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滬服務業從業者圖鑑

一. 李經理

大學本科畢業之後,我離開下沙搬進杭州市區。第一份工作,我成了一名導遊。

國旅在西湖大道上,九十年代未老先衰的建築,藍色玻璃鋁合金窗棱,馬賽克白牆。大街上是二十一世紀,進了大堂是九十年代,進了電梯是八十年代,進了廁所間是六十年代,一條暗河緩緩的流過所有的坑位,一泡屎下去,響徹整個大樓。

面試我的是國旅的團隊負責人李經理,福建人,十多年前中國第一批外語導遊,閩南語杭州話英文三語人才,脖子上紋了個貔貅,黑色的底色鑲著金邊,導遊行業最高地位的象徵。李經理若是去梅家塢茶莊,只要領子一番一露出貔貅,所有大巴車自動熄火靠邊,司機下車雙手作揖列隊高唱愛兵夾胃贏(愛拼才會贏)。李經理英語閩南口音比較重,比較喜歡在句尾加一個厚,類似於how are you ho?! 野史記載李經理的祖輩早年去了南洋,以得天獨厚的語言天賦一手開創了野生新加坡英文,遂成英文所有派系中唯一個大開大合之流派,傳說印度洋海嘯發生的原因是因為一個新加坡小夥子在瞎搞的時候大喊一句:say my name lah !!!

李經理理了理殘餘在他腦門定上的幾根頭髮,喝了口茶,眯起眼睛,問我英文會講伐,我說會講的。問我杭州熟悉伐,我說熟悉的。李經理滿意的點點頭,脖子上的貔貅閃過一道光。他站起來踱步到百葉窗前,披著兩用衫,伸出一個指頭,以比時任國家總理還要慢的語速,悠悠的說,我們這個行業,有個核心要求,這個核心要求,怎麼講,很,核,心,來你告訴我什麼要求?我懵掉了,省城人講話思路真當是湍急,問出來的問題就本無法回答。李經理微笑的看著我,我盯著他腦袋頂上的那一縷殘發,墮入短暫的恍惚狀態。我在想要是在李經理頭頂心上紋一個金蛤蟆會怎麼樣,政治上會不會是一種比較安全的舉措。十秒後,李經理撲哧一聲笑了,露出了沾染著茶垢的牙齒,頭頂心上的髮絲舒暢開來,隨著空調的冷氣飛舞,我想像中的金蛤蟆開始在他的頭皮上四肢顫動起來。他把手放在我肩上,慢悠悠的說,小夥子,我們的核心要求,就是,四個字,吃什麼,吃苦,耐什麼,耐勞。

簽完合同離開旅行社,李經理看著我,說小夥子高高瘦瘦蠻白凈的,可惜了。我說what? 李經理擺擺手說沒什麼,你好去準備出團了。

我出來走到便利店門口坐在台階上打電話給我媽,風中一個豆奶袋子在水泥地上飛舞。杭州天一如既往的陰沉,一定是因為臨平人又在燒煤了,臨平人為什麼不燒天然氣噢造孽啊。

電話接通,傳來撲克牌摔在桌子上的聲音,紅五!我媽吼了聲,電流茲的一聲,我感覺手機的電圈燒掉了。我說媽我找到工作了,服務業,陪玩。我媽說好的兒子你在外面自己管牢自己,買菜的時候記得塑料袋不要扔掉,可以當垃圾袋用。我說好的曉得了。我媽問老闆對你有什麼要求拉,我說老闆的要求就是四個字,吃什麼,吃苦,耐什麼,耐勞。我媽沉默了一會兒,半晌過後突然大吼喂喂喂上家的分數不抓牢的菊芳阿姨你在搞什麼了奧呦!我遂把電話掛掉。風停,豆奶袋子躺倒在了街面上。

二. 張師傅

我的搭檔是老張。老張是個中巴司機,老杭州。我和老張的工作內容就是帶著英語國家的客人在杭州,蘇州,上海,烏鎮這四個地方來回穿梭。

第一次見到張師傅的時候,他坐在車裡正在啃玉米,一個玻璃茶杯插在褲袋裡,體恤上印了一行字,莫干山清涼夏日之旅。他套了條鬆鬆垮垮的看上去很舒服的褲子,黑色布鞋,整體散發著老小區早飯攤位的畫風。

我彎腰鑽上車子,坐到副駕駛上,說張師傅你好。張師傅笑,說盧老師你好。我一邊抽安全帶一邊擺手說張師傅我不是老師,你叫我小盧就可以。張師傅拉下窗戶把啃完的玉米扔進垃圾桶,抹抹嘴,眨巴眨巴眼睛,說你是杭州師範大學出來的,那你就是老師。盧老師。很高興見到你盧老師。我們以前有個導遊,姓金的小姑娘,浙江工業大學出來的,她說她叫凱瑟琳, 開什麼色啊嘎拗口的,我就叫她金工,叫了兩年多。我說我突然覺得有點熱,張師傅能不能把窗戶搖下來點,張師傅說好的盧老師。

張師傅的一個很亮眼的地方是他的中分頭,那種perfectly中分的中分頭。他說他完美中分的習慣在他以前杭鋼當工人的時候就開始了。他笑著說這個國家的統治階層是工人階級,所以頭髮整潔很重要,統治階級要有統治階級的樣子,我笑著說張師傅你說的都對。

中巴車的乘客基本來自於美加新澳,時不時來幾個歐洲的但可以用英文溝通的散客,比如荷蘭和丹麥。張師傅開車的時候會戴上墨鏡和白手套,我說老張你真專業墨鏡手套戴戴,哈薩寧。老張說那當然,我們資深搞服務業的不是開玩笑的。我說那你為什麼老穿著莫干山清涼夏日之旅,畫風不那麼搭配儂曉得伐。老張語塞半天,然後說盧老師你說的對,好像確實不大合適。過了幾天他的體恤真的換掉了,換成了富春江漂流紀念。我有一次很casual的問老張,我問他是不是很喜歡戶外運動,是不是一到清明端午就喜歡開著車往山川溪流里跑,張師傅說對的對的盧老師你怎麼知道!

老張分不清客人的國別之分,只能從膚色和發質上來描述。一次他管一個美國人叫燙頭黑人,我說老張你這要是在美國你會成為共和黨極右派紅人的。他問我到底如何區分美新澳加的客人。我說從浦東機場到外灘到烏鎮到獅子林到靈隱寺一直在感嘆人多人多人多的,紐西蘭人。面孔大腦袋圓臉色潮紅,穿登山靴方格子襯衫一天到晚問哪裡有pub的,澳達利亞人。小費給足,話不多,東西不買,但是一直笑眯眯的,加拿大人。張師傅說說加拿大人到底怎麼個路數,我實在是看不懂。我說那是因為加拿大人和氣內向,普遍貧窮。張師傅說哦就像安徽人。我開始劇烈的咳嗽。

張師傅說哎絲綢扇子這麼好的東西加拿大人居然不買,我說張師傅加拿大人可能用不著絲綢扇子, 他們國家的氣候不需要扇子。張師傅說造孽拉真當是,這麼到位的絲綢扇子,上面綉著農家女插秧,說罷開始激動的拍手,中巴車裡想起啪啪啪的聲音。我驚慌的按住他的手,說等下張師傅我一直和客人說的是林黛玉葬花,張師傅說不重要!

