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癌症病房裡陪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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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的暑假,放假的第二天我從讀書的城市幾經周轉到了重慶的一所醫院,我的母親在這裡。
母親檢查出癌症後,家人對我百般隱瞞,我意識到不對勁,悄悄向家裡的親戚朋友打聽才得知。放暑假後,父親在電話里含糊其辭,讓我到重慶醫院裡看母親。
到了醫院那棟最高的樓下面,看到大門裡面光線昏暗,有點覺得很壓抑。到辦公室向護士打聽母親的床位,護士問我母親是什麼病,我回答「癌症」,說這兩個字時,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在以前的生活里,這兩個字離我似乎很遠很遠。護士一邊查一邊打探著我身上,我當時一定很狼狽,坐了20多個小時的車,身上髒兮兮的,背著一個巨大的包,手裡還提著幾包水果。
整棟樓給人的感覺是冷冰冰的,我走進病房,裡面有三張床,第一張床上坐著一位老太太,我繼續往裡走,老太太突然開口了:「女兒,媽媽在這裡。」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我貌美的母親什麼時候衰老成了這個樣子。強忍住眼淚坐在床邊,母親照例對我噓寒問暖,不過三句話我就落荒而逃,躲到廁所里大哭。
我們的隔壁床是一位年輕的母親,最裡面的床位在我陪護期間換了幾次人。那天晚上我就在陪護床上睡,第二天早上9點被護士長叫醒,出門去買早飯。
正趕上重慶最熱的時候,擠到菜市的人群里,汗水味、早點味、菜味混在一起很難聞。醫院旁邊的民房外搭起了很多小棚子,上面用紙板寫著「炒菜一次20塊」、「煮湯一次25塊」之類的,來這裡的都是醫院陪護的人,沒有廚具又不放心外面的餐館,都自己買了菜來這裡炒菜,再帶回醫院給病人吃。我買了點蔬菜,煮了點蔬菜粥帶回去,母親打起精神吃了兩口就停了。
每天早上10點左右,每個病人要開始輸液,每個病人的手上都有一根留置針,留置針都比較粗,一直扎在手臂上不取走,要輸液時就將輸液的針插到留置針里,我總會避開不去看留置針,那種痛覺就像在我手上一樣。每天開始輸液了,我就不敢離開,害怕葯輸完了母親不知道,還剩一點時趕緊按鈴,有時候護士台沒人,我就每個病房去找護士,走在走廊上,路過每間病房,裡面都住滿了病人,連走廊上都沒有空的床位,床上的人手上都有密密麻麻的針眼和留置針。
白天護士不讓把陪護床打開,母親就讓去病床上和她一起,病房裡空調開得很足,我依偎著母親說話,我已經開始習慣了她現在的樣子,她的頭髮掉了很多,後來索性全部剃掉了,因為腫瘤在咽部,化療讓她的皮膚變得焦黃,喉嚨潰爛,喝水都是一種負擔。她跟我說:「我拖累你們了,等我好了會好好報答你們的。」「報答」兩個字像重重的一拳擊在心上,撫養我成人的母親何來報答二字,生命都是她給的,又何來「拖累」二字。護士過來換藥時看到我,笑著問母親:「你女兒嗎?」母親點頭,護士說:「真漂亮」,母親眼裡滿是驕傲。
幾天後,我已經習慣了這裡,來來往往的病人,每個人穿著病號服,他們的手上都是針眼和淤青,可他們的臉上很少有絕望,家人都陪在旁邊。病房的晚上有時候也是溫馨的,燈光溫和,病友們也會四處走動,就像鄰居串門一樣,我才發現原來有很多老鄉在這裡。有一位母親的朋友,也得了相同的癌,在妻子的陪伴下,每天堅持過來和母親聊天,母親病情較重,很少起床走動。母親的朋友說自己的病情已經控制住了,每天堅持吃藥,過幾天就能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後再來複療,他的聲音因為化療變得很沙啞,可是他還是不停說話,說不清時他的妻子就解釋給我們聽,每到晚上,病房裡都是在聊天中度過,到了十點半大家就回到各自的病房休息,因為護士要查房了。
護士叫醒我把一張單子遞給我,是費用單,上面提示:餘額不足,請儘快續費。單子上的費用總額和每天花的費用讓我深吸了一口氣。父親打電話說他在籌錢,明天就到。
因為費用不夠,母親的葯被停了,我們在病房裡等著。隔壁病房的家屬過來串門,這也是一位性格開朗的阿姨,穿著黑色紅花的衣服,問候母親的情況。聽說她老公的癌在嘴裡,嘴邊已經潰爛了一個洞,吃東西都很難,每天靠輸液維持。她安慰母親要放寬心,上天會照顧好人的。
第二天父親趕了來,在病床邊從左邊和右邊褲兜里掏出兩把錢,讓我去交費用。路過隔壁病房時看到很多護士在裡面。交完費用,母親的葯又續上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隔壁病房傳來了凄慘的哭聲,很多人在哭,我擠過去看到昨天那位黑色紅花衣服的阿姨跪在病床邊哭,病床上的人已經用被子蓋住了頭,旁邊的人都被這情景感染了,跟著一起哭了。回到病房我把門關上了,母親問我隔壁發生了什麼,我說只是有人在和護士吵架,母親過一會兒就昏昏地睡了過去。
晚上時,白天的悲涼氣氛已經完全不見了,隔壁病房裡又住進了新的人。我們一家三口坐著聊家常,我和父親說得多,母親就微笑著看我們。母親的朋友和妻子又來串門了,還帶來了一個小姑娘,也穿著病號服,母親的朋友介紹說這是這裡最小的一位癌症患者,只有7歲,在走廊上住著。小姑娘帶著帽子,帽子下露出來的地方都已經沒有了頭髮,性格卻異常活潑,跟我們說:「媽媽出去買東西了,自己就跟著叔叔阿姨一起過來玩了」,又問我們喜不喜歡唱歌、跳舞,最後又跳了一支舞,十點半時大家又回到了各自的病房。每個病人只能有一個陪護人員,父親去外面找旅館住了。
還有幾天,母親就可以回家休養了。父親從旅館來病房,路上買了一些水果,接過水果時看到父親的手上有蚊子叮的包,父親說旅館的窗戶沒有紗窗,我問旅館多少錢一晚,父親說:「30塊。」
母親除了吃東西困難以外,病情已經有所好轉,可以下床走走了。晚上我們扶著母親到醫院的空地上透透氣,有很多病人和家屬都在這裡,沒有坐的地方就鋪幾張報紙在地上坐著,放一點水果在中間,一邊說話一邊吃水果,母親不能吃,但是心情也顯得很好,也許是要回家了。
出院那天天氣非常好,父親的朋友開著車來接,母親心情更好了,辦理出院時,母親還哼起了歌,我們早上10點出發,高速上遇到堵車,晚上10點時終於到了家。
一個月後,母親看起來狀態不錯,學校開學了,我離開了家。
三個月後的半夜,我接到父親的電話,母親過世了,在趕去重慶的路上離開了。
母親火化後葬到公墓,16年過年我去看她時,她的附近多了一塊碑,我湊近看了一下照片,心裡不免悲傷,是母親的那位在病房裡每天找她聊天的朋友。
去年出差去重慶,路過那所醫院,不自覺停留了一會兒。那棟樓還是高高的在那裡,病人們進進出出,我停在門口,沒有勇氣再走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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