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助一個抑鬱症患者的故事

初聊訪客

四年前的一天,和一個朋友聊天。他得知我有心理諮詢師證後,就千叮嚀萬囑咐的非得讓我幫他的一個朋友。當時,我的經驗並不多,對自己的能力有自知之明,但又沒法推辭,就勉強答應下來。對方不可能來長春做面對面的諮詢,他人在外地,這就違反了心理諮詢要求對方走進諮詢室來解決自己問題的要求。

其實我也沒有精力去做落地的面詢。我這種非心理學專業考了證的人,被俗稱為「江湖派」,沒法全身心地去做諮詢,也沒法系統地投入助人事業,最多是跑跑龍套;表現就是常常多管閑事地的炫耀一下自己學過的皮毛心理知識。

但既然答應了要幫助這個人,我就得聯繫對方。我們通了第一次電話。

他說他叫老方,也不知為啥,他就直接管我叫大哥。後來,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了5歲。

老方介紹了他的人生:他如何和前妻離婚,之後妻子對他不理不睬;兒子判給前妻後,兒子一直向他要錢,他一直把孩子從大學生供養到在讀碩士;自己老家的相親鄰里都發家了,買的都是寶馬奧迪,他卻事業發展不順,對不起父母,沒法光宗耀祖。他找我的目的是給他介紹一個大款來結婚,以讓他可以重新變成有錢人。

聽後,我無語了,這也不是想做心理諮詢哪!心理諮詢有個原則是必須交費,以判斷來訪者求助和解決自己心理問題的動機。於是,我就告訴他,我無法幫他找個大款來傍著。我只能幫他做個心理健康診斷,提供一些提高自己能力的建議或方法,其他的,我真是幫不了。

老方聽後也就沒說什麼。第一次交流結束了。

二識怨父

過了一個月,老方又給我來電話了。他說:「哥,我前妻不理我,兒子也不理我,工作不見起色,我心情不好。你認識誰,事業發展的好的,能把帶帶我,讓我以後能給去世的父母一個交代。我這個人非常肯干,愛乾淨。我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

我說:「老方,前妻已經離婚,就不太可能願意再和你接觸。孩子不理你,可能是因為他年紀還小。工作能保證自己溫飽了,就可以了。」

老方說:「我家小孩,每個月向我要2000元。我一個月才能掙3000多。我供養了他十多年了,他都很少來看我。就是想要錢時候,才給我打電話。我們村裡的人,房子都蓋的非常高檔,都有車,我什麼都沒有。」

我似乎有些感覺不對勁,只能說:「這些事都是現實的困境,需要你自己有個客觀的心態,要不也沒法解決,只能讓自己感覺不好。但畢竟,你這樣來電話問我,也不是正規的諮詢方式,我沒法幫你什麼。如果你每次來電話,說的都是這樣的內容,我真的沒法幫你。」

老方掛掉了電話。

三見抑鬱

過了幾個月,臨近春節。老方來電話了:「大哥,我心情不好。到春節了,村子裡的人,都發家了。我卻沒什麼錢。我對不起自己的父母。妻子不理我,兒子也不理我。我心情非常不好。」

他的這個電話,讓我有些沒料到。本以為,之前解釋清楚了,這事就完了。但這個電話表明了他的案例不簡單。

我趕緊問:「你心情不好多久了。」

他說:「已經有很久了。我自己也說不好多久。平時我都是在外邊打工,感覺還好。就是一到春節,回到家,一想自己的事,就感覺特別不好。」

我擔心的事來了,他有可能患上了抑鬱症,難怪他那麼磨叨和抱怨。我就問他:「你感覺痛苦嗎?」

他說:「痛苦。」

我問:「你有自殺的念頭嗎?」

他說:「有。」

我問他:「你現在想自殺嗎?」

他說:「那還沒有。」

我說:「你的思維模式非常消極,這樣容易引起嚴重的抑鬱,出現自殺觀念。你還是看看能不能想開點?找些朋友出來散散心,多鍛煉身體。如過一段自己不能調節,或感覺自己狀態變得更嚴重了,就趕緊給我打電話。」

他說:「謝謝。」就掛了電話。

四現危機

過了一周,半夜,我聽到手機收到了簡訊。我打開一看,是老方發過來的:「哥,我對不起父母,沒法光宗耀祖,孩子也不理我。我活著沒有意思。我想自殺。」

這下,我可慌了。我記得非常清楚,在參加心理諮詢師培訓時,老師說,如遇到抑鬱症患者,千萬不要嘗試去給對方做諮詢,而是要求對方去心理醫院的精神科看病。原來,老方反反覆復地找我,是因為他確實是個抑鬱症患者。

我把電話打了過去,安慰了他一會,告訴他,他患上了抑鬱症,應該去醫院治療。

老方嘮叨了一陣後,我掛了電話,有些擔心,他會不會自己去醫院呢?

