已將心許給文強,這些年你的所作所為已為我輩所不齒,夫妻情分,就此斷絕。」說著,武喻慢慢地走到杜淳面前,將一隻手滑到他的肩上,嬌柔地貼近杜淳的耳邊,輕聲說:「杜爺,放了文強,我跟你走。」說話間突然從身上抽出一把尖刀,死死抵住杜淳的下巴,力氣竟然大得驚人,她吼了一聲:「都讓開,不然我殺死他!」

杜淳一時掙脫不開,那刀已快要劃破他的咽喉,他嚇得示意眾人閃開一條路,連聲說:「文強,此次刺殺的事本與你無關,我也無心難為於你,你走吧,不要再回來,蘇城和上海從此再沒有你立足之地。」

這時半跪在地上的子建突然一個翻身,將身邊的幾個彪形大漢踢倒,飛快地掙脫縛在身上的繩子,朝杜淳的方向跑過來,手中拿了一把青色的短刀,短短一瞬間就行至杜淳面前,一刀扎入的卻是武喻的心窩處。

武喻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子建,表情逐漸變得哀傷,慢慢地從杜淳身上滑脫,她手中的尖刀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

杜淳大喜,一把拉過子建的手,高聲說道:「真不愧是我安插在天壽堂的一把好刀,關鍵時刻還是有你在啊!不過,你真的想刺殺我取而代之么?」

子建連忙跪倒在地,辯解道:「承蒙杜爺賞識,小弟無以回報,斷不敢有奪權之妄想,請杜爺不要懷疑!」然後他看著躺倒在腳邊氣若遊絲的武喻,嘆道:「有些事情你還是想錯了,我給你的那包迷藥是假的,本就想把刺殺一事嫁禍給文強,我把你當作棋子不假,但是我對你卻是真心的,可惜你還是讓我失望了。」說著他發出一聲嘶吼,狠狠地說:「不要留下活口,殺了文強!」

那夜,武喻的血流成了河,在月色的映照下,她的臉頰變得哀怨而美麗,像極了曇花一現,傾國傾城。

文強全身被一股悲憤的情緒所籠罩,憑著一股熱血和求生的慾望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杜爺門生一路追殺至蘇城,在一片夜色的掩飾下,他躲進蘇城一家裁縫店裡,身上的血已經將穿著的馬褂浸濕。他的右眼被子建刺傷,山窮水盡之時,無數前塵往事湧入心頭,又想起武喻被殺死前的那段話語,不由得一陣心酸。她遇人不淑,嫁給了那個狼子野心的張子建,何嘗又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劇?她自幼生長在名門望族,享盡榮華和恩寵,到頭來卻為了他慘死在賊人手下。只是當下形勢兇險異常,容不得他再去哀傷憤怒,他首要想的便是活下去。活著,便是希望。

杜淳被刺殺一事第二天已傳遍了大上海,報童穿街走巷喊著「賣報賣報,上海王杜淳遇刺,天壽堂老大文強被全國通緝。」各路幫會大佬、工商界領袖、租界總督紛紛出來要求嚴懲兇手,巡捕房上下出動警力,重點在上海和蘇城展開了大規模的搜查活動,數日後卻毫無進展,反而從不少市民家中搜出反動共產書籍,遂在外灘鐘樓前進行了一次焚書行動,警示市民遵紀守法,老老實實做平頭老百姓。

天壽堂在此次搜查行動中受到重創,又被警察清查出一大批海洛因等毒品,最終怒不可遏的警署長下令捕殺了幾位天壽堂堂主。青幫藉此機會,一舉消滅了天壽堂,這個存在了幾百年的幫會,就此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中,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那段時間,人們走在蘇城街道之上,都會被全城瀰漫著的濃重的血腥氣味嚇到,家家戶戶都關嚴了門窗,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

這時文強已在蘇城友人的協助下,在一家小診所包紮了傷口,右眼也蒙上了一塊紗布,好在沒有刺中右眼的要害處,不致失明,但也留下了隱疾之痛。他在蘇城停留了半月有餘,待事件漸漸平息之後,他連夜坐上了從蘇城五月火車站出發的列車,從不知名的小站下車後,跌跌撞撞地奔進旬陽城,一呆就是五年。

在旬陽城鎮生活的這些年月,他有多次想要潛回上海為武喻報仇,親手殺了張子建和杜淳,但是往日的根基已被毀滅,他想東山再起卻再也沒有心力。有時候他會站在旬陽城鎮外廣闊的田野之中,突然就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時常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武喻時,她對著同學隨意的莞爾一笑,便讓他的整個天空變得明亮起來。

這日他在旬陽城熱鬧的街市中,坐在吹拉彈唱的戲台旁邊,手裡多出來一張小紙條,他疑惑地攤開小紙條,上面赫然是張子建的筆跡,寥寥幾句寫道:「五日後晚九點,蘇城外祠廟見,我們做個了斷。」

現在他面前一身白衣的張子建,身材明顯發福,雙目卻還保持著往日的神采。夜晚秋風吹來,一陣涼意襲上心頭。

「你可曾還記得五年前慘死在杜公館的武喻?」文強聲音顫抖著,他閉著眼都能回想起武喻臨死前看她的眼神,絕望而深情。

「哼,原本我以為她是真心對我,卻不道她臨死前才說出那番真情流露的話,這樣想來,她終是有負於我,落得那個下場,也是她應得的。」張子建悶聲回話道,然後從腰間抽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文強再不問話,他知自從他將刀刺入武喻心臟的一刻起,就已變成了一隻怪獸,與他分道揚鑣,結下血海深仇。拿在手中的匕首化成一道寒光,剎那之間張子建周身籠罩在一片冰冷之中,只聽得張子建大吼一聲,手中的刀順著文強的手腕砍殺過來,刀法凌厲,迫得他連連退步。文強退至身後不遠的荒廢祠廟中,剛隱身藏在一座石像背後,便聽到張子建衝進來的聲音。他不再遲疑,待張子建走近身前,猛然舉起匕首,將刀把深深地嵌入他的後背。張子建一聲怪叫,猛然轉身,突然將手中的刀插入他的心臟中,噴湧出來的血濺了他一身。

文強強忍著身體的顫抖拔下插在心臟上的刀,踉蹌著又給張子建補了一刀,這次命中咽喉要害,他的身體立刻像棉絮般癱軟了下來,掙扎了幾下,便再無動靜。

文強跌跌撞撞地拖著自己沉重的身體從祠廟走出來,一步步向著上海城的方向走去,流淌出的鮮血灑了一地,他絲毫感覺不出痛。他想,在深秋這個時節,上海的法國梧桐樹一定會將整個街道染成一片金黃色。在梧桐樹下,武喻會在另一個世界裡等著他的歸來,雖然他不知道她被葬在何處,但他仍相信自己能夠走到那片梧桐樹下,與武喻的魂靈相伴到永遠。

文強從蘇城到上海辦完事,中午無聊地走在深秋的法國梧桐樹下,金黃色的樹葉鋪滿了整條街道,不知為何他突然想起了剛結婚不久的武喻,臉上露出了一些疼惜的表情。

「文哥,你看我好看嗎?」

聽到熟悉的聲音,他抬眼望去,路的中央,不遠處的武喻身穿紅色旗袍,手捧著一本書,表情頑皮,一臉燦爛地對他笑道。

「好看,你怎樣都好看的。」文強忍住心裡的哀傷,微笑著走向她,彷彿走向了他們的黃金時代。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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