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創造的歷史

05-03

焚書是君王常乾的事，秦始皇的特別之處在於他的規模，他要從根本上禁止異議和異議者。事情的經過很簡單，一個博士寫了一篇奉承始皇的文章，始皇看了很高興，另一位博士卻指責了這種阿諛，還是古非今地批評了郡縣制，始皇詢問李斯的意見，李斯具奏私學之弊，認為最方便根本的辦法在於除去百家之言。始皇批了一個「可」字，一場浩劫和一個象徵便發生了。

博爾赫斯有一個有意思的推測，他認為秦始皇為了真正成為第一，便要開創時間，自稱為「始」，開創時間當然要廢除掉以前的歷史。這個推測有一些對於東方的浪漫幻想，秦始皇這裡的考量不在於與時間有關的形而上的野心，而在於歷史對他的統治造成了不利，於是他焚去了《詩》、《書》和一切歷史的記錄。

如果秦朝非二世而沒，只要存續百餘年，歷史可能也將如書般被焚去，我不知道秦始皇有沒有考慮過再造他之前的歷史，如果有，這段歷史必然符合他的統治邏輯，也必然以他作為歷史的目的。

歷史並不能提出異議，它越來越被當做書上的記載，而不是人類在過去的時間裡行為的總和。歷史貧瘠的敘說方式，使它有了必然被歪曲的本性。這種歪曲並沒有給敘述歷史的人造成什麼道德上的困擾，孔子刪修《詩》《書》《春秋》，把六藝打造成為儒家的論據和工具，當然也是歪曲，但目的是高尚的，於是便理直氣壯了起來。黑格爾將整個西方哲學史改造成符合「絕對精神」發展的概念史，又大概是出於理論的癖好了。

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只要歷史本身不是目的，它就只能是一種工具，在不同的人手裡發揮不同的功用。對於相同的一段歷史，孔子認為它是禮樂式的，《道德經》卻認為它是無為的。如果這一點是確鑿的，那輕信任何一家之言無疑都是自愚的行為，哲學家的歷史會有一種體系化和目的論的氣質，後現代主義者的歷史又是一套虛無、陰謀和輕描淡寫的意味，共產主義者認為歷史即是一部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史，不管如何，他們總能從歷史中剪裁出他們創造的歷史。如果他們的理論都完全可信，歷史倒像是一種沒有目的、被偶然支配的混亂史了。

我們祖國的歷史當然也是這樣，當聽到共產主義必將成為我們的未來時，我會偶爾想起秦始皇，如果歷史真的終結於他與他的萬世子孫，我想我肯定可以讀到不同於現在的先秦史，那部先秦史言之鑿鑿的說服我們歷史的選擇與終結，或者我根本讀不到，歷史（或時間）真的是從他那裡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