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儒學史的「千日之戰」:四七論辯(1)

四七論辯是韓國儒學史上最重要的論辯之一。

論題中的「四」指的是「四端」,語出《孟子》:「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七」指的是「七情」,語出《禮記》:「何謂人情?喜、怒、哀、樂、愛、惡、懼,七者勿學而能」。

圍繞這一命題,韓國歷代儒學家展開了長達數百年的論爭,從14世紀末的權近(又碰到這位老朋友了)到朝鮮王朝末年,跨度長達五百年之久,幾乎與朝鮮王朝相始終,涉及的理論內容也幾乎涵蓋了儒學思想的每個方面。在這樣的論辯中,思想家們不斷豐富自己的觀點,進而形成了韓國儒學的兩大流派——以栗谷先生李珥(1536-1584)為代表的主氣派和以退溪先生李滉(1501-1570)為代表的主理派。(很有意思的是,二人的頭像分別被印在了今天的5000和1000韓元上)這也標誌著不同於中國儒學的韓國儒學的形成。四七論辯有兩個高潮——退溪李滉與高峰奇大升(1527-1572)的論爭、栗谷李珥和牛溪成渾(1535-1598)的論爭。

(按照韓國儒學家的慣例,下文以他們的號——即「退溪」、「栗谷」、「高峰」、「牛溪」等代稱)

筆者看了相關書籍頭疼了若干天后,決定把自己的讀書筆記起個標題貼出來以饗諸君。本人韓國學入門,水平不高,知乎上高手雲集,還望輕噴則個。


1 何謂「四端七情」?

四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出自《孟子·公孫丑上》。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作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

孟子認為,人皆有憐憫之心,也就是「不忍人之心」,具體來說就是所謂「四端」。這個四端不是因為什麼其他原因而產生的,而是天生的。沒有四端的人,簡直就不是人類;而有四端而說自己沒有(進而去作惡)的,是「自賊」(自己殘害自己)。

把這種「不忍人之心」推廣到政治上,就是「不忍人之政」(以「不忍人之心」為行事原則的政治)。有這樣的政治去保民愛民,就「足以保四海」。(孟子一直認為「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提倡仁政)而當世的思想家都為政客辯護說不能這樣做,就和有四端而說自己沒有的人一樣荒謬,是「賊其君者」。

至於四端為什麼叫「端」,孟子認為這四端是仁義禮智的發端,人因為有了這樣的天性,才會懂得仁義禮智,故名之為「端」。孟子認為,四端作為人天生就有的情感,「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孟子認為人性善,所以四端也是純善的

七情,指喜、怒、哀、樂、愛、惡、懼,出自《禮記·禮運》:

何謂人情?喜、怒、哀、樂、愛、惡、懼,七者勿學而能。

這是儒家對人的情感的一種概括,其中很顯然是有善有惡的


2 朱熹如何看待「四端七情」?

韓國儒學在很長的時間裡一直奉朱子學為圭臬,所以朱熹對這個問題的論說就格外重要。(而且在這裡我們也要談及一些儒學的基本概念)

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里注了《禮記·中庸》和《孟子》。

注「惻隱之心」一句時,云:「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

注《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雲「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則性也」。

《朱子語類》提到「四端七情」之時,雲「四端是理之發,七情是氣之發......(四端與七情)固有相近處。」

朱熹認為四端與七情雖然都是「情」(相近處),但是又有所不同。所謂「四端是禮之發」,並不是說四端由理本身發生(朱熹的理學中,理是根本,是不能活動的),而是說四端依照理而運行。

關於什麼是氣,理學認為氣就是陰陽五行之氣,進而發生萬物。氣就是對世間萬物運動、變化的一種抽象化的表述。

《語類》:

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惻隱、辭遜四端之善,則可以見其性之善,如見水流之清,知其源頭必清也。

