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原生家庭問題科普中必然存在偽心理學?

人們總喜歡探討和自己生命體驗最接近的話題,所以原生家庭問題一直都是大眾心理學的熱門領域。但是公眾輿論一直充斥認知偏差和偽科學,所以我們對原生家庭問題的探討總體處在「亂解」的狀態(另一個重災區是親密關係)。

願意了解原生家庭問題的人,通常帶著很強的動力和渴望,可是病急亂投醫會讓許多人誤入歧途,產生十分不利於心理健康的認知,同時還會給偽科學提供滋生的土壤。

認知偏差重災區

對原生家庭問題關注的人,動力多半來自自身的童年陰影或創傷,往往帶著很強的預設和情緒去看待問題。認知心理學告訴我們這會導致動機性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

動機性推理指的是當我們有強烈動機得出某個特定結論時,所體驗的情緒喚起會干擾我們的推理方式。我們會偏好有利於這個特定結論的記憶,信息或者推理策略,從而自己的預設結論可以被最終確認。通俗一點講,就是為了獲得共鳴而放棄真理。

比如當一個人渴望證明「父母皆禍害」這個結論時,相應的生理喚起會讓他更多看到負面回憶,更願意接受批判和否定原生家庭關係的言論,或者以更加嚴苛挑剔的推理方式去論證父母的好壞。

Westen et. al(2006)的磁核共振成像研究發現,動機性推理中所激活的大腦區域和我們在進行理性推理以及有意識情緒調節所使用的區域不一致。帶有強烈動機的推理過程相比於不帶有強烈動機的「冷推理」過程有著質的區別,我們會更偏好對預設結論有利的信息處理、評估和構建方式。

這種偏好會增加認知偏差產生的概率,所以在原生家庭問題(或者任何讓你很激動的問題)的討論中,經常會出現經典的認知偏差。例如當我們看到一篇文章提出童年創傷受害者的癥狀包括長期焦慮、抑鬱、親密關係障礙,低自尊和自卑時,許多人很容易對號入座地認為這也是對自己情況的準確描述。實際上這個描述非常寬泛和模糊,並不一定只適用於童年創傷受害者。這是典型的巴納姆效應

又比如我們會常常將父母的婚姻關係矛盾歸因於他們自身的選擇、態度和個性,忽視環境因素的影響。許多人堅信自己一定不會像父母那樣和伴侶相處,實際上卻又無意識地重蹈覆轍父母的許多行為。這是典型的行為者-觀察者偏差,高估性格因素對他人的影響,低估對自己的影響。

原生家庭問題是個很個人的話題,人們不可避免地帶入個人情緒和體驗,所以這個話題的探討是自帶大量認知偏差和謬誤的。

偽心理學的溫床

心理學科普市場里的許多偽科學言論,恰巧可以從動機性推理帶來的認知偏差中獲得好處。童年創傷受害者們普遍渴望共鳴,所以偽心理學熱衷於利用這種渴望為自己獲取支持。

帶有強烈情緒或偏執的言論,迎合了許多創傷受害者對父母的記恨和攻擊性,所以相比於更為科學和嚴謹的專業視角更容易獲得認同。這是因為這些人帶著強烈的確認偏差——更關注確認自己預設和預期的信息。如果你因為創傷對父母滿腹怨恨,那麼你自然會更關注確認這種感受的言論,忽視異見。

一些科普作者在和讀者的互動過程中也會發現更為偏激的言論可以帶來更好的傳播,所以他們的寫作方向也會被讀者影響。這種互動的結果是,如果這個作者缺少科學素養、心理諮詢倫理和專業性的規範,那麼他會和他的讀者一起形成一個偏執和拒絕不同聲音的小團體。

尤其如果作者本身也存在對問題的動機性推理,那麼他和讀者就僅僅是在相互確認對問題的預設和現有認知。相比之下,專業的心理諮詢師是會帶動人們成長的,即使這種成長意味著雙方會有分歧。

另一個常見的情況是,許多科普作者喜歡通過軼事證據(anecdotal evidence)來論證問題,譬如用個人經驗,生活中聽聞的朋友故事,或者某一個來訪者的案例。這種選取樣本時只抽取符合自己結論的論證方式在統計學上被戲稱為摘櫻桃(cherry picking),因為摘櫻桃者往往只選取最成熟的果實。

雖然從閱讀體驗的角度,插入故事和個人體驗有助於理解,可是為了易讀性而完全拋棄科學性,是一種十分不利於讀者的行為。過度使用軼事證據是在強化讀者的動機性推理,認可他們用局限而又主觀的個人體驗替代科學視角。