我聳了聳肩順了順氣,說,還有最後一類人,給小費的時候,人民幣都懶得兌換,直接一把綠色的紙張塞到你手裡,上面印著中老年頭像的,那些是美國人。這幫美國人呢內部分化蠻嚴重的,我通常會拿布希做標尺,不大喜歡布希的,多講講中國世俗的一面,講講少數民族的特殊權益阿之類的,如果喜歡布希呢,那就講講基督教在我國的迅猛增長,和中國相對溫和的資本所得稅,強調下真資本主義在中國,如此一來,綠色的紙張會多一點,張師傅你也可以多買一件真絲兩用衫穿穿。張師傅猛的點頭,說綠色紙張我曉得的我曉得的!上面還有小金字塔的。我說恩張師傅你觀察的真是細,張師傅點點頭,扶了扶墨鏡,說,我女兒告訴我,上面有行字的意思是以佛之名我相信。我搖下窗戶放了點冷風進來,然後一字一頓的說你女兒英語真好。師傅笑笑說,那當然,我女兒建蘭中學的。我說你女兒以後考取浙江工業大學了我是不是可以叫她張工,張師傅不說話了。

我說老張你以後不好叫人家燙頭黑人了,萬一客人通中文,搞不好到時候會有麻煩。張師傅笑著喝茶不言語。我說而且你老黑安徽真的很不好,安徽人怎麼了,安徽人不是沒有闊過,徽商你曉得伐?胡雪岩你曉得伐?清代馬雲!張師傅一口茶水噴出來,大喊馬雲這個長相再留個辮子走在街上是要被押送官府的。我笑著說馬雲杭州師範的是我學長,你這個言論還是要注意。張師傅白眼翻翻。

我說老張你真的不能拿單純經濟實力來衡量一個地方,你看溫州人有錢伐?有錢的,但是很多溫州人腦西搭牢的,聽說溫州人嫁娶都基本只找溫州人的。張師傅說是的是的溫州人腦西搭牢的,一天到晚拿個高音喇叭在賣剪指甲刀,我們根正苗紅的工人階級看不上做生意投機倒把的那一套。我欲言又止,想了想覺得爭這種事情也沒有什麼意思,幫溫州人defend溫州人也不會送我指甲刀,遂默默掏出手機開始玩貪吃蛇。老張覺得有點尷尬,一隻手哆哆嗦嗦的開始找保溫杯。車子在夜晚的滬杭高速疾馳,眼前是一片被路燈的金色和夜色塗滿了的濕潤的世界,雨水以一個斜角打在車窗上,覆著塵土的枯萎的綠化帶在視野里抖動著,桔黃色的路燈一棱一棱向兩邊打過,貪吃蛇在間或映照的燈光下蠕動,發出嘟嘟嘟的塑塑料感極強的聲響。

張師傅突然拍拍我肩膀說,盧老師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我女兒以後男朋友上門,要是是安徽的或者是上海的,或者加拿大的which is 國外的安徽,我心裡還是要想一想的,這個情緒是沒法控制的,當爸爸的總是希望自己女兒嫁的好一點,不是說大富大貴,而是不要吃苦頭,你曉得我的意思伐。我說我曉得的,但是張師傅我有一個問題,上海人怎麼了。張師傅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說我們杭州人覺得上海人吃相難看,你還年輕你不懂。我笑著說那要是你女兒來自安徽或者來自上海的男朋友,拿著絲綢扇子當見面禮上門呢?綉著農家女插秧的加拿大人買不起的那種。張師傅不說話了。

三. 靈隱寺上海老阿姨事件

靈隱寺上海老阿姨事件發生在這段對話之後的不久。當時客人看完靈隱寺意猶未盡要去爬飛來峰,澳大利亞人,這種事情也只能發生在澳大利亞人身上。紐西蘭人會覺得飛來峰上人太多,對紐西蘭人來說石窟造像也算人。我和張師傅坐在靈隱寺售票處的小賣部門口啃玉米吃茶葉蛋,邊吃邊等澳大利亞人。

這時候走過一幫燙頭老阿姨,我剝著茶葉蛋目光渙散與世無爭,自管自撫摸著浸著醬汁的蛋殼。時隔十多年,我依舊無法理解到底為什麼其中一個老阿突然要和我這個陌生青年男子展開了一段影響了我一輩子的對話,她如此隨意不經然的顛覆了我人類學意義上對上海人的認知。所謂相逢總是緣。

阿姨帶著一個防晒的東西,紅唇白粉大捲髮,一雙涼鞋吧嗒吧嗒走過來,看著我,問了一個問題。聲音洪亮,擲地有聲:

小夥子儂本科大學哪裡讀額?

我很多年之後一直驚詫於這個問題,因為這其實不是一個問題。我思忖著這是不是上海老阿姨的一個技能,你以為她在問你,其實她並不在乎,這只是一個貌似無害甚至讓人感到莫名親切的引線,我當時甚至嚴肅的在思考如何體面的說出我大學的名字杭州師範大學。的確這學校是個三流野雞,賣相不是很好, 但是如果我把師範兩個字省略掉呢,如果我心理素質足夠好的話再進一步把杭州替換成浙江呢,這個萍水相逢的阿姨這麼關心我,我怎麼能跟她我是三流野雞大學的,多不合適,說出來一定會讓無比關心我的她失望吧。正當我在天人交戰時,她的攻擊力全部匯聚滿格的第二句已經甩出:

阿拉小寧復旦的。

說完扭頭走了,一雙涼鞋吧嗒吧嗒。

我驚呆了。剛剝好的茶葉蛋啪嗒掉在地上。

張師傅的玉米棒子噗的一聲如點了火的火箭從他嘴裡噴射了出來,手撐在石凳上笑的呼吸停止臉色通紅,嘴角還沾著幾顆玉米粒。

那一晚,我的話特別少。張師傅給我買了碗小餛飩,悄悄地湊到我耳邊說那個上海阿姨涼鞋質量蠻好的,聲音清脆的很,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伊眯眯笑地跑過來,沃了兩句言語,又跑開特了,不留一絲雲彩,掌聲獻給上海老阿姨。張師傅邊說邊笑,胸前那行富春江漂流紀念劇烈的抖動著。

四.葉局,小高,和他們背後的一千個鄉窩寧

很快去上海就成了常態,那一年,世博會開辦。國內遊客大井噴。我們第一個去世博的處女團是個公務員旅遊哦對不起考察團。核心人物兩個,一個姓葉的局長,一個姓的高秘書,

高秘書瘦瘦的,蕪湖人,平頭,似乎永遠弓著背,黑色拉鏈皮夾克,黑色公文包,臉部的永遠掛著笑,但是如果仔細看,伊細處微表情的變化速率是一千赫茲。葉局長的腰圍是高秘書的三倍,褲腰帶提到乳頭上,兩個凸起點彷彿是他的第二雙眼睛。他臉色潮紅,面部脂肪好似要讓面頰下的岩漿給蒸熟,松滑活潑的顫動著,彷彿是鐵板石鍋拌飯的上流動的蛋黃。葉局整體感覺非常鬆弛,白白胖胖的臉像一塊發酵的極度完美的饅頭,給人一種剛從桑拿房出來的感覺,脖子上似乎永遠掛著一條隱形的毛巾。

上車前,高秘書高頻率在在葉局長前後翻來翻去閃轉騰挪吆三喝四。來來來,張師傅,我們葉局要坐個寬鬆點位置,師傅幫忙把這個扶抬手一下,啊什麼,只能抬這麼點啊,個么拔拔掉好了嘛,啊什麼,拔你麻痹?拔你麻痹是什麼意思?

葉局長眼皮輕抬,擺擺手,說沒事小高,人家師傅也有師傅的難處,我們也不要強求,我們也是講道理的人。拆扶手這個太粗暴了,太粗暴了不好不和諧,我們還是要注意這個影響。但是,我們現在客觀上的確是遇到了這個入座的困難,這個西方資本主義的車輛,始終還是要給我們社會主義建設使絆子,搞破壞。但是,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面對錯綜複雜的鬥爭形式,我們要想辦法怎麼樣?

小高literally高潮了,彷彿腦漿子從眼眶子噴射了出來,伊聲音顫抖的說:想辦法克服!

