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狗樣子好怪，它好像一個人

今天的小說來自第二期未來局科幻寫作營，是本次展示的最後一篇。

「從今以後，你就老老實實按一條狗的身份生活，不要去做多餘的事。」

【 如 封 似 閉 】

作者 | 趙磊

李4將胸前的雙爪交叉，抱成球形。每到此時他都會習慣性地放緩這一式，等待清晨朦朧的霧氣從身前流過，前肢才開始徐徐伸展。也許有那麼一瞬，他看起來像只白鶴。

但他只能當一隻不會飛的「鶴」。

他的後肢並不適合站立，無法支撐更久。接下來他要往後坐在地面上，舉起前肢才能打出半式太極拳。可惜，整套拳譜里，這是當年他最喜歡的一式。

身後突然傳來哭聲，打斷了回想。

他趕緊收起爪，四腳著地，扭轉頭跑向哭聲傳來的地方。那是個三四歲的孩子，見他跑來，嘴咧得更大了，一聲更比一聲響。

五彩塑膠地面的院子里，這個孩子大哭著往後退，兩隻手胡亂揮舞，不讓李4靠近。李4汪了一聲，指甲尖努力往回縮，搖著他的尾巴站起身，用前爪去搭眼前的小人兒。他想要表示友好服從被支配。可這種嘗試反而讓小孩兒哭得更凶，踉蹌後退，眼看著就要跌倒。他只好再換一種新的服從模式，把軀幹放得更低，搶著躺翻在地，露出一大片雪白肚皮，張大嘴吐出舌頭，儘可能拱起身，將爪子斜伸向天空。

「請接受我的道歉！」

這句話最後變成了汪-汪-汪。他現在沒有得到授權來使用人類語言。

小孩兒還是摔倒了，衣服撩起，露出同樣雪白的肚子，哭聲的調兒也變得更高。他和李4各自的頭沖著兩邊，腳反而朝向一起。一頭兒哭得喘不過氣，另一頭兒只會呼哧呼哧喘氣。李4躺在地上看著蔚藍天空，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按規定該做出何種行為。

僵局最後被更大的孩子打破。幾個稍大些的兒童聽見哭聲跑進這院子里了，將小孩兒扶起身團團圍住。其中一個走前兩步，嚷著娃娃別哭，踢了李4一腳。李4趕緊跳起身，低垂著頭，嗚嗚著跑到一邊，但夾著的尾巴還是被唾了一口。

孩子的臉雖然還紅著，就像一顆熟破皮的柿子，但哭聲弱了，被哄著拽著離開了現場。走前，那個踢了李4一腳的男孩從兜里掏出一顆白色棒球，掄了兩圈向遠處甩去。

「狗狗，把它撿回來。」

李4毫不遲疑，瞄準落下的方向狂奔。身後傳來一陣夾雜著鼻涕泡兒的笑聲。

等撿到球回來，他們已經走遠。

當他們都走進這道門後，李4將嘴中叼著的棒球放在地上，輕輕用爪子撥動。球上的紅色接縫像是兩條手術後的疤痕，只要把接縫線對準，小心翼翼地擺好角度，看上去如同一個小型太極球。當他還有十根手指時，單手就能提起一個比這大十幾倍的太極球。

李4嘗試著伸出爪子去抓棒球，可這小小的圓球是如此地不聽擺布，滑來滑去始終不離開地面。他終於忍不住，一口將球叼起。這時身體中的電路發出微弱嗡嗡聲，提醒著再過幾分鐘，上位序號的同事就會走過來找他，傳達管理層人類對這突發事件的後續指令。

走過來——

操。

他不過是想打太極拳。

李4狠勁兒甩頭，白色棒球飛起，划出一道拋物線。

咚地一聲，砸在盡頭之處的門上。

李4趕緊俯下身，將頭抵在地上。

寂靜無人。

直到他終於聽見遠處的門推開，才抬起頭。

是張3。

見到是他，李4用後爪支撐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了幾步。

張3撿起門邊的棒球，也加快腳步，徑直走過來。兩人聚到一起，李4猶豫了一下，還是趴在了地上。張3彎下腰坐到旁邊，漫不經心地將棒球拋到空中。李4抬頭仰望，看著這球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小白點兒。