類似情況也常發生在關於親密關係的探討中。許多自媒體或者非專業人士對於親密關係問題的構建缺乏系統性,所以對於重要議題的探討往往基於具體場景,但不同議題的觀點卻相互矛盾,比如矛盾衝突中強調溝通,出軌問題卻鼓吹迅速止損。

總的來說,原生家庭和親密關係都是情緒屬性較高的議題,關注者多半有相關的創傷體驗。當關注者帶著強烈情緒去閱讀時,很容易和缺乏科學性的偏執言論產生相互吸引,相互助推。結果就是個體的問題並未改善解決,反而更深陷動機性推理,而心理學科普市場里也更容易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受過傷的人,往往非常渴望共鳴。偽心理學會為了獲得你的認同而共鳴任何不健康的念頭。這樣的共鳴,取代了真正意義上的成長。

避免偽心理學的影響

作為一個主動思考和探尋的人,應該如何避動機性推理的不良影響呢?你可以轉化自己的動機,由目標導向動機性推理(goal-oriented motivated reasoning)轉向準確性導向的動機推理(accuracy-oriented motivated reasoning),也就是將自己的推理動機從「得出某個特定結論」轉變為「得出儘可能準確的結論」

Kunda(1990)關於動機性推理的研究發現,當受試者被告知他們的推理結果極其重要,以及他們需要為自己的結論做答辯的時候,受試者會採用更為深層的信息處理策略,信息處理的偏差也會更小。這意味著當我們尋找的答案不光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預設,也關係到他人的福祉時,我們自然會採取更理性和準確的信息處理策略,更多地調節不利於認知過程的情緒。

所以在尋找原生家庭問題的答案時,你應該帶著這樣的意識:我對於這個問題的探索,不光對我有意義,也對我的伴侶,子女等人至關重要。比如當我的子女問起我對原生家庭問題的理解,我給出的答案不光要可以滿足我自己,還能夠幫助孩子準確理解家庭的本質。

你需要共鳴,你可以通過欺騙自己來獲得,但你應該不忍心因此蒙蔽你的孩子吧?

另一方面,作為一名普通讀者,面對大V,專家和受人追捧的公眾號,你如何平衡權威和獨立思考?我認為你應該非常小心和帶有批判性地面對任何犀利、偏激或者絕對的觀點。科學的觀點總是謹慎、溫和的,心理學領域最權威的大師們,從不會聲稱自己的理論能夠解釋一切問題。

相反,有些不學無術的人更喜歡將自己的謬論包裝成萬能鑰匙。有的時候這種包裝可能是俏皮語言,堆砌的金句或者蹭熱點的討喜觀點。可是脫離了心理學,尤其是人格心理學和臨床心理學研究來探討原生家庭問題,對於讀者和作者都是很危險的選擇。取巧和抖機靈的文字可能帶來一時的發泄或覺悟,但是卻偷偷剝奪了你心智發展的機會。

如果一種觀點或思想給你帶來的只有被共鳴和確認的感覺,從不會拉扯你的認知邊界,讓你獲得新的視角,驅動觀念的進化,那麼這種觀點的提供者或許壓根不在乎你是否能變成更好的人。

總結一下,這幾年心理學知識被越來越多地運用到一些熱門話題的討論上——原生家庭、親密關係、性心理、人際關係等等。關注這些話題的人們,往往被自己的挫敗和創傷驅動,因而比關注其他話題的人帶有更多的預設。這些預設會使人無法看清事物本質,也給偽科學提供了滋生的土壤。如果你發自內心地渴望學習與成長,那麼跨越對共鳴和被確認的需求,追求準確而又謹慎的認知是我認為最科學的方式。

如果你問準確而又謹慎的認知哪裡可以獲得,那麼請允許我為自己的這場知乎live做個宣傳:如何擺脫父母的「過度關懷」?作為心理諮詢師,我關注的不是你能獲得多少共鳴和心理按摩,而是我所掌握的專業知識和見解能否協助你成長。

References:

Kunda, Z. (1990). "The case for motivated reasoning". Psychological Bulletin. 108 (3): 480–498

Westen, D.; Blagov, P. S.; Harenski, K.; Kilts, C.; Hamann, S. (2006). "Neural Bases of Motivated Reasoning: An fMRI Study of Emotional Constraints on Partisan Political Judgment in the 2004 U.S. Presidential Election". Journal of Cognitive Neuroscience. 18 (11): 1947–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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