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連環跳的七年後, 我拜訪了田玉

從武漢市到孟樓鎮大概需要一天時間。武漢開往襄陽的動車很多,但從襄陽去孟樓,每天只有一趟大巴。越靠近終點,路越顛簸,下午四點的太陽依舊灼熱,馬路兩旁的農民三三倆倆地忙著曬麥粒。

這次我是專程來田玉家拜訪的。

2010年震驚中外的富士康十一連環跳事件中只有兩位生還者。其中一位工友的家屬拒絕了所有媒體採訪,我們甚至連名字不知道,另一位叫做田玉的女孩便成了當年所有報道都會提及的名字。七年過去了,現在的田玉生活過得怎樣?

田玉(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拍攝)

七年前的富士康連環跳

有關田玉的新聞報道和調查報告集中在2010-2012年期間,田玉一家為了回歸正常的生活,後來也拒絕了所有的採訪。這些文章一定會關聯的詞是「富士康」和「跳樓」,而讀者卻不包括田玉本人——她一篇都沒看過,也不想看,「過去的就過去了,不想再回顧,只想把當下的生活過好。」

我問田玉,「對富士康還有什麼情緒嗎?」她搖搖頭,不願再談。

這麼多年,田玉唯一一次敞開心扉、主動講述在富士康的經歷,是在拍攝紀錄片《飛升》期間。她17歲到深圳打工,只在富士康工作了一個月,沒有去過市區,活動範圍僅限觀瀾和龍華的工業區。她在廠里沒有朋友,原本一起應聘進廠的老鄉沒有分在一個宿舍。

在富士康宿舍,舍友都由工廠隨機分配——工人之間形成小團體並非工廠喜聞樂見,原子化個體最好,每個工人就像每棟建築和每條流水線一樣,被編上了字母和數字的編號,方便工廠的管理。田玉和舍友互相完全陌生,因為上班時間不一致,也很少有生活的交集。她在流水線上的工作就是檢查產品是否有劃痕,一整天機械重複同一個簡單枯燥的動作。

在工業區沒有生活,女工朋友們告訴我,在接觸一些勞工服務機構之前,她們周末的休閑放鬆就是躺在床上睡覺或者玩手機。2010年還沒有普及智能手機,手機只能打電話和發簡訊,那時候的田玉唯一的休閑活動就是去逛超市。遠離家鄉,沒有朋友,只有日復一日的流水線勞動和維持這種重複勞動的最低生活標準:吃飯、睡覺、逛超市……難怪她一點也不想再提這段經歷。相比之下,她更願意跟我講述的是初中住校的生活和職業學校讀書的時光,因為和舍友的關係很好,大家在一起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田玉沒有抑鬱傾向,那次不幸的發生很可能是一個人被環境逼到某個極限後,一次不計代價的衝動。她和家人對於發生在這個家庭內的苦難和不幸有著樸素的智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既然無法改變,那就翻開生活的下一頁。

很顯然她希望刪除和遺忘這段不愉快經歷,所以我沒有再問。但對於出事後別人給予的幫助,她卻記得異常清晰。「因為一般人家來都是有目的性的,但他們純粹是陪你,不會問各種問題,所以很喜歡他們。」在深圳住院的時候,他們有時間就會到醫院陪她聊天,這份情誼她很難忘懷。她也清晰記得每個人來老家看望她的時間:「我從深圳回來那天,艾老師就已經來了,在家等我。」「邱老師10年在我回家後,專程過來送了我第一個上網本,他最先知道我做拖鞋的事情。」田家門口擺放的盆栽里有一株菜豆樹,又叫做幸福樹:「這是七年前小慧和小危送的,原本有三棵,死了兩棵,這棵一直活到現在。」

七年前小慧和小危送的幸福樹

我第一次知道田玉,是因為邱老師。他給我們每人送過一雙田玉拖鞋,我那雙是用黃藍相間的絨布條編織,作為一雙家居拖鞋,它過於鄭重其事,卻不太實用,很容易弄髒,所以我沒有穿過。田玉告訴我,她要花半天時間才能做好這樣一雙拖鞋,人工成本高,從鎮上快遞出去的成本也很高。那時候拖鞋賣的好,是因為有姚晨、寧財神這樣的名人在微博上轉發,社會影響真的挺大,大家都是通過電話訂購,支付寶公司當時也買了很多拖鞋,都是抱著做慈善的想法。但新聞熱度過去之後,幾乎沒有消費者會通過淘寶訂購拖鞋。