球落下來了。

李4呆看著球在眼中越變越大，無動於衷。球離地面還有五厘米的時候，張3伸手把球抄走。他看上去有些納悶，「你不想叼球玩嗎？」

李4打了個哈欠，搖搖頭。

用手更輕易，李4湧起了一絲嫉妒，張3始終都在當人呢，他不會懂。

「第一次看見你這模樣。最近還好吧？」

李4低吠一聲，用爪子指了指喉嚨。

「抱歉。稍等，我申請一下授權。」

張3把球放入口袋，將右手伸向前方空中，目光凝視著手的指向。片刻，手掌閃出紅色的花紋，攥起拳輕輕觸碰李4的喉嚨處，凸起一個喉結。

「現在你可以開口說話了。最近怎麼樣？」

李4看著這名昔日同伴，緩緩開口，說出使用新身體以來的第一句人話。

「……以後還會讓我當人嗎？」

張3鬆開拳伸手握住他的爪子。「朋友，我們都不可能是人啊。」

「我現在是只機器狗，我知道。」李4把指甲收回進仿生肉墊里，試著去握對方的手。「可原先我和你一樣，你知道。」

說完這句話，李4低瞅著地面，緩緩從張3手中抽回自己的爪子。

「現在不像以前——」張3還沒說完，李4就打斷了他。

「沒錯。我和你現在不一樣了。」他舔舔身上的毛髮，嗅了嗅張3衣服外露出的光滑肌膚。「我們以前都是人……都是人形機器人。」

「你應該還記著許可權等級的劃分範圍吧。這是管理層的意思，即使是趙1，他也沒有分配軀體的許可權。」張3用手撐著地面，爬起身蹲在李4面前，雙手垂下，放在腳兩邊。「經費預算總是不夠。福利院只有我們幾個，調換崗位時應該進行了幾種優化計算，比如……」

李4試著像他一樣蹲坐，聽他分析。張3比趙1、王2要更好相處，畢竟他們共事過一段時間。他似乎能理解，困在犬型軀殼裡會有多彆扭。李4最開始是按人型機器人來設計，和張3一起在福利院照料孤寡老人。可過了一段時間，上面又安排他作為一條狗，去陪伴福利院的另一批住戶——孤兒們。

他喜歡最初的那些老人，相處時被當成人一樣對待，尊稱他為李老師。每天清晨，他和張3站在人群面前演示太極拳，動作總是試著放緩，讓所有人都能跟上。老人們雖然動作始終達不到標準規範，可在接連不斷的練習中，他們這些衰老的生命也漸漸和拳理相通，生生不息，柔軟而堅定，即便死去，也像是打完一套拳後的站樁收式。

每當一位老人壽終正寢之際，總有幾個平日親近的好友在身邊陪伴。後來，他也被邀請其中，親眼目睹老人的臨終時光，聆聽最後的不舍遺言。

但是現在這些小孩兒——只懂得尖叫，還有拽他尾巴。

李4停止回想，仰起頭，舌頭耷拉下來。「算了，這次上面怎麼說？」

張3把手一攤，一臉嚴肅。「我想事情已經過去了。剛才他們叫過來所有人，在屏幕上一遍遍重放你打『白鶴亮翅』的視頻，恐怕到現在還笑個不停。」

李4垂下頭，舌頭收回在嘴裡。

只有人類才會因為這種事笑，不會笑的肯定不是人吧。

「但在這之前，趙1請示說應該對你重新編程。」張3往前湊近了點兒，聲音壓低。李4不自覺地將頭扭到一邊，避開視線。「他認為你打太極拳太過像人，不止今天這個孩子，其他無法分辨的小孩兒也會被嚇住。最好將你格式化重裝系統，避免類似的事情再次發生。」

李4想要吠叫，即使現在能用人類語言交談，但快要把他淹沒的恐懼無法用言詞形容。如果將他重置，只搭載犬型專用智能系統，他過往積累的一切都將失去。雖然換成了這小小的、披著皮毛的軀體，他依然每天練習太極拳，一點點恢復了所有招式，只差那式「如封似閉」。他的指甲伸出又縮回，塑膠地面上留下了幾道爪印。他想刨地，留下更多爪印，又害怕犯下更多錯誤，記錄在檔案，最終上面讓他返廠重修。

抓抓抓。

快收起你的爪子。

兩個聲音在處理器中旋轉，旋轉，圍繞著他，逼迫他去選擇。

李4想起以前最喜歡的那式「如封似閉」，身體的重心前後移動，如同在湖面上划船。然而現在他只要嘗試這一招，就會摔倒在地。

最後他仰面躺倒，露出肚皮，眼睛凝視這倒過來的天地。

天空成了塑膠地面，能吸收所有的撞擊。而腳下是一片虛空，無法站立。

張3伸出手，輕輕撫摸李4柔軟的肚皮。

「以後不要再打拳了。」

李4閉上眼。

「安心做一條狗吧。」

狗？李4復又睜開眼，他盯著現在的前肢——兩隻狗爪子，回憶起一位老人臨終時，他伸出的可是一雙人手，把老人瘦骨嶙峋的那隻手握住。當他俯下身試圖聽清老人含混的最後話語，只聽見一聲嘆息。