四端,情也;性,則理也。發者【按即「四端是理之發」的「發」】,情也;其本,則性也。

四端便是情,是心之發見處。

性才發,便是情。情有善惡,性則全善。心,又是一個包總性情底。

其(指情)端所發甚微,皆由此心出,故曰心統性情者也。

性不是別有一物在心裡,心具此性情。

對於心、性、情、理的解釋,基本上可以這樣理解:

理是其他三者運行的法則,它不產生什麼(即是說「四端理之發」),但是其他三者都是按照它來變化的,所謂的「四端理之發」也可以說是「四端依理而發」。

性是「理之總名」,換句話說性是理在人身上的投射(人生而有性,如天生而有理,不隨外界而變化),所以它本身是不能發用的。正如「四端理之發」說的是四端依理而發一樣,所謂的「性善」也不是說看到了性本身的善,性是「不可言」的,只有通過依性(也就是依理)而發的四端(情),才能看到所謂性善。

情有善者,有不善者,其去區別在於是否依性而發,依性而發(即上引《語類》的「性才發便是情」)的才能叫善。這就是為什麼性善但情不善(進而人不善)的原因。

心是情所以發生的原因,內心是什麼樣的,情就會發生成什麼樣。幼兒的內心什麼也沒有,所以就有了不學而能的「七情」。而性就是「內心是什麼樣的」的標準答案(不是說心裡另外還有個叫性的東西),性始終是一種規範,依照這種規範所發生的情,就是善情(「四端」);不依即不善。

(至於如何才能體悟到並且保持這種「性」,朱熹的答案就是致知——從理的角度來說,致知而後能修齊治平;從性的角度來說,致知而後能存性,發善情,去惡情)

如果從朱熹的角度給四端七情論擬一個標準答案的話,四端七情都是氣發(這裡的「發」指「引發」),四端純善,所以依理(這就是「四端是理之發」的「發」真正的含義,與「七情氣之發」的「發」是不一樣的);七情善惡皆有,所以不依理


3 「四七論辯」,吵些什麼?(1)

退溪與高峰的論辯,核心就在於「四端理之發」當中的「理」究竟是可以動的,還是不能動的。

退溪對於朱熹的看法有所發展,認為「四端,理髮而氣隨之;七情,氣發而理乘之」(這裡的兩個「發」都指「活動」,退溪對朱熹的突破就在於此,後人稱之「理氣互發說」),雖然四端七情當中都有理作為準則,但是在退溪筆下,理、氣二者有著一種主從關係,那麼在理、氣之中處於從屬地位的氣在「發」的時候有善惡之別,那麼作為主導者的理也就有動靜之分。四端由理髮,所以純善;七情由氣發,而理乘之(駕馭),能乘則為善,不能乘則為惡。二者生髮的原理是不一樣的。

高峰則認為理氣之間並不是主從關係,二者是「混沌而不可分開」的,所以不可能出現「四端,理髮而氣隨之;七情,氣發而理乘之」這種理脫離氣而獨自「發」的情況。高峰認為理氣關係是理因氣而顯,氣因理而行。繼而高峰否定退溪認為四端七情是異質的,認為四端七情本質都是「情」,沒有區別,均為理氣之合的表現

退溪認為四七之別在於其發生的源頭不同(一個是理髮,一個不是理髮);高峰認為二者之所以會出現差別,是在於是否「中節」,即人自己的道德修養(而不是什麼「理」)是否足以約束之,如果能「善養浩然之氣」,那麼就能夠約束之,就是純善;反之就是善惡雜存。進而,高峰突破了孟子「四端純善」的看法,認為四端也是有善有惡。

這是必然會產生的一個突破——因為高峰論證了四端=七情,善惡在於「中節」與否,那麼七情有善惡,四端也必然有。不過,朱熹在解孟子時同樣提出了四端有善有惡,有中節有不中節,也是朱熹本人的思想與孟子思想的不同之處,此處暫且不表。

(喂丸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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