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肉的味道,我和村民都想了解

作者:房昊 @房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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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剛過,雲涼鎮里便颳起風沙。龐振雲看了看天,他想:今晚定會是月黑風高。於是他開始磨刀,準備帶弟兄連夜進城,與那姓崔的一決死戰。

弟兄們深以為然,都道:「三四年前,雲涼鎮可是我們青雲幫的!」

話音未落,這群小弟就被龐振雲敲了腦門,龐振雲一臉沉痛道:「是三年四個月零五天又七個時辰之前,雲涼鎮還是咱們青雲幫的!跟你們說了多少次,怎麼就記不住呢?」

弟兄們誠惶誠恐,說對對對,是三年四個月零五天又七個時辰……

龐振雲道:「現在又多出了一盞茶的光景。」

弟兄們眨眨眼,欲哭無淚。龐振雲失笑道:「行了,都該幹嘛幹嘛去吧,今夜若能得手,咱們便不必記這狗屁日子了!」

弟兄為了不受這精神上的折磨,齊聲歡呼,都去林中奮力練刀。

龐振雲望著雲涼鎮,他想:不知那個姓崔的現在又在做什麼。

姓崔的這人,名叫崔沉舟,是江南人士,龐振雲一萬個不明白,怎麼崔沉舟就能跑到西北,來奪他的家業呢?

後來龐振雲遇見個老和尚,和尚說這是你的果報,前些年你爹劫掠四方,你爹死後你又魚肉鄉里,即便沒有崔沉舟,青雲幫一樣會散。

龐振雲嘆了口氣,說我們混江湖的,還能少得了果報嗎?我是這群小弟的大當家,那就得管他們飯吃,顧不了旁人太多。

和尚說,如果你執迷不悟,那你這一輩子都贏不了崔施主。龐振雲惱起來,說滾,賞你個老禿驢一碗飯,還敢蹬鼻子上臉,有你這麼不識好歹的嗎?

和尚說,不是吃了誰的飯,就要替誰說話的。龐振雲冷笑道:「來人,把我剛才給他的那碗飯,再給我打出來!」老和尚呵呵一笑,也不見他怎麼邁步,身形一晃就退出了山門。龐振雲這才驚起身,知道自己遇到了高人。

但那時的龐振雲還在想,他與崔沉舟的刀法不相上下,沒道理一次都贏不了他。

當初輸給崔沉舟,那是自己心裡有愧,不小心被他給佔了便宜。

那是三年多前的事了。

三年多前,崔沉舟遠在江南的鏢局徹底關門。自從崔沉舟的父親在西北丟鏢後,鏢局的生意就一落千丈,父親更是鬱鬱而終,全靠孤兒寡母支撐門戶。

崔母是書香門第的大小姐,詩詞書畫樣樣精通,可惜不能補貼家用。當地附庸風雅的不多,更有市場的仍是女子刺繡。崔沉舟常見母親在燈下通宵趕工,紅燭影搖,有時會有一滴紅淚落在母親指尖,那或許是銀針刺出的血。

白天母親便督促崔沉舟讀書練刀,她道:「你父親丟掉的東西,你一定要替他拿回來。」

十四歲的崔沉舟揮刀不停,汗如雨下,他重重點頭道:「娘你放心,父親在什麼地方丟的,我就要在什麼地方拿回來!」

那年崔沉舟十八歲,獨自走鏢,他踏上黃土大道,眼前沒有楊柳岸的曉風殘月,也沒有洞庭湖的浮光躍金。他的眼前只有夜半紅燭,母親的指尖鮮血。

紅燭與鮮血像鼓聲和鞭子,在他身後不住的響起,催著他不斷向前,萬無一失。

那趟鏢走得很成功,僱主笑著說崔沉舟少年英雄,下一趟鏢還會找他。崔沉舟努力像個成熟的江湖人一樣,說此乃分內之事,不足掛齒。但他出門的時候,還是像謝安那樣暴露了,他被僱主的門檻一絆,險些摔倒。

崔沉舟紅著臉離開僱主的院子,一路上的草長鶯飛,他全都看見了。他嘴邊常帶著笑,逗弄停留在樹梢上的鳥,撈起洞庭湖中的魚。

江湖山高路長,他但覺自己大可去闖。

崔沉舟走完一半的路程後,便恨不能馬上飛回家裡,他又想起自己的母親。他要把自己闖蕩江湖的事迹告訴母親。他那把刀戰勝過攔路的馬賊,他那雙唇舌燦蓮花,擺平過攔路設卡的官員,他有信心拿回父親丟掉的東西!