「被原子化」的工人

2013年到2014年,對她而言,是非常迷茫和踟躕的兩年。她清醒地認識到編織拖鞋沒法作為生計來源,前方的道路一下子沒了。那兩年她在家裡無所事事,就用畫畫和看書來打發時間。她給我展示了一個素描本,裡面是2014年前後的隨筆。有人送了她很多書,她印象比較深的是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而在見她之前,我剛好正在看這本書。我翻出了手機里的書頁照片,關於一隻困在洞里的兔子的故事,她也印象很深。我讀了出來, 「忍著飢餓和寒冷,一點一點堅持重複一個動作——通往春天的動作……」我們大笑,為這心靈的默契握了握手。

田玉的畫,紙張的一角用鉛筆記錄下了日期

田玉說她喜歡武漢,因為在武漢康復治療期間,總能遇到熱心腸的人。住賓館時,老闆會背她上樓,「很有人情味,不像在深圳,雖然人很多,但都是陌生人。」

工廠只是把工人當成生產工具,卻不考慮人除了吃飯和睡覺,還有社會交往、情感聯繫和學習發展的需求。七年後,深圳工業區里已經有了一些服務於勞工群體的社會組織,參加活動的工友在這裡可以很容易結識朋友、學習知識和休閑娛樂。但這些組織的規模和數量非常有限,每個機構能夠容納的工友最多不過數十人,遠遠無法滿足深圳龐大的流動人口。對於大部分工人而言,他們仍然生活在和田玉當年相似的工廠里。

社會支持讓人覺得被關心、愛護和尊重。支持性的社會互動有利於個體對抗生活壓力造成的健康危機。但像富士康這樣的大型工廠,不僅漠視和壓縮個體除了生存以外的其他需求,甚至制度化地消除了工人社會支持的可能來源。很多工人都是因為親戚和老鄉的緣故外出打工,血緣和地緣是他們最重要的社會網路,而工廠顧慮到工人之間形成小團體可能帶來不穩定的治安問題,隨機安排宿舍而不是讓他們自由選擇宿舍,則可以有效消除這種「危險」。

女工們在宿舍里很難結識朋友,因為彼此陌生,交往時間不多,比較難產生信任關係。當「被原子化」的個體遭遇到生活危機時,他們在工廠里難以獲得幫助緩解和釋放壓力的社會支持,哪怕是並不嚴重的小事,例如沒有及時拿到工資卡,都有可能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冰冷的工廠,回到溫暖的家

現在的田玉不存在缺乏社會支持的問題了。父親2010年她出事之後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現在的黑髮是染的顏色,他一直對她說,「你心情好,我們一家都開心,你不好,我們也都沒法做事了。」她一有不開心,就會跟父母交流,也會和妹妹、在襄陽認識關係很好的醫生打電話聊天。她現在在淘寶店當客服,工作不算太辛苦,和她一起工作的也都是像她這樣的殘障人士,大家在一個工作的QQ群里,日常有許多交流,而且她的客服工作本身也是和人溝通。關於親密關係,田玉也仍然期待著。但目前尚未遇到可以接受她身體狀況的人,因為下肢沒有知覺,她洗頭洗澡還得依靠別人的幫助,而其他日常活動——穿衣、上廁所、做家務,她基本靠自己可以完成。

田家一樓掛著兩幅裝裱過的十字綉,一副「家和萬事興」,是她2014年前後繡的;另一副是她妹妹繡的,「愛你一生一世」。這也是田玉和其他返鄉農民工相同的地方:家庭是社會支持的最重要來源,也是他們外出打工和返回故鄉的最主要動力。

她和弟弟妹妹並不算完全的留守兒童,小時候父親在外打工,母親和奶奶在家照顧她們姐弟三人,後來父親也回家了,家人的關係一直都很好。田玉妹妹在她出事之後就輟學了,在家照顧了她兩年,之後去杭州和深圳的工廠打工。和田玉的遭遇一樣,流水線的勞動榨乾了妹妹的所有精力。那段時間她們每次打電話,妹妹都在睡覺,情緒也不好——「姐,我好睏啊。」最近她終於離開了工廠,在一家化妝品店裡打工,打電話時,妹妹的語氣變得愉快很多。她很喜歡現在的工作,因為可以和人打交道,也可以學到新東西,而不是對著冷冰冰的機器重複機械的動作。

妹妹在外的幾年裡變化很大,變得更加獨立,成了家裡的主要經濟來源,掙的工資不僅補貼家用,還給田玉買了新的智能手機。父母在家裡則靠種田獲得基本收入,十畝地種小麥、玉米和水稻,老家的院子里種蔬菜,新家的樓上養雞。