又過了三天。又是夜裡,老方又來簡訊了:「我活著沒意思,我吃安眠藥了。」

我把電話打過去,對方無應答。他離我2000公里。我也沒法找到他。無奈,我撥打110,但警察表示,只有知道他的地點,才能找到他,讓我問老方具體的位置。他電話無人接聽,我只能等待。

過了兩個小時,他來簡訊了:「哥,我摳嘴把葯吐出來了。」

我心放下了些,給他回簡訊:「明早,趕緊帶著醫保卡和錢,去本地的精神科住院。」

過了一個月,老方來電話了:「哥,我現在離開家在離你不遠的地方打工呢。我挺好的。我沒去住院。我想開了。」

我為他高興了一絲片刻,又預感到事情似乎遠沒有結束。

五入心理醫院

一晃,時間過了半年,老方來電話了:「哥,我又感覺不好了。我覺得,我前妻……,我兒子…..,我沒掙到錢…..,我沒法光宗耀祖,我對不起父母…..」

又來了。他這種纏繞式的思維和反覆的發作的可怕癥狀,都有把我逼上絕路的感覺。也許這種折磨和絕望的感覺,也是老方一直無法擺脫的東西吧?我深刻地體會到了老方遭遇的痛苦。

好在現在的我,已經不是當初的菜鳥級心理諮詢師了。類似老方的情況,我也不是碰到第一例了。針對抑鬱症患者,我進行了深入的學習。我改變了過去拘泥於心理諮詢模式的觀念。我又考取了社工師,尤其是學習了針對精神病患和弱勢群體的助人方法和技能。我進入本地心理醫院的精神科,接觸了更多的病患,經常和精神科醫護人員交流,我已經知道如何處理這樣的情況了。

我對老方說:「你現在就去精神科看病。必須去。不能在耽擱了。抑鬱症初發,治療及時,非常容易治癒,但也得需要吃抗抑鬱葯葯半年。如治療不及時,就會變成慢性,反覆發作,只能終身服藥來控制。治療不及時的,會造成患者腦萎縮,形成精神殘疾,嚴重影響社會功能。當事人自己痛苦,不斷嘗試自殺行為。一個家庭出現一個抑鬱症患者,就會殃及池魚,其他家人也會備受煎熬。」

老方遲疑了一會,答應我會考慮去醫院看看。

抑鬱症患者最大的問題就是當事人病識感不強,他們的思維邏輯沒有出現問題,不像分裂症患者的癥狀那麼明顯,所以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家人往往意識不到這中抱怨和消極的思考方式是抑鬱症的表現。加上社會上對各種精神障礙誤解和歧視很嚴重,很多人不願意承認自己患病,也不敢去精神病院,他們認為裡面都是可怕的瘋子,自己進去後就出不來,在裡面會被醫生捆綁、電擊、被強迫吃藥;甚至失去工作,被朋友嫌棄,被家人遺棄。

醫學統計顯示,抑鬱症的在普通人群中的患病率是17%,就是說,每五個人中都有一人,會在一生中遭遇過一次抑鬱症;但得到有效治療的人不足10%。患有抑鬱症的名人不勝枚舉,其中有國家元首,如美國總統林肯、英國首相丘吉爾;也有名人,如作家托爾斯泰、影星陳坤、央視主持人白岩松、歌手許巍。有些抑鬱症患者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而自殺,如歌手張國榮,作家海明威,詩人海子等。為了消除社會對精神科的誤解,很多精神病院,只能改叫心理醫院。聯合國、很多國家和一些名人也在積極做倡導,以消除對抑鬱症的歧視。

過了三天,老方,突然在清早給我來電話:「哥,那種感覺又來了。我特別害怕,我就趕緊來長春找你了。我現在該去哪裡?」

我讓他坐車到心理醫院,自己趕緊請假也去那裡。我見到了這個比我大5歲的「弟弟」。我們掛了號,找了一個我熟悉的精神科主任。主任開始想問診,但他非常絮叨,無法準確回答問題。主任就讓他做了一個抑鬱症量表。結果拿來後,顯示是中度抑鬱。主任讓他不要飲酒,酒精會產生腦萎縮,造成抑鬱癥狀加重。同時給他開了些助睡眠和抗抑鬱的葯。我叮囑他,需要持續用藥,保存好病歷,回本地精神科繼續看病,預防發作。

過了二周,老方給我來了電話:「哥,我好了。我不想吃藥。我想開了。」

我根本不相信他想開了。我只能等著他下次的抑鬱發作。

過了一個月,他的抑鬱症再次發作。好在他老闆是他同學,對他的情況非常理解,讓他去本地的精神科看,他吃了兩個月葯後,自己私自停葯了。依從性(是否能按醫生要求進行治療和吃藥)是預後良好的相關因素。我知道後,警告他不要再這樣試錯了。但我不是他的家人,沒法在他身邊盯著他吃藥。

又是一個春節,他沒有回家。沒有了鄰里鄉親眼光的刺激,他的狀態不錯。老方還是給我打電話報喜,感謝我的幫助,說兒子碩士畢業了,但工作難找,但兒子願意給他養老,讓他非常開心等等的。我卻有些擔心,認識不到抑鬱症嚴重性的人,會反覆發作。我已經被各個抑鬱症患者折磨得習慣了。