崔沉舟回到家裡,鄰居告訴他,他的母親在他出門不久之後,便大病去世了。

陽光兜頭灑下,崔沉舟覺著這個世界很不真實。他想大哭,還想大叫,眼前不斷晃過母親滲血的指尖,未綉完的錦帕,但他半張著嘴,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鏢局裡僅剩的幾個弟子操持葬禮,崔沉舟就像局外人一樣,渾渾噩噩穿梭在靈堂內外。葬禮結束後,崔沉舟把家中的藏酒都找出來,請這幾位弟子吃了頓飯。

崔沉舟說,以後山高水長,我們有緣再會吧。

那夜過後,崔沉舟在家裡喝了三天的酒,關閉鏢局,動身去往西北。江南的杏花煙雨被他拋在身後,耳邊的風呼嘯而過,崔沉舟踏往江湖。

渡過長江,跨過黃河,崔沉舟來到他爹出事的雲涼鎮外。他的銀兩已經不多,如果不能在此地立足,就會像無數江湖過客一樣,淪落成街頭的混混,巷尾的乞兒。

如果是在崔沉舟頭次出鏢的時候,他一定會著急,即使面上不表露出來,暗地裡也會焦灼。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崔沉舟拍手無塵,只剩下人生里漫無邊際的光陰。

所以他還有閑情坐下喝茶,不疾不徐的打聽雲涼鎮的風光。茶棚老闆指著鎮子里最高的那座酒樓道:「這是好望樓,西北有名的酒家,牛羊肉做的都絕,烤全羊給你端上來,滋兒滋兒冒著熱氣,外酥里嫩,咬一口唇齒留香。不過可得慢點吃,留神燙得您合不攏嘴。」

崔沉舟笑道:「真有這麼好?」

老闆瞪眼道:「你這外鄉人還不信老子?我們雲涼鎮最大的幫派,就是青雲幫,青雲幫的幫主,每日午時三刻都會登樓,吃下一整隻烤全羊,你說好不好?」

老闆養的那條黑狗,也在旁邊汪汪汪,像是在給主人助威。

崔沉舟笑著賠禮,說是我莽撞,老闆您說那個青雲幫,在雲涼鎮里有多久了?

老闆喲了一聲,說那可有些年頭了,從前是老幫主管著,時常我就看見他們打馬出城,都背著刀,想必不是幹什麼正經兒營生。

崔沉舟淡淡道:「那些刀該不會都系著黑纓吧?」

老闆一滯,細細打量崔沉舟道:「客人你是從哪聽說的?」

崔沉舟喝茶笑道:「江湖奔波,風塵偶聞罷了。不知這位老幫主,近況如何?」

老闆一揮手,說別提了,前幾年仇家尋過來,當場就把他給砍死了。好在他兒子爭氣,今年提刀出東門,硬是把仇人的腦袋也給砍了。

老闆又絮絮叨叨說著少幫主:他倒是很少出城劫掠,所以養活一票手下,基本靠剝削雲涼百姓。每天吃頓烤全羊,他是一個子兒都不帶給,各行各業,往來客商,但凡掙錢的營生,都還得見面分一半……

崔沉舟只是在想:原來我父親的仇人已經死了。

崔沉舟看向城裡,好望樓高高佇立,他想:父親的鏢局倒了,青雲幫卻還開著,我要替父親把字型大小插在這裡。

龐振雲正在好望樓上吃烤全羊,他七八歲的時候就喜歡吃這一口,奈何那時不容易吃到。

父親總是告訴他,做大當家要有擔當,該結賬一定要結賬。

龐振雲就很奇怪,說那這跟我想吃烤全羊有什麼關係?母親就在旁邊笑,說傻兒子,因為你爹沒錢結賬啊。

父親臉就漲紅起來,說土,土匪的事,能叫沒錢嗎?

那會兒龐振雲不太懂什麼是土匪的事,就知道他吃不了烤全羊。於是他偷偷溜去好望樓,想偷幾塊肉吃,被掌柜發現,揪著他就跑去找父親。

父親聲色俱厲罵了他一頓,大概意思是說:我們混江湖的,要有規矩,不幹偷雞摸狗的事!

龐振雲看到掌柜在得意的笑,母親說小人得志,大概是這幅樣子。

那時龐振雲就想明白一件事,你不能對人太寬容,有些人會利用你的寬容與規矩,蹬鼻子上臉。父親訓斥完龐振雲,又讓人送掌柜出門,看著龐振雲可憐兮兮,忍不住也嘆了口氣。

父親說,你真那麼想吃烤全羊?