說的對!要想辦法克服!葉局一拍大腿!滌綸西褲的電火花照亮了整個上海 。局長臉上的紅潮一個聚攏一個發散,一秒鐘時間完成了一次膽固醇的潮起潮退。他抬高了聲音,繼續說,只要我們注意科學的方法,問題的解決是必然的,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我提議!我們讓我們優秀的共產黨員小高同志,把扶手輕輕卸下來。我相信張師傅一定能夠理解並支持我們這個小小的要求的。李經理之前說了,張師傅是他們單位最優秀的員工,早些年杭鋼的三八紅旗手,工人兄弟的政治覺悟是最高的,張師傅你看是不是勞煩你一下,稍許配合一下。

老張攔住小高,說我自己來,去後備箱拿了個扳手一聲不吭的把後排的扶手卸掉了,打通了後排四座。葉局長蠕動進去,坐定,發出了一聲類似相撲手爬行百米終於落入溫泉的嘆息,感覺分分鐘可以念出一篇俳句。葉接過高秘書遞過來的紙巾,擦擦汗水,眯起了眼睛。在未來的日子裡,這後排打通的空間,成了餘杭人打牌專座,還有小亦下班之後睡覺的地方。

世博會的團做了一個月,我發現老張的脾氣開始越來越差了。剛認識的時候還是一個喝著枸杞綠茶的溫潤老男人,現在整個人散發著拉丁裔的氣質,很fiery,講話的時候開始用那個手指聚攏的手勢,眼珠子血絲爆裂,經常打開車窗頭探出去罵新手司機,小西斯娘賣逼吹子介個開的啦!六二!我說張師傅你不要罵了,我們在下風頭,前面頭的車子聽不到你喊的什麼。張師傅喝了口水,噴到車窗外,清清喉嚨,大喊,小西斯!娘賣逼!吹子!介個!開的啦!胸腔劇烈的起伏,抬起的臀部露出了紅內褲,上面一行楷體金邊小字: 人生就像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

一個月過去,團客中有限的公務員團和教師團比率很快降低,三線四線五線一直到十八線的團隊開始增加。張師傅在中巴車醒目處置放了一個垃圾桶,這個垃圾桶是我見過的最大的垃圾筒,我一個頭都能塞進去的那種。我對張師傅說,老張,尺寸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技巧,技巧曉得伐。張師傅說好的那你去跟後面這群六二去技巧去。

我拿著麥克風,站在車頭和客人講,大家好,叔叔阿姨注意一下啊,這裡呢,有一個垃圾桶。大家東西吃完呢,我建議呢,是不是可以把垃圾扔到這個垃圾桶里,地上垃圾少一點大家車子坐的也舒心大家說對伐哈哈哈(尬笑十秒)。全車安靜,安靜到可以聽見吐瓜子殼的聲音。張師傅摘下墨鏡,起身拿過麥克風,斜著身子對著整車人大吼,你們搞清楚點我跟你們講!醜話說在前頭!再把橘子皮瓜子殼扔得滿車都是,全部滾蛋別玩了哪裡來回哪裡去曉得伐!老子是開車的,不是趴在地上給你們撿橘子皮的!說完把話筒塞還給我,一臉怒氣的坐下。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扭頭悄悄對張師傅說,這幫人可不是安徽人,安徽人反而蠻幹凈的,這幫人是湖州的,我老家那邊的,不好意思我們湖州人實在是喜歡吃橘子剝橘子吃瓜子,我們一年到頭也就這個娛樂項目,除了春天挖筍的時候。張師傅笑了,說我看你這個小夥子怎麼還蠻好的,湖州人就你一個好。我說我要去你家提親你要考慮伐,張師戴上墨鏡,扭頭看著我,嘴角上揚程一道弧線,說那小盧你得帶一馬車絲綢扇子。我說你們杭州人吃相真難看!一邊說一邊笑著大力拍手,安靜的大巴車裡想起了啪啪啪的聲音,張師傅笑的肩膀開始顫動。一邊講話一邊高舉雙臂大力拍手是浙北人的傳統,這是一種源自河姆渡文化的古老的強調方式,放眼世界只有浙北人和南非的祖魯人有這樣的習慣。浙北人骨子裡流著hip hop的血,每個浙北人的靈魂里都住著一個燙頭黑人。我拿起麥克風對著全車湖州人說,司機師傅說了,我要是能夠備齊一車子絲綢扇子,他就把他女兒嫁給我。滿車湖州人熱烈鼓掌,紛紛把橘子皮拋向空中。

世博會適逢酷暑,會場人爆滿,全天開啟沙丁魚模式,卻也擋不住遊客的洪流。我和張師傅每天一車一車的往上海拉人,然後再把人從從上海拉回來,朝發夕歸。湖州人去的路上吃橘子嗑瓜子,回來的時候全體困倒。桐鄉人話很多,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回來的時候全體困倒。餘杭人去的路上伊里哇啦打撲克,回來的時候全體困倒。義烏人去的時候吃橘子嗑瓜子伊里哇啦打撲克話也很多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回來的路上依舊是吃橘子嗑瓜子伊里哇啦打撲克話也很多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因為義烏人一看世博會已經成了人間煉獄,到了世博會園區的門口果斷決定不進了,原路返回,杭寧高速往返一日游。

我和張師傅一致覺得義烏人真的不一般,真的不一般,即使義烏人扔垃圾把大巴車扔成移動的垃圾山也沒有影響老張對義烏人的正面評價。那天收工,老張突然來了一句,不是我說盧老師,浙中浙南人,雖然有的時候路子比較野,但的確還是有我們浙北值得學習的地方。我說好了你別說了,你現在之所以愛上了義烏人,那是因為我們把他們一車人的門票賣給了黃牛賺的盆豐缽滿。張師傅我們在義烏人身上賺錢了你曉得伐!這個是可以寫進歷史的,不容易的我給你講,僅次於在溫州人身上賺錢,which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張師傅笑眯眯的點點頭,吹著口哨把一疊鈔票放進馬甲里,富春江漂流紀念左邊那三個字鼓起了一塊。

五. 梅家塢與圖一刀

導遊和司機收入比較主流且合法的方式,分兩部分。一個是服務費包括消費,類似於出一次工拿多少錢這樣,非常直接了當。還有一種就是回扣,舉凡我國具有最基本社會經驗的國民都曉得的行業潛規則,which有可能是全世界最不潛的潛規則。我在當導遊之前也曉得,但是不曉得這個提成比率到底是多少,直到了我去了杭州西郊一個叫做梅家塢的地方。

梅家塢這個地方風水極好,天朗氣清,天不朗氣不清的時候碧綠的山頭也會飄掛著幾朵小雲彩,拿洋人的話說這個地方很zen(禪)。梅家塢有很多茶莊,白牆黑瓦,點綴在漫山遍野的茶樹之間。我們大巴開進梅家塢的牌樓,沿著山路七彎八繞,穿梭在茶樹的汪洋之中,山上的茶農會摘下斗笠向大巴招手,此時一般會有幾隻白鷺在茶樹海上雀躍掠過,氣氛營造的效果拔群。我至今都在懷疑那幾隻白鷺是不是茶莊老闆刻意放的,大巴車一進村,老闆就開籠放白鷺,這種級別的心機程度,小概率是義烏人,大概率是溫州人。

從來沒見過白鷺的老外彷彿入了馬可波羅的史書幻境,東方版本的魔戒中土,情緒普遍激動到失態,金髮小姑娘蹦蹦跳跳指著白鷺說,mum, mum look at those birdies, so cute. 然後全車的人都來了一句aww. 當然最激動的一定是澳大利亞人和美國人,漲紅著臉瞪大著眼睛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在那邊wtf, holy cow,格子襯衫袖子捲起來登山靴鞋帶系繫緊嚷嚷著說要上山。張師傅帶著墨鏡在前面用中文大喊一聲上你個大頭山,媽的一群土匪!我會笑嘻嘻的翻譯說我們司機師傅歡迎你們來到東方茶葉耶路撒冷,聖城梅家塢 ,St. May Jar Woo。一聽到這個St. 愛蘭人眉毛挑起來了,問這個St,是天主教的 St.還是新教的St. 我對愛蘭人大喊說出來玩開心就好,老家的包袱不要帶過來,現在的任務是把錢花掉。愛爾蘭人說好哦,低頭開始咬青島啤酒的瓶蓋子!