我去的時候正是收割麥子的季節,田玉父母早上5點多起床,白天頂著三十多度高溫在烈日下勞作,晚上8點多才拖著一身疲憊回家吃晚飯。睡前點上一盤蚊香,蚊香燒完的時候,又該起床下地了。麥子對於城裡人是文藝的符號,但對於農民則是生存的根本。一斤小麥1塊多,一畝地產出500斤,十畝地辛苦半年的收入也才五六千塊。所以春冬兩季農閑的時候,父親還是會去附近的城市裡打短期工掙錢。

弟弟今年暑假將從聾啞學校畢業,父母的想法是讓他在鎮上或者老河口市區找個工作,可以養活自己,不希望他離家太遠,擔心他會被人欺負。弟弟總是沖著我笑,不是那種成年人出於禮貌而擺出的微笑,他才17歲,微笑就是他面對世界的態度吧。第二天中午,弟弟親手給我們做了一桌子菜。田玉在樓下指揮,炒什麼菜,炒多少份量,弟弟炒完還會送下一口樣品,給她嘗了獲得肯定之後才端下來。吃完飯,又是弟弟收拾桌子、洗碗。洗了碗,他又開始拖地、洗刷涼席、燒熱水、把剩飯剩菜摻上麥殼送到空置的三樓給一屋子雞吃。弟弟雖然無法用言語和人交流,但一直用行動照顧著別人。

田玉現在和過去的同學聯繫很少,因為那時候不願告訴他們自己出事了,她「總覺得很丟臉」。和她一起在外面散步的時候,我發現路人總會盯著她看,田玉已經學會自動忽略這些讓人不舒服的目光。她很少問別人怎麼看自己,也不願意跟每個人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自己為什麼變成現在這樣,往往用一個簡單的借口搪塞過去。村裡鄰居大部分都搬到鎮上了,出門買菜散步的時候偶爾能遇見,會打個招呼。

田玉因為新聞報道出了名,襄樊醫院了解情況後,主動提供了幾個月的免費康復治療。所以家裡在醫療費上開銷不算多。這幾年她的身體也比較穩定,就是新家有個很高的坡,她一個人沒法出門,運動量減少,她覺得自己胖了很多。市裡的殘聯曾經打電話邀請她參加聯誼活動,她當時身體不方便就沒去,現在有點後悔,每天待在家裡也很閉塞,她也希望可以跟外界有更多的接觸,「多認識一些和自己情況相似的人。」

2014年她通過武漢的魔豆媽媽公益項目,獲得了一份零食企業的淘寶客服工作,這一做就是三年。現在她每天7點起床,8點半上班,4點半下班,中午半小時午飯時間。所謂「上班」就是打開卧室的電腦,開始在線回復淘寶顧客的諮詢。基本工資1800,再加績效考勤。淘寶客服已有一整套非常嚴密的考核標準:每日接待人數、回復率、回復時間、轉化率……都會計算為工作績效,所以偷懶不得。以前生意好的時候,雙十一一天會有上千人,現在每天大概兩三百人。一個月堅持下來會有全勤獎,但上個月她家停了一天的電,全勤獎就泡湯了。她對現在的狀態還算滿意,因為有工作可以忙碌就覺得生活比較充實,雖然掙得不多,但總歸靠自己的勞動,挺有成就感。

田玉家現在搬到了故鄉路,如同對她返鄉生活的一個貼切比喻。途徑老河口和孟樓鎮的時候,我看到街上的房地產廣告也處處是「故鄉」:「如棲鳥,歸故鄉」,「多年在外的打拚,就是為了今天的衣錦還鄉」。武漢火車站的廣告則顯示著地方政府嘗試引導外出務工人口流動的新方向:「打工不用去遠方,家鄉就是好地方。」

雖然當地大部分農民並不會購買商品住宅,而是會選擇搬到村子附近的鎮上,用打工攢下的錢蓋樓房,同時繼續維持農業戶口和村裡的田地作為基本生計來源。而田玉妹妹和幾個親戚至今仍在沿海城市為了家庭目標而辛苦打拚著。

未來是什麼樣呢?田玉並沒有宏大的想法,她計劃的是很具體的目標:這個夏天家人會陪她去老河口的中醫院嘗試理療,看下肢能否恢復一些知覺,她仍然抱著重新站起來的希望。

傍晚時分,田玉、弟弟、表弟和我一起去家附近的小河邊散步,夕陽西下,尚未收割的麥田隨風微微起伏,我隨手拍下了他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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