龐振雲點了點頭。

父親一拍大腿,說他娘的,連自己兒子想吃點啥都弄不來,我還怎麼當老大!

那天父親喊上幾個兄弟,在刀上系了黑纓,日暮出城,次日凌晨才回來。父親哈哈大笑,說兒子走,咱們去好望樓吃羊!

龐振雲很興奮,全然不知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幾年前,仇家上門,將他父母盡數斬於刀下。母親死的時候還在到處找龐振雲,父親連母親死了都沒看到,他奮力去救兄弟的時候,被人一刀捅穿了心臟。龐振雲躲在護城河裡,臉凍得青紫,從那以後瘋了一樣練刀,終於大仇得報。

龐振雲知道,父親的仇家很多,所以他盡量不去城外劫掠,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人從江南不遠萬里,來找他尋仇。

那年崔沉舟踏上好望樓的時候,龐振雲還在撕羊腿,七八個小弟在旁邊桌上喝酒,吆五喝六沸反盈天。

龐振雲第一個看見了崔沉舟。

好望樓建成已經很有些日子,所以有人踏上樓梯,都會發出吱吱的響聲。崔沉舟來的時候,樓梯沒有響,龐振雲便知道來人的功夫很深。

龐振雲停了下,繼續啃羊腿,他的小弟也都看見了崔沉舟,紛紛站起身來。

小弟們大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沒看見我們大當家在用飯嗎?」

崔沉舟笑道:「我只知道,人吃飯是要給錢的。」

小弟們面面相覷,瞟了眼崔沉舟腰間的刀,這才驚覺此人來者不善。小弟們望向龐振雲,龐振雲嘴裡含混不清道:「打。」

小弟還沒等應聲,崔沉舟便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龐振云:???

龐振雲抬起頭來,他耳邊還有崔沉舟的未落話音,眼前就飄過一抹刀光,那是江南煙柳,如情人青絲,拂過臉龐。

龐振雲霍然拍案,如狂風卷地,烤全羊的骨與肉,迎頭撞上崔沉舟的刀光。刀光泯滅,幾位小弟眼前一花,只察覺到臉頰微涼,有道血絲淡淡落下。

幾位小弟嚇得雙腿打擺,搖搖晃晃坐倒在地。

龐振雲呸掉塊骨頭,上下打量著崔沉舟道:「剛才那一刀,你沒想殺他們?」

崔沉舟笑道:「我娘告訴我,行走江湖要做一個好人,好人又怎麼會輕易殺人呢?」

龐振雲眉頭一皺道:「那你是來幹嘛的?」

崔沉舟道:「我只是聽說有人吃飯不付賬,想問問他懂不懂道理。」

龐振雲怒道:「你他娘的消遣老子?」

崔沉舟徐徐道:「順便,向青雲幫討一點陳年舊債。」

崔沉舟說起八九年前,自己父親在雲涼鎮附近丟鏢之事,龐振雲面部表情很奇怪,他反問崔沉舟道:「是不是八年零九個月又七天之前的凌晨?」

崔沉舟默了下道:「大概是吧。」

龐振雲倒吸一口涼氣,那天正是他鬧著要吃烤全羊,父親才提刀出城,傷人劫鏢。一隻烤全羊,要了一位總鏢頭的性命,龐振雲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

崔沉舟反應過來,問道:「你為何記得這麼清楚?」

龐振雲嚇了一跳,說什麼,什麼記得這麼清楚,老子腦袋好使不行嗎?剛才老子為了擋你那一刀,甩出去二十七根骨頭,十三塊碎皮,還有七分之三的羊肉!

崔沉舟還是很疑惑,不過好望樓外已經圍滿了人,他沒有再過多糾纏。他對龐振雲說:「我來找你之前,把所有的銀子都給了城外的茶棚老闆,我請他把百姓叫來,看你我比刀。我告訴他們,如果這次比刀你輸了,你就會離開雲涼鎮。」

龐振雲撓撓頭,說我什麼時候答應的你?