最後的拯救

半年後,他回到了家。他又複發了。他又吃了一次安眠藥。好在他姐姐及時發現,把他送到醫院洗胃救了過來。但他的親屬並不懂如何護理他。過了一周後,他又吞服了他所有的鎮靜葯。每次,他吃藥自殺前,都會給我發信息彙報一下。

我感覺自己真的也很慘!110報警,無法確定位置而拒絕出警。身邊沒有得力的家屬幫助他。妻離子散,老無所依。

到這,我已經放棄了對他能夠恢復的希望。

在我接近徹底地對他絕望的時候,我遊離地從他周圍找可能的回天之力。

我反思自己在對他進行援救過程中的問題。

我好像在拿著一根羽毛,想要撥動萬斤重鎚,那重鎚重重地從天上落下,砸在地面上,把地面打了個深洞,掉落的瓦礫帶著老方落入黑暗的深洞中,我失去了他。這讓我無比的失落,我感覺自己很無能。難道,老方失救的原因,就是他沒有去精神科住院,沒有老老實實地吃藥?

我給老方發了簡訊:「把你兒子的電話告訴我。」

他兒子的電話和名字很快出現在我手機上。

我撥通了他兒子的電話:「我是你父親的朋友,我是一個心理諮詢師。你父親情況危急,需要你知情。」

電話那端是個年輕人:「我正在趕車,等我忙完後,再給你回復。」

我用最短的時間告訴對方:「你父親患有抑鬱症多年,已經吃過三次安眠藥。現在又發病了,需要儘快住院精神科,以後必須耐心吃藥長期治療。」

過了三個小時,小夥子來電話了。我向他解釋了這些年我和他父親之間發生的事。並向他解釋了什麼是抑鬱症,以及如何治療。我非常注意用詞,防止讓孩子感覺到被我責備。同時,我給孩子一些和抑鬱症患者溝通的策略:「你父親,因為患有抑鬱症,他容易抱怨和責備家人。希望你在和父親交流時,能從你父親病態思維中跳出來。同時你也需要理解,畢竟你父親養你這麼多年,他心中有不平衡是難免的,你最好能給他一些安慰。」

晚上,老方來電話了:「哥,我兒子給我來電話了。他過得也不容易。現在找工作多難。我能理解他的不易,他也能理解我的這麼多年碰到了多少困難。他只要能理解我,我也就知足了。我願意去住院看病,花點錢不算什麼。我和兒子商量好了,去北京安定醫院看。把病治好後,我還可以掙錢,過上不錯的生活。我會好好吃藥的。我知道自己反覆發作後,會長期吃藥,我認。這次你放心,我會好好治病的。」

老方這次的電話中表態願意看病,我信了。我覺得,老方的故事逐漸地發展,終於完整了。不管藥物有多麼的神奇的療效,老方要的還是父子重聚。那份從兒子口中表達出期待已久的關懷,是治癒老方的最關鍵的藥引子。

後續,老方住院調葯,出院後不斷地和醫生交流,觀察癥狀的發展。作為一個老抑鬱症患者,老方對這種精神障礙有了深刻的認識。雖然,他沒有及時治癒抑鬱症,遭受了長期的折磨,但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個能給他提供歸宿感的源頭,那就是他和兒子之間的和解。

僅以本文的故事,做些抑鬱症的科普,希望所有的抑鬱症患者和家人可以早日找到彼此間那份失去的愛。

(全文結束)


故事這麼結束,好似一個非常完美的助人案例。但老方的故事遠沒有結束,因為對於我,我只能做到這了,後期老方的實際情況似乎不妙。抑鬱症患者能康復的一個要點是周圍有一個非常能容納、貼心、有耐心幫其康復的人,這個人一般是他的親人或愛人,除此以外的人想在其生活中,去幫其完成漫長的治療和康復過程,幾乎是不可能的。也許當事人的抑鬱症發作,就是周圍的支持系統不佳造成,而又需要周圍的支持系統去幫其治療和康復,這是矛盾的。多數精神障礙的癥結都在於這種陷入矛盾的悖論中:本身的遺傳弱點加上周圍環境的惡化,既是成因,又是解決的要件。而局面迴轉就只能看家庭、社區和國家能做多少了。一個病患可以瓦解和消耗掉巨大的資源,需要長期的支持、愛和努力來支撐。不要輕估局勢,也不要輕易放棄。我國的精神健康的資源、體系都非常薄弱,三級預防也是勉強搭建起來,還需要更多的人一起來努力。防患於未然是最經濟的,但這些需要有關部門部署;個人能做的是自己主動地去學習一下相關的知識和助人技能,對誰都有好處。

推薦閱讀:

如何克服幽閉恐懼症?
喬任梁離去,與抑鬱症有關,還是與治療有關?
進食障礙,厭食暴食交替出現。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的絕望。?
怎麼看待「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么」的觀點?
重度抑鬱症對智力是否有影響?

TAG:抑鬱 | 心理疾病 | 抑鬱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