聽到張師傅歡迎他們來到聖梅家塢,澳大利亞人起立熱烈鼓掌,然後被張師傅一個急剎車彈回到座位上。美國人開始低頭準備鈔票付張師傅小費,紐西蘭人緊抱雙腿默默地蜷縮在後排,憎惡的看著前面手舞足蹈唧唧哇哇講話的澳大利亞人,加拿大人低頭緊張的翻著錢包看錢夠不夠。張師傅說那個愛爾蘭人又開始咬瓶蓋子了阿,我說是的咬得青筋都爆出來了,張師傅你下次你要給他綠色玻璃瓶的,給他一個褐色的,他就不咬了。張師傅說沒用的,他們愛爾蘭人就是這樣的,你同他沃叫他瓶蓋兒不要亂扔,我說愛爾蘭人瓶蓋子捨不得扔,要帶回去一路聞回愛爾蘭的,張師傅說嘖嘖嘖嘖嘖。

大巴開到一個很大的像一座廟一樣的地方,這裡有最迎合西人對東方刻板審美的建築風格,設計師巴不得在廟前面再放一個赤紅赤紅的鳥居。貨柜上置放著全杭州最絲滑順流的玫紅色包裝紙,包著大潤發超市一百塊錢就可以買到的龍井茶,到了梅家塢這包茶葉價格後面加個零。里廂房,坐著全杭州英文最溜的小姑娘,英文流利度和杭州新東方北美部教托福口語的小姑娘基本持平。圖老師就這群小姑娘中的一員,我叫她圖一刀。

圖一刀不在上班的時候,和一般在城市中生活的小姑娘沒有什麼差異,齊耳短髮,小弔帶牛仔褲穿穿hip hop聽聽,耳朵上打了個釘子,見面的時候yo yo 的,吃火鍋仰脖子往嘴裡塞百葉,脖子上的環咣鐺一聲。張師傅問我為什麼現在你們年輕人打招呼都變成優優了,那個到底是什麼意思,我說其實和你們的儂今朝飯切古了伐是一個意思,時代變化了老張,現在燙頭黑人的文化不要太流行。

圖一刀在茶莊上班的時候,衣服要換成明朝農家採茶女的造型,基本上是浙江紡織學院哪個兼職教授腦補意淫出來的以前茶農女的穿著。一刀姑娘進去之前手舞足蹈一口一個Check it out hommie, 手鐲項鏈這個環那個環光郎光郎響,一炷香的時間換完衣服撩起帘子出來,一身右衽藍印花布,頭巾扎在頭頂上,垂下半面青絲,遮住了耳釘。平日了煙熏眼影沒了,換成了淡妝朱唇,尖尖的鼻頭冒著汗珠,伊笑嘻嘻的出來一個屈膝萬福,開始叫我和張師傅客官。老張握著茶杯的手開始抖。

張師傅對這套行頭嗤之以鼻,他跳起來激烈的拍手,說,我爺爺講以前告訴我,酷暑的時候,茶農出來採茶都是上半身基本是不穿衣服的,哪裡有什麼藍印花布這種東西,不存在的,瞎造造的!你們真的要搞尊重歷史的仿古,應該打赤膊。一刀柳眉微豎,對著老張說,shut up old man,你茶杯里的枸杞錢都是老娘給你賺的。

洋人坐定,一束光打下來,絲竹的音樂響起,圖一刀款款入場。澳大利亞人失聲大喊:Mulan !

我坐在旁邊,端著一杯龍井,我那個時候已經對龍井茶完全沒感覺了,每天都在喝,出的汗都是龍井味的,但是還得裝出饒有興味的樣子,即使接下來圖一刀的表演我已經看了五十多次了。一刀向洋人們介紹她是母胎梅家塢人,姓梅,叫梅梅,從小在這茶山上長大,阿爹種茶阿媽採茶,手工業小作坊純天然無污染, 洋人們集體失聲驚嘆, 連紐西蘭人都被打動了,居然擠到前排來了,愛爾蘭人的啤酒瓶磕到他手臂了他都沒注意到,盯著一刀姑娘的表情無比溫潤充滿愛意,簡直就像看一隻綿羊。我笑著說一刀你勾起了那個前排社恐阿哥的思鄉之情, 一刀白了我一眼,伸出一個指頭在嘴上划了一下,讓我閉嘴。

我曉得她是嘉興人,但是這不重要,這一刻我們都是梅家塢人,我就是覺得梅梅這個名字有點傻,不夠有內涵。我跟圖一刀提了好幾次,圖一刀說因為洋人們上一站多去的是四川卧龍,因此她取一個熊貓畫風的名字能夠增加洋人們潛意識的信任感。我呆了,說一刀你這個套路已經太深了,like形而上的那種深,metaphysics level mind fuck。 圖一刀撩撩頭髮,微微一笑,說那是的,老娘本科復旦的。

六.小亦

小亦從事的是風俗按摩業,但不是小姐。張師傅和我反覆強調,這個兩個工種是有本質的區別的。

第一次見到小亦那天,張師傅和我把客人送到浦東機場,然後老張突然說要去上海市內帶一個人回杭州。他有點嚴肅的看著我,說待會你要見的這個姑娘呢,職業比較特殊。在玩貪吃蛇的我抬起頭,問老張這姑娘倒賣黃牛票的嗎?老張說不是。我問那是不是接開車接私團的黑車司機?老張說也不是,我注意到他否認的時候語調有點奇怪,講話的口氣非常飄忽,呼吸很不均勻,彷彿是吃了刷了芥末的蔥包燴。

老張摘下墨鏡,扭過頭看著我,說,她叫小亦,做按摩的,不是那種盲人一掌把你骨頭劈斷的按摩。我安靜了,張師傅也安靜了,氣氛有點尷尬。我說老張我們也這麼熟了,我有問題就直接問了你不介意吧。老張深吸了一口氣,說小盧你問吧。我說為什麼盲人按摩會把你骨頭一掌劈斷,這個盲人是什麼意思?

那天,老張車子很罕見的壓了個黃線。

小亦看上去二十齣頭,整個人看上去非常輕盈,上車時如一根羽毛一般飄進了后座。伊話很少,一個人坐在後面,整個人埋在羽絨衣里,瑩瑩的手機屏光照亮她的額頭,要麼就睡覺,不發出一點聲音的睡,人歪倒在那邊,臉埋在一堆頭髮里。張師傅說現在小年輕的手機屏幕真的是越來越大了,話說盧老師你怎麼還在玩這個塑料綠屏貪吃蛇手機,你看人家小亦的手機是彩色的。我說老張我在省錢。老張說你省錢你要幹嘛。我說我要買房子。老張停頓了一下,問,在杭州?我說,恩,在杭州。老張不作聲了,沉默了半晌,說了句,那得賣好多好多茶葉啊,梅家塢整一個山頭的茶葉都被你賣掉才可以,你去跟李經理說說叫他別給你加拿大團了,加拿大團真的是沒油水。盧老師我祝你好運,哪天梅家塢那個山頭的茶樹全突掉了,我就曉得盧老師made it了。