崔沉舟笑道:「你不必答應,只要他們相信你答應過我,就足夠了。」

半晌之後,龐振雲才明白崔沉舟的意思:如果自己輸給崔沉舟,還一口咬定沒有比刀賭約這回事,那人們就會說,這是你龐振雲輸不起,反悔了,從此再難在雲涼立足。

龐振雲咬牙切齒,說你小子真陰毒啊。

崔沉舟笑道:「我一個人來討債,你總不能讓我孤身去闖青雲幫的總壇吧?何況若不是你名聲太臭,大家也不會都盼著你走。」

龐振雲一聽到討債,心裡就有點虛,出刀的時候,少了股奮不顧身的血氣,於是一退再退,萬千戰意都化在崔沉舟的江南煙雨里。

那年龐振雲落敗,刀橫在脖頸上,他面沉如水,從地上撿起快羊骨頭使勁兒的啃著。離開好望樓的時候,他狠狠瞪著崔沉舟,說你等著,我還會回來的!

此後的三四年里,崔沉舟在雲涼鎮扎了根,江南鏢局的大旗穩穩插在西北,押送的兩趟重貨都穩如泰山,漸漸傳出了聲名。

雲涼鎮里的人,更是知道崔爺的大名,從不恃強凌弱,有時路見不平,還會拔刀相助。沒人能在崔沉舟的眼皮底下偷奸耍滑,那幾年雲涼鎮一片太平光景。

除了龐振雲。

三四年里,龐振雲捲土重來過七八次,次次都被崔沉舟給打回去。有次恰巧碰見崔沉舟要走一趟暗鏢,他前腳剛出城,龐振雲就進來了。龐振雲進城之後才發現崔沉舟不在,他罵了聲娘,說走走走,回山裡去,崔沉舟不在還打個屁啊。

剩下江南鏢局裡一群弟子啞然失笑。

那次有人眼紅江南鏢局的風頭,知道押鏢的時候人都很警惕,回程時反而放鬆許多。於是殺手埋伏在雲涼鎮外,要除掉崔沉舟。

龐振雲恰巧從南山外鑽出來,大罵一聲,說誰家兔崽子敢在老子的地盤撒野,砍他娘的!

兩路夾擊,殺手屍橫遍野。

後來崔沉舟請龐振雲吃飯,說真有那麼巧,你就碰見了殺手?龐振雲冷著臉,一放酒杯,說不然呢,難道老子會去救你這個陰毒小人?

崔沉舟哈哈大笑著,撕下條羊腿扔給龐振雲,說來來來,你吃,你吃。

龐振雲又想起崔沉舟他爹來,嘆了口氣,說老子這麼多年,天天都吃烤全羊,吃膩了。

崔沉舟就笑,雲涼鎮里的人都知道,幾年間這倆名為仇敵,實則是意氣相投的朋友。崔沉舟有約,說龐振雲哪天能勝得了自己,龐振雲的小弟能勝得了江南鏢局的兄弟,那就算青雲幫奪回家業了。

只可惜打了這麼多年,龐振雲總是輸,他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的刀法是見生死的,只要自己不想殺崔沉舟,那刀意就都差了一層。

那年龐振雲趁立秋剛過,風沙蔽日,他想找個月黑風高的日子,摸進崔沉舟院子里,一刀劈到他的咽喉處,這也算是贏。

結果那天龐振雲剛翻進院子,就被崔沉舟一刀橫在了頸上。

這是龐振雲離開雲涼鎮的三年零四個月又五天。

龐振雲垂頭喪氣,被崔沉舟拉去喝酒,崔沉舟這些年一直在勸他幫忙押鏢,不必天天跑出大老遠去劫富濟貧,多累啊。

龐振雲不服,龐振雲說自己有做土匪的尊嚴。

崔沉舟哈哈大笑,那天龐振雲喝得爛醉,茶棚的老闆還聽見崔沉舟教他吟詩:由來意氣合,直取性情真。浪跡同生死,無心恥賤貧。

龐振雲粗豪的嗓門回蕩在雲涼鎮的青石板路上,茶棚里的黑狗汪汪大叫,龐振雲不服,也汪汪的吼回去。月光漫灑,崔沉舟笑著跟長街兩旁的街坊打招呼,離家萬里以來,他忽然又有了種歸屬感。

雲涼鎮是他新的家園,無論是誰,都不能從他手中搶走。前不久,西北萬馬堂的人找過他,飛揚跋扈,要在雲涼鎮里開堂口,被崔沉舟拒絕了。

萬馬堂的使者叫胡塵,如果開了堂口,胡塵就會是這裡的新主人。崔沉舟看過他的刀,紛紛揚揚,像是漫天黃沙,眨眼間刀光一閃,泥沙俱下,只剩一道光亮奪人眼眸。

崔沉舟沒有把握能接下他的刀,但云涼鎮里還有個龐振雲。那天龐振雲斜靠在門柱上,說哪來的兔崽子,跑雲涼鎮來撒野?