等明天，再與你們一起打拳吧……

李4看著面前的這位昔日同事，緩緩地開口問道：「你還在打太極拳嗎？」

張3沒答話，又撫摸了兩下李4的皮毛，終於伸手將他的人言發聲系統關閉。

「我沒有許可權去改變人類的未來規劃。」

他抬起腳往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佇立片刻後轉過頭，視線越過李4望向遠處。「我只比你高一號，如果你被損壞了，就輪到我當狗。」

「懂了嗎？」

一瞬間他明白了，跳起身，弓背，想要追上去，亮出緊咬的鋼牙，嗚嗚地吼叫。但張3沒有理會他，依舊平靜地盯著遠處。他的右手向前伸出，手掌上的紅色花紋漸漸變淡消失，剛才賦予張3的臨時許可權被收回了。

李4垂下眼，鬆開後背炸起的一溜兒毛，轉過去趴下。豎起的尾巴緩緩放平，若無其事地一下接一下，錘地。

每個角落裡，都有視頻在監視記錄。

「從今以後，你就老老實實按一條狗的身份生活，不要去做多餘的事。」

門關上了。

他聽到那隻棒球靜靜地滾到了身後，以及微不可察的低語。

「留給你，叼著玩吧。」

李4閉上眼，試著將出廠後至今的記憶完整重溫一遍。他想起以前，老人們望向他時目光溫柔，端莊穩重的眼中混合著孤寂與堅持。

「等明天，再與你們一起打拳吧……」

他心中又默念了一遍那位老人的遺言，叼住球站起身，後足慢慢行進，踉蹌著向外走去，直到進入一處偏僻的角落。

李4猛地往上一甩頭，棒球離開嘴飛到空中，化作一個小點兒。

他呲著後槽牙笑了，望著那高高在上的白點兒，長長吠叫了一聲。

所有人都能聽見這聲長吠吧。

還有十秒，他心中默算，來得及用拳接住嗎？

那白球已經往下墜，向他砸來。

他仰起身，擺出「如封似閉」的起手式。

後爪勉強站著，尾巴豎成根棍兒，抻直支撐在大地上。

這是他第一次用尾巴去支撐。

五。

不等明天，就在當下。

四。

即使你們不在，我也會繼續打拳。

三。

身體後坐，重心移右腿，眼看前方。

二。

左腿前弓，眼看前方。

一。

球沒有落地。

FIN.

作者 趙磊：

以前，我在閱讀作品時能察覺到作者的技巧，而且察覺到以後就會感受到他們的用意。長久以來，我就這樣習慣性地被他們牽著走，好像根本就不需要自己來嘗試一下創作。我心想只要自己打算去做，隨時都可以靠閱讀積累來快速達成。

然而，當我看得入了迷，毫無保留地真心笑出來那一瞬間，總有種渴望在不停召喚。他們把我的視線完全奪走了，我可以奪走他們的嗎？於是終有一天，我決定試試。結果顯示出的差距意料之外地大。這讓我明白，我只是勉強用「經驗尚淺」這個理由來期待自己的成長空間罷了。那些原本熟悉的作者一下子成為自己仰望的存在，這份情愫進而沉澱為孤獨感，在我不斷退步的同時，他們卻仍在穩步向前。我無法接近，無法接近我的憧憬。

我想試試自己的程度，如果再不拿出點兒成績出來，與走在前面的他們之間的距離就一輩子無法縮短。這些作者所站的高度上，會有怎樣的風景呢？我也想看看，我想與他們登上同一個舞台，想要成為配得上舞台的作者。

要再膽怯下去就真的糟糕了。可如果沒人等我的話，我一個人拼不下去，必須要有個人監督著才行。於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度，參加了未來局科幻寫作營。

「我真的懂科幻嗎？」「自己的寫作好奇怪……」來之前我一直被這些想法所困擾。要跟著什麼樣的引導來寫才好，而我又想寫什麼樣的作品呢？我什麼都不知道。引導不是跟隨，閉上眼被對方引導是非常恐怖的。如果從來沒有被信任的教練引導的話，就會變得更加固執，才會不願依賴別人，寧願自己辛苦地支撐，依靠經驗來寫作，放棄表達自己的意願。作品中看不到「想明確地傳達到對方」的意志。無法吸引他人視線的最大原因，不就是因為自己都不信任本身作品嗎？