我說,老張這話不能說死的,萬一房價崩了呢,網上都在說有泡沫啊什麼的,搞不好我有機會能抄個底,搞一個城郊的老破小。

小亦幽幽的說,不會有泡沫的。張師傅和我嚇了一跳,老張問小亦你醒了啊 ,把著方向盤的考張緊張局促的轉頭往后座看。小亦沒有搭話,眼睛盯著自己的手腕上胎記,腦袋墊在前座的靠北上。她緩緩的說,只要人一直在往這裡搬,房價就會漲下去,我聽人說的。說完伸了個懶腰,像貓科動物一般縮了回去,腦袋又埋進了羽絨衣。手機屏幕的光又亮了起來,手指在面板上觸按著,硃紅色的指甲油。

小亦話語極度簡練,簡練到幾乎冷漠。普通話沒有口音,完全聽不出是哪裡人,她似乎是刻意的抹去了所有帶有地域色彩的音韻和辭彙。小亦從來不提及自己的生活,家人,閑暇時會做什麼,從來不上淡妝,下班張師傅去接她時必然是脂粉厚重的濃妝。形變嚴重通常有顆粒感厚重的瑕疵下,是幾乎無可辨認的表情,將她本來就不甚清晰的人格徹底蓋住,如一個在流水線上顛簸了一天的,包裝起了邊角不再完美卻依然悅目的物品。

有一次老張車子電瓶出了問題,讓我去接小亦。我開著踏板摩托到了那個酒店門口,發現四排姑娘齊整整在站在入口的兩旁,黑色套裙,黑色絲襪,至少十厘米的黑色高跟鞋,挎著黑色帶金鏈子的坤包,幾乎一模一樣的妝容,一模一樣的髮型,同樣顆粒感厚重的粉底下,集體是同樣幾乎無可辨認的表情。酒店大堂的金光射出,給三十幾個姑娘的直立的輪廓鑲上了一層金邊,似乎是社會主義集體主義軍事化管理金邊,也可能是資本主義萬物皆商品的金邊,抑或兩者都有。方陣旁邊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領班,我隔著二十米就想跟那個領班喊你好Kevin,但是堅強的我還是摒牢了。

我卸下頭盔,提了下褲腰帶,從踏板上拿起兩個星巴克的拿鐵,走到這四行姑娘的方陣前,站定,扭捏得做了一個鬼臉,輕輕的喊,小亦在不在,小亦在伐,小亦老張喊你回家吃飯。Kevin臉色難看了,臉漲得通紅,姑娘們開始竊笑。旁邊一個鴨血粉絲攤的老闆大喊,小夥子鴨腸子要不要的,搭配咖啡一道喝喝滋味好的!

這時酒店旁邊的喜士多的門推開,電鈴叮咚一聲,小亦裹著羽絨服拿著玉米和茶葉蛋走出來,她看到我在姑娘方陣前喚著她的名字,招手大喊:盧老師這邊!然後開始笑,笑得一袋子茶葉蛋亂顛。我說我的媽呀我再不出現我就要衝進去查看姑娘手腕上的胎記了。小亦直起笑彎下的腰,理了理頭髮,昂起頭來,說今天我調休。

我把咖啡遞給小亦,小亦小心的接過,然後垮上我的摩托車,高跟鞋踩在排氣管上,手輕輕的捏住我的外套。我說不好意思這個摩托最近在國道上摔過一次,排氣管的煙比較重,你要不要毛衣拉上一點蓋住你的鼻子。小亦說好。我遞過一個印著hello kitty頭盔問她要不要的,她想了一下,說不要沒事。

我開著摩托沿著建國路往南開,疾風勁吹,我大聲的喊著:小亦你看你右手邊!那個化隆拉麵!我跟你講!你聽得見伐?!那個拉麵師傅!我了個媽!扔麵糰的時候!那個勁頭!like邦邦邦邦!殺人的力氣都拿出來了!你再看你左手邊!那個黃燜雞米飯!全世界唯一一家!seriously!唯一一家!可以加雞的黃燜雞米飯!for real ! 哦對了!你看前面!中國國旅!我們公司!老闆福建人!發魘的!說我們行業!有個核心要求!來小亦!你告訴我什麼要求!哦對不起!我杭州呆久了!講話也學會杭州人那一套了!這非常不好!我們湖州人!其實!話很少的!我們喜歡吃橘子和嗑瓜子!我是不是說太多了!你看我居然意識到了!說明我靈魂里還是!湖州人!

我回過頭看了一眼小亦,伊靠在我背上,低著頭,像貓科動物一般。她今天沒有化妝,被風吹的蓬亂散開的頭髮下,是白色但無光澤的皮膚,眼瞼似乎很用力的閉著,攢起幾道細細的眼紋。毛衣拉到鼻樑上,凍得有點紅的鼻子時不時的抽一下。

我把頭轉回來,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音量,喟嘆了一句:服務業從業者的辛苦,只有同為服務業的人才懂。媽的這摩托煙真的越來越重了,YAHAHA come on!

七 滿洲之花の凋零

葉局長開始頻繁的用我和老張的車子,可能是因為我們的中巴是全杭州唯一一輛后座可以容得下他的車子,也許可能有其他的原因。葉局只要一在,整輛車就被籠罩了一種比較佛系的光環,所有人的血糖都會升高,所有人血壓都會降低。我和張師傅講話的語速就會變慢,慢到杭州話不像杭州話,湖州話不像湖州話,嘉興話不像嘉興話,唯獨小亦不會受到影響。

因為這個光環的存在,張師傅變得很焦躁,左撓撓右抓抓各種不舒服。也許吳語是一種靠語速撐起來的語言,類似於日語和西班牙語,前後總是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語氣助詞和廢話前綴。北京話的一句【哎呦瞧您這話說的】,吳語需要【奧呦旁友話也不能這麼講的好伐啦真當是哎呀】來表述相似的意思,非常碎繁。有時在肢體上需要有搭配,比如拍手,比如那種翻出轉體三周半托馬斯全旋的白眼。北京人十個卡路里把意思表達清楚,江浙人要五十卡,所以普遍江浙人比較瘦小。

有一天老張路怒症又發作了。車子開到對方旁邊,搖下車窗,喊了聲,喂!你幹嘛啦!會不會開吹子的啦!變道不打燈的啦。對方車窗慢慢的搖下來,男人,墨鏡,板寸,脂肪在後頸出疊出來一百個褶子,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鏈子。我定睛一看,呆掉了,喃喃自語,老張,這個鏈子陷到他肉里去了,可見這個金是足金!不是金箔!對方慢慢的把頭轉過來,看著老張,牙籤叼在嘴上,一個問句從他喉嚨深處用低音炮發出來:

你瞅啥?!