胡塵來回望了兩眼,森然一笑,說好一個雲涼鎮,我記下了。

不久後,萬馬堂與江南煙雨閣開戰,無暇顧及雲涼鎮。崔沉舟與龐振雲長舒一口氣,又像從前那樣生活,偶爾談笑起來,說如今都一把年紀,也該找個好姑娘成親了。

龐振雲說,我可不能馬虎,我要找個像我娘那般的,通情達理。

崔沉舟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那年關中大旱,饑民相食,雲涼鎮里有崔沉舟布施,還能勉強度日。鏢局裡還有不少銀兩,崔沉舟都拿出來,讓龐振雲帶著去外地買糧。

崔沉舟滿頭大汗,說你快去快回,這裡的存糧怕是撐不了多久。

龐振雲揚眉道:你放心!

隨後龐振雲入川買糧,只嫌船慢,路上與船家起了衝突,差點將船家一腳踹下船去。當天夜半,船家叫來幫手,要報復龐振雲。

龐振雲揮刀傷了一名船家,罵道:「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別逼老子殺人,快些回去,老子還要救災民!」

船家幫朋友綁好傷口,發狠刺穿了船,幾人紛紛跳船而逃。龐振雲看著船和米一同沉入暗夜長江之中,揚聲怒吼道:「我的米,我的米!」

龐振雲拎起兩袋米,刀風如狂沙蔽日,捲起浪花千重雪,一怒殺了那幾名船家。他憑輕功立在殘破的船板上,如江心枯草,兩袋米搖搖欲墜。

龐振雲追悔莫及,他大吼一聲,刀意如箭般激射江水中,他借力向前飄出三丈。兩天之後,他的體力消耗殆盡,只能上岸跋涉。

雲涼鎮里,也在這天徹底斷炊。

剛開始崔沉舟還告訴大家,龐振雲很快就會回來,不要慌。但已經有人懷疑,龐振雲是不是拿錢跑了。幾天後,龐振雲還沒有回來,雲涼鎮炸開了鍋,崔沉舟知道出了意外。

那時雲涼鎮的大戶和官員已逃得無影無蹤,江南鏢局裡的弟子勸崔沉舟,說要不你走吧,師父你功夫好,刀法高,繼續待在這裡太可惜了。

崔沉舟望了望天,天空間或飄過幾抹雲,他沉默半晌才道:「其實我很不習慣這裡的風沙,這裡的人也都很粗獷,我家鄉多好啊,楊柳青青江水平,吳儂軟語俗塵靜。但我不能回去,我今年二十八歲,來到雲涼鎮七年,如果因為這裡鬧饑荒,我就離開,那我七年間根本沒有拿回我爹丟掉的字型大小,我只是來西北看了看風沙而已。」

那天崔沉舟告訴鏢局的弟子,說你們想走的盡可以走,但鏢局不會關門,永遠都不會再關。

崔沉舟開始帶著雲涼鎮的百姓求生,樹皮草根,河裡的魚蝦,沒什麼是崔沉舟一把刀斬不出來的。但這些食物還是太少,有人為了食物開始爭搶,大打出手。

甚至有人面目猙獰,拿著石頭要敲死曾經的鄰里,殺了人,就又有能吃的了。崔沉舟提刀在旁,幾經喝止,行兇者充耳不聞,崔沉舟便一刀殺了行兇之人。

雲涼鎮里沉寂下來,四周的百姓望著屍體,蠢蠢欲動,崔沉舟眸子里射出刀一樣的光,他大聲朝這群人喊:把死者葬在土裡,誰敢吃人,我先殺了他!

崔沉舟的餘威猶在,沒人再想吃人這件事,只悶頭找著吃的。那些天里,崔沉舟把許多樹皮草根都分給了百姓,又每日每夜的出刀巡邏,漸漸會有一陣陣的眼花。

斷炊的第五天,崔沉舟還能撐得住。但已經有孩子昏倒在地,醒過來也兩眼無神,只有一個餓字吐出口來。

孩子的母親淚落如雨,噗通跪倒在崔沉舟身前道:「你殺了我吧,崔大俠你殺了我,把我的肉給我孩兒吃,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崔沉舟眼前一黑,踉蹌退了兩步,險些摔倒。

那天崔沉舟不知自己是怎麼離開人群的,西北的陽光炙熱,遠比江南更烈,照得這世界更加不真實,甚至比崔沉舟母親死時,還要讓他感到不真實。

雲涼鎮外又起了喧嘩,崔沉舟驚回過神,向城外跑過去,發現是十幾個人圍住茶棚,茶棚老闆立在中央,懷裡死死抱著一隻黑狗。

崔沉舟嚇了一跳,他想:那隻黑狗竟還活著,該燉肉做飯吃。

剎那間他又回過神來,他聽見茶棚老闆聲嘶力竭的怒吼:它是替我娘子陪著我的,陪了我十年!誰敢動它,我殺了他!