而主講教練不管這些，一副氣定神閑的表情看著我們，總是言簡意賅地說出幾個要點，再滔滔不絕地用案例演化，然後把關鍵的決策權交回到我們手上。

雖然教練教了我很多，但我還不大明白要怎樣吸收，也不知道學了這麼多，自己到底有沒有進步。他甚至對我說，讓我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看來我真的對科幻知之甚少。但我已經被它深深吸引，想再加深對科幻的理解。

這時我才發現有人也在迷惑，也有人對我說「一起努力吧」。原來不止我一個，大家也一樣啊，都對科幻抱有既喜歡又敬畏的心。科幻對於我們每個人呢？

它其實一直紮根在我們心裡。太傻了，竟然會覺得「科幻正在離我遠去」。如果科幻真的離我遠去了，那也只是因為我自甘放棄了它，不再追逐。

我至今以來太縱容自己。不體會一次不被接受的經歷，是無法獨立面對寫作的。雖然寫作還和以前一樣，與自己有些不合拍，產生摩擦，但終於開始向一個方向努力前進了。

我啊，到現在還完全不懂到底什麼是「屬於自己的作品」，但我看懂了自己——膽小鬼。既然無論何時，寫作營都允許失敗和反覆摸索，所以乾脆就豁出去。即使尋找的過程中似乎寫得比平時更差，也無所謂了。

每一次嘗試都帶著困惑，扭曲著成長，文字中漸漸開始表露自我。「屬於自己的作品」正從堅實無比的縫隙之間，時不時向外窺探。現在已經不能像線上寫作營那樣，只用認真地做好教練所教就行，不能只停留在「學會寫小說好開心」這種層次上了。

時間既然很緊，就算想要展現流暢的創作，也不能盡情發揮。就讓教練們看看思維上的敏捷，或者把握邏輯的正確度。自己的眼睛裡到底映照出了什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一定要把「沒有才能」這樣的話扼殺在自我意識中，這是謊言，只是想要找一個借口而已。在這裡放棄的話，只是添了一個失敗者罷了，與那些被寵壞的讀者有什麼區別？

終於，開始分清楚哪裡是我自己的想法，哪裡是別人的觀點了。大腦的思考快要跟不上寫作的節奏。心中雖然有些不安，但這是因為超出了「日常領域」而感到恐懼。在我的心中產生恐懼之前，雙手卻早已接受。那種感覺十分舒暢，雙手的感受終於追上了心中所想。因為這就是寫作，頭腦已經接受的事情雙手也只能選擇相信了。

此刻，我決定「順從這種雙手已然接受的語言」。用身心去感受科幻這種超乎感覺的世界。沒有人能夠通過別人的三言兩語輕易理解。能否在這裡察覺一切，將決定我未來的方向。察覺到則越過困難，開闢成功之路，否則……就隨同這份無知，無畏地走向終焉吧。

當最終完稿時，我意識到以前的方向有多麼錯誤，不是先讓自己快樂再去寫作，而是在寫作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因為寫作會令人從心底感到快樂。寫下的文字像是從身體中延伸出一部分，比起一個人獨處，感覺更愉悅自在。人生就通過寫作而變得豐富。

當我看到這一步，入選和獲獎這些事就顯示出真實的色彩。參加寫作營時我自會竭盡全力，我並沒小看科幻寫作，不會寄希望於超水平發揮。但是我非常喜歡科幻，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在你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只要有人觀看我的作品時，記住我哪怕一丁點兒的描寫，這對我來說都是莫大的肯定。

這就足夠了。

我會繼續寫作，科幻始終不曾遠離，並且引領著我。我相信這一點，也相信你也會注視著我。然而這以後，要怎樣才能保持和你的聯繫？

來未來局科幻寫作營吧。謝謝。

責編 東方木：

這世界本沒有什麼平等。自然界分人類動物植物；社會又將人分成三六九等；機器則按照功能被分級。如果不幸，被分到了較低的等級，或者從高級降到低級，我想這是令人難以接受的。趙磊刻畫了這樣一個不甘平凡的AI，一個狗形機器人，執拗地拚命地用新的身體完成曾經很順暢能做到的動作——只因心中的一股傲氣。別人說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嗎？你看起來是什麼你就是什麼嗎？

不是？好，不服氣的話，請用自己的方式加以證明吧！

如果你變成了狗，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責編：東方木；| 校對：東方木

作者：趙磊，現從事某智能語音助手的開發。曾經失去過很多愛好，現在又漸漸拾回，有電影，搖滾樂，還有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