葉局按住張師傅的肩,說老張不要慌,然後對小高使了個眼色。小高如離弦之箭一般,竄出車門,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對方車間,抬起一腳咣的一聲把對方車子的鐵皮踢出了一個凹陷,然後嘩啦一聲把把襯衫脫掉,露出綁在胸口的四十個二踢腳。大喊了一聲,土地局ばんざい!土地局滿塞!滿塞!滿滿塞!對方石化了,臉色從紅變成紫,從紫變到灰,嘴裡的牙籤掉了下來,金鏈子變成了石灰鏈子。那一瞬,滿洲之花凋零。對方車子一個油門一溜煙開走了,留下我們在空蕩蕩的古翠路口。

張師傅開了雙閃,把車靠邊,扶住額頭,嘆了一句蕪湖人真的是猛,真的是猛。小亦貓一般的走過去,高跟鞋嘟嘟嘟嘟,低下頭,伸出她吐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炮仗,轉頭和我們說,真的很硬,很硬!然後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葉局點了根煙,悠悠的說,白道有白道的規矩,黑道有黑道的玩法,當年公務員複試的時候,我特意囑咐了下面的人只招安徽人,不是沒有理由。

葉局有一天把我叫過去,遞給我一杯茶。我有點驚訝,問葉局你要作啥?葉環顧了一下四周,輕輕的說,我知道,你們小年輕覺得我們這種官場上的人,很,很,很怎麼講,很古板,很可笑?我說可笑這個詞用的太重了葉局,我會覺得你們官場上的人很,你讓我想想用個什麼詞比較好,很有特色,對,很有特色。葉局說聽小亦講你會寫小說,是真的嗎?我說很少寫,但是我會。葉局湊近了一點,悄悄問,你能不能把我寫進去。我笑了笑說好的嘛,您想讓自己是什麼一個設定?葉局想了一下,說,大氣,雄渾,江湖,有能力,夠義氣,不要把我寫成那種無聊傳統的官員,藝術創造嘛,要脫離生活,要高於生活,然後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氣壯山河的結局。我點點頭,說好。

八 停車場

世博會的停車場也許是世界上最大停車場,一塊黃浦江邊由瀝青澆築的龐大的平面。站在一段向另一端遠遠的望去,烈日之下,抖動的地平線上是無盡的大巴和無盡的遊客,如剛果遷徙的羚羊一般,成群結隊的挪動著。

客人們經常抱怨從世博會出來的時候找不到車子找不到我,讓我把自己的特徵搞的明顯一點。我想了下,決定把自己的上衣脫掉,成為出口處那個唯一的半裸的男人。老張看著我,說盧老師我覺得你已經變成燙頭黑人了。我笑笑,露出了白得發亮的牙齒,噌的一刀銀光射出來,老張一聲慘叫,拿手捂住了眼睛。我六月的膚色接近泰國人,十月底的膚色已經接近剛果人。每天T恤被汗水浸潤晒乾浸潤晒乾好幾次,臨到黃昏會有一輪鹽凝結在後背上。

下午六點的時候,我會騎在鐵欄杆上,面向筋疲力竭的七倒八歪像潮水拍涌過來的,排了五小時隊玩了一小時的遊客們,抽出旗杆,從口袋裡掏出旗幟,串將上去,直直的手臂持旗高舉,胸毛和長發隨風飄拂。黝黑的皮膚下,是白到發亮的牙齒,如探照燈一般在人海上閃耀。

「 Give me your tired, your poor,

Your huddled masses yearning to ride home free,

The wretched refuse of your winding queue.

Send these, the heartless, tempest-tost to me,

I lift my flag beside the Aluminum Exit Door! 」

十月中的一天。

又是一批義烏人,又是選擇不進去,義烏人看到上海郊區就集體開始產生強烈的思鄉情緒,原因路過了嘉善附近的小商品集散地。我和老張臉色這時候變成了玫瑰色,放佛已經看到了一疊毛潤之同志的臉頰閃耀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光澤,太刺眼,真的太刺眼。老張說盧老師你這趟杭州的房子半塊瓷磚的面積應該是可以賺到了。我說嘿嘿笑著,說老張我們應該去搞一個體恤衫,上面寫行I?YW。

那天小亦也在,她戴著個耳機拿著大面板在后座。老張說小亦手裡那個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電腦不像電腦手機不像手機。我說老張那個叫做艾派德!我轉頭看了眼小亦,伊正在聚精會神的看電影,烏黑綿密的的直發下搖搖晃晃兩根白色耳線。

我輕輕的問小亦你在看什麼電影。小亦斜了下腦袋,摘下耳機,說我在看海上鋼琴師。老張突然插嘴說他曉得溫州人很多家庭民國時都有鋼琴的,很多調音的老師傅坐個小舢板挨家挨戶調音,手藝老好的,一聽就曉得哪根彈簧壞掉了。我笑著對張師傅說小亦看到這個鋼琴師可能和溫州調音的老師傅不是一回事情,這部電影呢,講的是美國鍍金時代移民潮下一個一輩子困在船艙里的一個爵士樂鋼琴手的故事。至於為什麼不下船呢,一句兩句說不清楚,比較複雜,人這個東西說簡單可以很簡單,說複雜可以很複雜,張師傅儂曉得伐。

張師傅說我懂了,所以其實就是一幫外地人跑到美國去打工,其中有一個搞音樂的技師比較內向,一直躲在駁船上不下來。所以說人啊,還是外向好,要開放,性格決定命運你曉得伐。我看小圖姑娘的性格就很好,聽說伊那個山頭茶葉賣瘋特了,茶葉嘩啦嘩啦在往外面走,綠色山頭變成褐色山頭,環保局都打電話過來問了。這個小姑娘真心結棍,好像她還在申請美國的碩士,前途了不得。

小亦眉頭一皺,關掉了IPAD, 縮回后座睏覺去了。張師傅對著我做了一個鬼臉。

晚上六點,一隊義烏人在世博園旁邊的小店買了幾包紀念品,一個義烏阿姨笑著說二十塊錢的吉祥物玩偶被她還價還到十塊,我說阿姨你這麼厲害噠! 這麼好的價格,人家老闆沒錢賺了嘍!旁邊一個小個子聽到,興奮哇啦哇啦扯了一通,我一個字沒聽懂,此人的方言非常小眾,語調非常的野,透著股海鹽的味道。我問阿姨這個人他說什麼了?義烏阿姨捂著嘴笑說,這個人是她侄子,溫州人,他把那個玩偶還到了五塊。

我把一團人帶到了停車站,眾人魚貫上了車。我點完人頭數,對張師傅說人齊了可以走了。張師傅點頭說好,鑰匙一轉開了油門。這時候停車場走來三個穿制服的人,領頭的是個矮個子。我有點緊張,問老張說什麼情況,張師傅沒作聲,突然拉住我,和我一字一頓的說,小盧,你帶著小亦,現在下車,坐地鐵走虹橋回去。沒等我回話,他隨即拉開車門,茶杯子塞到口袋裡,跳了下去。

矮個子走進張師傅,老張把手插進口袋裡慢悠悠的迎了上去。隔著車窗玻璃我聽不清他們的對話,我緊張的直著身子,全車的義烏人開始在探頭探腦的看前面發生了什麼。黃昏中,停車場的大巴車陸續開走,周遭變得空曠起來。矮個子的嘴一開一合,眉頭收緊成一團對稱的褶子,對著張師傅說了一會兒話,然後顛了顛煙灰,手一指,指向另外三個站在遠端穿著T恤的人。

我順著那人的指頭看過去。

三個人歪歪倒倒的站在那邊低著頭,臉頰上一塊青一塊紫,鼻子有下面有道被晒乾的血痕,有一個躬著背手插著腰手搭在旁邊那個人的肩膀上。此三人,是之前和我們交易的黃牛。

矮個子按了按張的肩,朝大巴的前門車走過來。我把眼鏡收起來,拉開車門,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十月份的上海,六七點已經有點涼,我回車上拿上一件T恤,然後轉頭跳下了車。矮個子盯著我不說話,我避開他的眼神,看到一旁張師傅的臉色死一般鐵青。

矮個子說:你是導遊是伐?

我說是。

高個子煙頭扔在地上,拿皮鞋研磨了一下,抬起頭,盯著我,慢悠悠的問:小夥子,票子賣給黃牛是違法的儂曉得伐?