群情洶洶,崔沉舟已經看到有人劈手抓住茶老闆的衣領,還有人去路邊撿石頭。

崔沉舟肚子咕嚕了一聲,他提著刀,只覺得這把刀重逾千鈞。茶老闆慘呼一聲,已經有石頭砸在了他腦袋上,崔沉舟深深吸了口氣,他大喝一聲:住手!

刀光如匹練般捲起,連綿成江東子弟的血氣,撕碎了茶棚與桌案,圍著老闆的饑民紛紛被彈飛丈外。刀風驚起了狗,黑狗從老闆的懷裡跳出來,眨眼間跑去了遠方。

天地之間,有了片刻的靜寂,茶老闆的腦袋緩緩滴血,崔沉舟站在不遠處,重重喘息。

片刻後,有饑民不可置信的喊道:「崔大俠,你要為一隻狗拔刀嗎!」

崔沉舟張了張嘴,還不等說出什麼,便噗通昏倒在地。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雲涼鎮已經完全變了樣子。到處都是扒草吃土的人,所有的樹都被砍光,人們把樹枝煮爛,摻著其他東西一併吃下。有孩子的,兩家彼此交換,先拿石頭砸死小孩,再扔進大鍋里煮。

崔沉舟是被茶棚老闆救醒的,老闆這些天分到的食物,都給了那隻黑狗,腦袋上又挨了一下狠的,他面色蒼白的笑道:「崔大俠,我大概是要死了,災年人就不能當人了,我死之後你別浪費,就當我是那條黑狗,把我的肉給吃了吧。」

崔沉舟身子一顫,下意識搖頭道:「不行,不行的……」

茶老闆勉強笑了笑,開始交待後事,說茶棚下其實還有地窖,裡面有許多茶葉和水,最近沒人來城外,茶棚附近連根草都沒有,你可以放心養著,你還年輕,日子還長,像是我娘子當初死的時候,也就你這麼大……

茶老闆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完全消失不見,崔沉舟掙紮起身,他晃著茶老闆的肩膀,說你醒醒,醒醒啊!

茶老闆死了,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因為飢餓。

崔沉舟怔在荒涼的茶棚里,眼前是巨大的鐵鍋和水,茶棚外是漫天的黃塵,遮天蔽日的沙。

崔沉舟望著茶老闆的屍體,咽了口唾沫,他閉上眼,開始默誦母親教他的詩。他忘了自己念過多少句詩,耳邊忽然傳來聲響,他睜開眼,看見茶老闆的黑狗又回來了。

那隻黑狗嗚嗚叫著,不斷舔茶老闆的臉,後來發現叫不醒主人,開始用牙咬。

崔沉舟猛地坐起身來,他想:這隻狗要跟我搶吃的!

崔沉舟往身旁一摸,他道:我的刀呢,我的刀在哪?他沒有摸到他的刀,黑狗卻越咬越狠,他大吼一聲,合身撞過去,把那隻黑狗撞開,大喊著說:你滾,你滾!

黑狗遠遠跑開,又再度跑來,崔沉舟忘記那天自己究竟有沒有殺那隻黑狗,他只記得那天吃的好飽,從來沒有這麼飽過。

那天崔沉舟又昏睡過去,當他再度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身邊只剩一具白骨。

崔沉舟顫慄著,他終於看到自己的刀,他想,自己此時拿起刀來,該殺的是誰呢?自己與狗搶食,還是分食人肉,還算得上是人嗎?

崔沉舟聽見自己說:你殺了我吧。

風沙從茶棚外吹過,崔沉舟提刀起身,刀鞘被他甩飛在漫天黃塵里。崔沉舟正想自刎,忽然想起了什麼。

他猛地回頭,順著剛才甩飛刀鞘的方向望過去。

雲涼鎮,好望樓,好望樓上燃起了炊煙,隔著幾千米遠,崔沉舟都能聞到那裡的米香。為什麼這個時候,好望樓會有炊煙,自己究竟在茶棚待了幾日,難道龐振雲終於回來了?

崔沉舟顧不得死,他踉蹌著奔向城內,他要看看好望樓里究竟是什麼人!

好望樓里,是萬馬堂的胡塵,那燃起的炊煙不是米,而是被切割好的人肉。崔沉舟是從城外跑來的,他當先闖進了好望樓的後院。

後院是堆積食材的地方,那裡掛著一具具屍體,崔沉舟剛剛邁進後門,就看見了龐振雲。

幾天前,龐振雲終於趕到了西北,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再生事,一定要把這兩袋米送回雲涼鎮。

但他不生事,事也會來找他。

那天龐振雲遇到萬馬堂的人,撞破了他們買賣人口,饑民正在賣自己的女兒,女兒哭著,說願父親能有個好去處,儘早離開關中吧。

女兒賣了三吊錢,龐振雲沒有出聲。他想:這個女兒或許從此步入青樓,這輩子都尋不回大好的人生了。

龐振雲沒有想到,女兒被賣之後,是會被當做食物的。

賣入青樓掙不了多少錢,那些饑荒之地的富商,有的來不及走,家裡沒有存糧,只剩下錢。

把人肉賣給他們,能獲得數不盡的財富。

龐振雲沒有忍住,他千里跋涉,鞋子早已破了,披頭散髮,一柄斷刀,仍惡狠狠的站出來,說你們萬馬堂這群兔崽子,都給老子去死吧!

萬馬堂領頭的正是胡塵,他手下有人罵龐振雲道:「一個願賣,一個願買,你個死要飯的管哪門子閑事?」

龐振雲眯起眼來,他覺著這人眼熟,半晌才想起來這是他在雲涼鎮的小弟。他忽然想起老和尚的那句話來:不是吃誰的飯,就要替誰說話。

龐振雲忽然明白,自己過往的人生確實錯了許多,但他已經來不及改了。

他的小弟沒有認出他,胡塵卻已經認出了他的氣勢,他的刀意。胡塵剎那間拔出刀來,龐振雲仰天大笑三聲,避都不避,一刀卷出火,重重斬在胡塵胸膛。

電光火石,兩抹刀光乍閃即收。

胡塵胸口滲出血來,傷口深可見骨,龐振雲卻還在笑,他笑道:「倘若不是這些天太累,老子這刀定能砍死你。」

龐振雲這句話說完,脖頸漸漸顯出一道血痕,血泉汩汩流下,帶走了他的生命。龐振雲想:可惜沒機會給崔沉舟道個歉,如果不是我那天只想吃烤全羊,他爹也不會死。

下輩子吧。

胡塵眯起眼來,心驚肉跳,他想起來雲涼鎮,雲涼鎮上沒有多少富商,掙不了多少錢,但是可以掙許多「貨物」。

胡塵招呼萬馬堂的人,說走,我們去雲涼鎮,讓他們兩人換一人!

那天崔沉舟在好望樓見到的炊煙,正是胡塵在帶萬馬堂的人做生意。

雲涼鎮里的街坊開始三五成群,商量著把什麼人拿去賣,什麼人才能活。胡塵在好望樓的三樓飲酒,笑著望向樓下,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他說:「你們一定要快,否則就不是這個價錢了。」

人們紛亂起來,廝打著就要揪人扔進好望樓,但下一刻,堵在好望樓門前的人潮陡然退卻,像是撞上了厚重的山。

崔沉舟背著龐振雲的屍體,從好望樓里走出來。

胡塵悚然一驚,胸口的傷還隱隱作痛,他眯眼朝崔沉舟道:「崔總鏢頭,萬馬堂屹立西北這麼多年,做的可都是公正買賣。不是我們居中調停,你讓雲涼鎮里的人怎麼活,還不一樣都是吃人,尚不如我們做得精巧幹凈!」

崔沉舟道:「米呢?」

胡塵皺眉道:「什麼米?」

崔沉舟道:「龐振雲帶回來的米。」

胡塵仔細回想,這才想起來殺龐振雲的時候,他身邊是有兩袋米,但這點米對萬馬堂來說不算什麼,就丟在那個西北大地里了。

崔沉舟閉上眼,有兩行淚滾滾而落,他想:龐振雲,我對不住你。

雲涼鎮里的百姓看著他,不敢上前,更不敢退後,退後是一無所有,他們全都會餓死。胡塵朝崔沉舟大喊,說崔總鏢頭你閃開吧,你還能做什麼,你誰都救不了!

崔沉舟睜開眼,目光像是星辰墜落,他道:「你們誰都不準進好望樓,否則不等餓死,就會被我殺死。想活命的,去城外茶棚,我會為你們施羹。」

百姓面面相覷,說崔大俠,現在還有粥可施?