我沒說話。

矮個子摸摸下巴,指指我,然後指指張師傅,說:你,你,跟我們走。

九. 牆上的蘇北人

我和張師傅被帶到保衛科的一個房間里,裡面已經塞了十多個人,大多數耷拉著腦袋,臉上皆是喪氣萎靡的表情。穿制服的人在分幾袋子盒飯,塑料袋被西西索索的拆開,我很快就聽到了喉嚨吞咽湯水的聲音,屋子裡瀰漫著宮保雞丁的味道。外面的天色已經全暗了下來,只剩下停車場聳入天際的路燈還亮著。對面的牆上掛著一面錦旗,上書:光榮屬於戰鬥在抗擊蘇北黃牛第一線的純正上海人。

張師傅說,他們要我們把票款吐出來。我說老張你怎麼想,老張不作聲,我說實在不行的話要吐出來也只能吐出來。他沒有言語,突然問我小亦去哪裡了。我說她應該還在車上,你們車隊的人應該帶她回杭州。老張開始變得局促不安。

一個小時過去,期間有更多的黃牛被帶了進來,房間里的其他人開始互相交談。黃牛們說著一種口音陌生的方言,相比較溫州話,黃牛的語言有著一種大歷史的滄桑感,泥土,淮河,洪水,大遷徙,大戰爭。我小聲的嘆道:張師傅,這幫人,有故事。張師傅抬起頭,看看他們,再看看我,輕輕的按了按我的手,說小盧別怕,他們是蘇北人。

張師傅話音剛落,轟的一聲!一個蘑菇雲在保安處的門口升起,刺眼灼熱的火球炸裂開去,保安科的門如稻草一般倒了下來,化為齏粉,塵土四散飛起,隱約中傳來一聲蕪湖口音的【土地局滿塞】。我們二十多個人,全部被氣流震向了牆角。我和張師傅由於坐的離門口比較近,直接飛了起來。在空中,我緊緊扣住張師傅的皮帶。我閉著眼睛大叫,媽的!就這麼死了么!我才二十一歲!我還沒有結婚!

在拋物線的頂點,我看到二十多個蘇北人在空中緩慢的翻飛,如一種古老和堅硬的魚類在深海中振蕩迴旋。徐州人緊緊的拉著宿遷人的手,淮安人抱著鹽城的腿,用濃厚的喬治亞州口音,開始一起放聲歌唱,歌聲悲涼,氣度雄渾,感情真摯:

Free at last! Free at last! Thank God Almighty, we are free at last!

塵土散去。門口的有一個人影出現,體態臃腫,猶如一個相撲手從溫泉里剛剛爬將上來!

張師傅老淚縱橫,開始亂叫,媽的閻王爺來了,閻王爺來索命了,盧老師我要和你永別了,老子買斷工齡的錢還沒有拿到!我女兒怎麼辦!我女兒二十九歲了還沒有嫁出去呢!我女兒建蘭的!我們女兒很優秀的嗚嗚嗚!我想我女兒!

門外的人艱難的朝裡面蠕動,小心翼翼的避免自己的肚子被暴露出來的鋼筋划到。

我定睛一看。

是葉局長。

十. 亞當斯密

葉局長用手掌在鼻子前扇了扇,說,有點灰啊這個地方。

一臉火藥黑灰灰的小高扛著一包炮仗在門縫之中竄了進來,大喊:葉局!上次過年發的福臨門炮仗居然現在還可以用,一點就著,還蠻脆的!

張師傅趴在地上,看到葉局,一臉不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扭頭看著死死抓著他皮帶的我,問我:盧老師,我們是不是已經被炸死了。

我哆哆嗦嗦的戴上碎掉一塊鏡片的眼鏡,嘶啞著聲音說,老張,我們還沒死。我指指牆外,然後開始劇烈的咳嗽。

張師傅定睛一看,牆外,站著小亦。小亦的羽絨衣被爆炸豁出了一道口子,絮狀的鴨毛在夜晚的停車場上飄來盪去。

葉局搓搓手,對著一個躺在地上哼唧的穿制服的人說,你,叫你們領導過來。

很快,矮個子帶著一幫人沖了進來。矮個子掃了一眼滿是瓦礫的保安室,抬頭看到十個蘇北人黏在保安室牆上,手死死的握在一起。他愣住了,周遭是死一般的寧靜。半晌,矮個子一拳砸在牆上,捂住胸口,撕心裂肺的喊出一句,錦旗呢?!地上橫卧的一個穿制服的人顫顫巍巍的抬起手指向牆角,他踱步到一堆碎掉的石灰板下面,抽出了一條碎成破布條的錦旗,眼淚隨即扒拉扒拉掉下來,可以很明顯的看出矮個子人在發抖。矮個子抹了把眼淚,轉頭看著葉局,問,你哪個單位的!

葉局挪到一堆瓦礫上,艱難的坐下,舒了口氣。小高給葉局遞上了一瓶康師傅冰紅茶,葉局皺了皺眉,小高趕緊掏出一個一次性紙杯,將瓶里的冰紅茶倒到紙杯里,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葉局,然後對著杯子吹了吹氣,又看了一眼葉局,又吹了吹氣。

一個黏在牆上的蘇北人,突然瞪大了眼睛,緩慢張開了嘴,口腔的骨骼發出咯咯的摩擦聲。他使出了人生最後一絲氣力,發出了氣息微弱但清晰無比的別世遺言:

這個是冰紅茶。。涼的。。不用吹。。

然後咽了氣。

張師傅默默的走上前去,用手掩上了他尚未閉合的雙眼。

小高把冰紅茶遞給了葉局,葉局輕呷了一口,開始閉目養神。

矮個子語調抬高,湊近葉局,強壓住顫抖的聲音,一字一句的問,你,哪,個,單,位,的!

葉局睜開眼,說:這位同志你好,我國土局的。小高在旁邊踮起腳尖輕輕的補充了一句,局長。葉局長。

矮個子沒搭話,死死的盯著葉局,拾起了地上的一根鋼筋。

葉局清了清嗓子,環顧了一下廢墟內的生者和死者,緩緩的說,黨內對這個黃牛的問題,有分歧,是正常的,我們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過程中啊,不可避免的會遇到,這樣或者這樣的爭論,是吧。我提一個點啊,我主觀上感覺啊 ,很多同志,對這個票販子,還是有一個,怎麼講,偏見,是吧,偏見。有些同志呢,認為倒賣票子呢,是在投機倒把,干擾了這個社會主義市場秩序。我個人呢,在情感上呢,是理解這種看法的,但是你問我支持不支持,我代表我個人,可能呢,還是得表達一個,保留的意見,哎,保留的意見,對。

小高鬆開了綁在他身上的炮仗,拉開了夾克拉鏈,從內袋掏出了筆記本和一隻圓珠筆,開始認真的做起了筆記,時不時的抬起腦袋認真的點幾下頭。

葉局伸出了一個指頭,搖了一搖,說,偉大的經濟學學家亞,,,亞。小高湊近葉局,悄悄的言語了一句,葉局搖晃的指頭猛烈的往下一甩,說,亞當斯密說過,是吧,亞當斯密說,有需求,就有供給。我們現在的根本矛盾在於什麼,在於廣大群眾日益增長的來世博會參觀學習的需要,同落後的票務系統服務水平的矛盾。當我們票務系統,達不到人民群眾的要求的時候,黃牛黨票販子的隊伍,就發展了,就怎麼樣,就壯大了。所以我認為,我主觀上的認為啊(轉頭帶著微笑看了一眼小高,小高點了點頭),這個黃牛黨票販子,不是干擾了這個市場秩序,而是體現了市場的秩序!他們是用勞動,服務了革命的人民群眾。對這一點呢,我想對活躍在世博會第一線的黃牛黨們,至於最親切的問候,和最衷心的祝賀!

粘在牆上的蘇北人,嘴裡的血塊沒有吐出來,嗚嗚嗚的說不出聲音,但是眼淚嘩嘩從眼眶中溢出,划過面頰,沿著牆壁奔流。

葉局呷了口冰紅茶,盯著矮個子,說,國家這個暴力機器呢,是用來對待國外敵對勢力的。對於他們,那是要秋風掃落葉,要毫不留情!但是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時候,還是要以溝通的方式來做工作,是吧,來做工作,來自基層各個方面的意見,都還是要廣泛的聽取一下,對我們工作的開展呢,有百利而無一害,是吧,有百利而無一害。有些黨內的同志,還是要怎麼樣,還是要注意這個方式方法的問題。今天我和小高來過來看望大家呢,主要還是想表達一個意思是什麼意思呢,主要還是希望保衛科的同志,能夠顧全大局,把人給放了。鹽城徐州宿遷淮安,那都是革命老區,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先輩奮戰過的地方。小同志,勿忘初心啊!