胡塵跳起來大罵,說不可能,這個王八蛋在騙你們,在騙你們!

崔沉舟抬頭,冷冷的看了眼胡塵,刀意縱橫,胡塵如受重擊,幾乎仰天倒過去。崔沉舟又回望百姓道:「我崔沉舟說的話,什麼時候不作數過?」

百姓大喜過望,不到萬不得已,誰希望賣兒賣女?

那些天里,崔沉舟竟然真的煮出羹來,裡面還混雜著茶葉,頗有些清香在裡面。胡塵滿腦子都是不可思議,這種時候,怎麼可能還有肉羹?

胡塵買通鎮上的百姓,終於嘗到了崔沉舟熬的羹。他覺得味道有些熟悉,跟好望樓做的似乎差不多,崔沉舟會做殺人煮羹的事情嗎?

胡塵腦海中有電光一閃,他陡然明白過來,這不是別的人肉,這是崔沉舟自己的!

崔沉舟自己割肉熬羹!

胡塵哈哈大笑起來,萬馬堂的小弟得知消息,想諂媚的笑笑,說崔沉舟自尋死路,在自己身上割肉,那堂主大可趁機一刀取他狗命。

奈何沒人笑得出來。

胡塵也止住笑,他對自己說:不急,再等兩天,等兩天他沒肉可割,我便去殺他。出乎胡塵意料的是,崔沉舟施羹七天,竟然還有餘力。

崔沉舟把龐振雲的肉也給煮了,下鍋之前,崔沉舟對龐振雲說:「雖然我知道,你一定不會怪我,但我還是不安,下輩子我給你烤全羊賠罪吧。」

第八天的時候,崔沉舟已經面無血色,黑色的大衣後面,是淋漓的鮮血,和森然的白骨。

羹湯里已經沒有幾分肉沫了,全是漂浮的茶葉。

百姓也漸漸從崔沉舟的臉色,和他腳下滲出的鮮血里發現了什麼,大部分活到現在的人,都吃過不該吃的肉,他們本該從一開始就嘗出來的。

只是沒人能想到,沒人能想到。

第八天的日暮,殘陽如血,胡塵從好望樓里走下來,他站在茶棚外立定,似笑非笑的看著崔沉舟。他道:「歷經生死饑荒後,你的刀法遠比我高,我不敢動你,你還能做雲涼鎮里的江南鏢局總鏢頭,你說你這是何苦呢?」

崔沉舟已經很難站起來,他坐在地上,手邊還拿著刀,他說:「我娘說,我行走江湖要做個好人,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們這樣擺弄人。」

胡塵挑眉道:「這就是你的遺言?」

崔沉舟沒有再回話,他握住刀,目光低垂,連看都沒有再看胡塵一眼。茫茫暮色里,像是忽然起了風沙,中間夾雜著金鐵出鞘的聲音,那是胡塵的刀。

大浪淘沙,胡塵刀出一線金,斬向腐朽的崔沉舟。崔沉舟的黑衣下面已經都是腐肉,他的氣若遊絲,整個人的生命都在緩緩墜入深淵。

崔沉舟拔刀。

崔沉舟拔刀的那一瞬間,漫天黃沙不見了,日暮的血色也不見了,天河倒懸般的刀光閃過,那本該沉入深淵的生命力又蓬勃起來,恍惚間,胡塵聞見了江南的花香。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刀光斂,呼吸絕。胡塵痴痴的站在那裡,他張了張嘴,問崔沉舟道:「這是什麼刀法?」

崔沉舟已經閉上了眼,再也無法回答他了。

胡塵身上突然綻出無數血花,砰然一聲,刀和人都墜倒在地。

幾天後,點蒼掌門趙逍聽說西北饑荒,特地押糧而來,觸目所及儘是寸草不生,人爭相食。

唯有雲涼鎮不是這樣。

趙逍抵達雲涼鎮的時候,發現有不少倒斃的屍體,他很驚疑,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地方竟然還有「屍體」這種食物,被棄之荒野。

趙逍派弟子把糧食都分下去,在好望樓里開宴,雲涼鎮所有百姓都進樓用飯。

在那頓飯里,趙逍終於知道,為何雲涼鎮的百姓都不再分食人肉。

因為他們都分食了一個叫崔沉舟的人的肉。

趙逍嘆了口氣,在崔沉舟墓前敬了杯酒,心中無限感慨,他想:倘若我能早來幾日,或許就能見到這位磊落奇俠了。

今日聽君歌一曲,但憑杯酒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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