矮個子走進到葉局跟前,沖著葉局笑了笑,用左手拿開了葉局手裡的冰紅茶,輕輕的說,局長,小心灑了儂的茶。說罷,右臂一抖,將鋼筋捅進了葉局的小腹。

小高呆在遠地,嘴長著老大,越發不出任何言語,只能發出短促的啊啊的聲音,手裡的冰紅茶和紙杯子撒了一地。葉局膝蓋一彎,跪倒在了地上,嘴裡開始止不住的往外淌血。葉局伸出手抹了一把嘴,粘稠的血液拉出幾道黏連的血絲。他扭過頭,注目著不遠處一臉驚恐的小亦,眼裡帶著閃過一瞬悲涼的笑意,大喊:走啊,逃冊起啊!然後扭過頭盯著矮個子,露出凄厲的表情,低吼了一句:

娘賣逼。老子的襯衫是真絲的!

我把視線從葉局身上挪開,一把拉起張師傅,對著他吼,跑!!!張師傅猛地回過神來,伸手去拉了下還呆在那邊的小高,沒拉動,罵了句娘,然後自顧自開始艱難的跨越塌落的石灰板。我甩掉旗杆,邁開僵直的腿,躍過最後一根鋼筋,踉踉蹌蹌的沖向小亦。踩上了停車場的瀝青鋪面的那一刻,彷彿從陰間踩回了陽間。我一手抱起了小亦,拔腿就跑。小亦抱著我頭,指頭緊緊的扣著我的頭顱,高跟鞋滾落在地。我邊跑邊喘,哆哆嗦嗦解開了此時萬分束縛的腰包的扣子,清脆的一聲響,隨即是紙片飛去的聲音,票據,報銷單,門票,人民幣。瀝青路面的盡頭,是國旅的大巴,發著隱隱的光,恍若是汪洋上的孤島。

張師傅在後面氣喘吁吁的跑著,沖著我喊,老子扶手白拆了!人都死掉了!馬勒戈壁!小西斯你鈔票砸到我臉上了!

我們跑到大巴邊的時候,一車子義烏人還在打牌。我放下小亦,倒在地上喘氣,伊羽絨衣漏出來的鴨毛混著我的汗水黏在我臉上。張師傅手扶靠著大巴,一口濃痰吐到地上,隱隱約約傳來他細碎的罵娘聲。此時遠處的保安室突然竄出一片刺目的火光,隔了幾秒,傳來一波聲浪,大巴一側的玻璃嘩啦一下全部碎掉。車裡頓時響起義烏人的嘟囔,哦呦幹什麼啦玻璃呀碎掉了,撲克牌都要被風吹走了。張師傅回過頭看看火光,再看看我,一邊喘氣一邊說,應該是,小高。

義烏阿姨放下紙牌,對著老公說,哦呦世博會晚上還有煙火的鬧,不過是煙火在地上不在天上,倒也是稀奇。老公一邊拿牙籤剔著牙,有什麼好看的,就一個火球而已,沒意思。

滬杭高速。

我拿起手機撥了我家電話,跟她說我可能要換工作了。電話接通,傳來撲克牌摔在桌子上的聲音,紅五!我媽吼了聲,電流茲的一聲,我感覺手機的電圈真的要燒掉了。我說媽我要換工作了,我媽說也好的上海少去去,那邊廂亂的要死,剛才新聞里說世博會那邊爆炸了,還死了幾個人,亂套了亂套了。我說死的是我的朋友。我媽沉默了一會兒,半晌過後突然大吼喂喂喂上家的分數不抓牢的菊芳阿姨你在搞什麼了奧呦!我遂把電話掛掉。

張師傅問我,還打算繼續做伐?我說事情搞成這個樣子,應該不做了。張師傅嘆了口氣,然後問我接下來什麼打算,我說我也不知道。張師傅我送你到閘弄口吧,太晚了,我說好。我下車的時候,小亦在后座睡著,老張要叫醒她,我攔住了他說算了。我望了一眼小亦,她腦袋埋在破掉的羽絨衣里,蓬亂的頭髮,鬆開掉落的耳機垂下來。她依舊像貓科動物一樣縮在葉局曾經坐過的后座上,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彷彿今晚什麼都沒發生過。老張血絲滿眼的看著我,搓揉了自己的臉和下巴,似乎想和說寫什麼,但被又咽了回去。我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車開走十米,車窗搖下,老張探出頭,笑了一下,對著我喊了聲:

盧老師,你完了,你白不回來了!

我站在原地,對著老張車子的反光鏡露出牙齒笑了一下,張師傅慘叫了一聲,車子一歪,碾上了綠化帶。

四樓的一個老阿姨打開窗戶,往下大喊:半夜三更叫灑西叫啦,叫魂啊!有毛病啊個幫外地寧!

我貓著腰,摸黑走進了單元門。

十一,單行道

再一次見到圖老師是在七年後的紐約,她在Harlem某校念新聞。

我開到Amstd與116的口子上,看到伊在路邊等我。黑髮黑衣黑外套,棉絮一般的雪飄在她的毛線上,靴子是一圈紐約冬日雪水凝結之後的鹽。我已經不大能認得出來她,這個環那個環都已經沒了,髮型成了利索清爽的齊耳短髮。我打開車門,有點遲疑了喊了一聲Mulan?她看到我,沖著我笑了一下,小跑過來上了副駕駛。我打了一個手勢,說yo, 她哈哈一笑,回了一句how are you. 我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一輛黑色的本田織成於一個橘色的光團的結界,緩緩的沿著broadway向著曼哈頓的南部遊動。

她笑著說看到我好像馬上就聞到了那股龍井味,我笑著說the feeling is mutual. 我問她你真的把梅家塢的那座茶山給賣禿了嗎?我原本指著那座山來買房子的。一刀笑著說沒有,茶莊的茶葉都是外面運進來的,山上的茶葉,被前赴後繼的愛爾蘭人的用啤酒澆死了。我呆了三秒,說他們愛爾蘭人怎麼這樣的啦!她說是的牢!他們愛爾蘭人就是這樣的!伊撥弄著手裡的咖啡杯,突然抬起頭看著我,問,你怎麼樣了?我的車在紅燈前停下,我搓了搓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眼鏡片頓時蒙上一層霧。我說,我的話,一句兩句說不清楚,總之不大好,駕照都被吊銷了。圖呆了五秒,說,我提醒你下你現在正握著方向盤哦。我手一揮,說nah. its fine..對了張師傅現在如何?

圖撲哧一聲笑出來,點開手機,滑到張師傅的朋友圈,遞到我面前。

一個老頭子,穿著衝鋒衣,褐色的帆布褲子,和一群禿頭老娘舅和燙頭老阿姨,在一處溪水奔流林木茂盛的地方。一群人提著一個橫幅,上面寫著:杭鋼退休職工夕陽紅登山團。張師傅在後排,上身一件T恤,一行字:

西遞宏村徽派文化深度游

老張燙了個頭,舉著個剪刀手,咧著嘴像傻逼一樣笑著。

我深吸了一口氣,捏捏了指關節,無意識的傻笑起來。雪花綿密了許多,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刷一搖,露出一小份紐約的天際。我清了清喉嚨,轉頭問一刀,對了我們今天吃什麼。

圖一刀露出了意味悠長的微笑,說,我請儂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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