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麒麟系統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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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過彎路，也曾被世人懷疑。但十幾個寒暑過去了，他們依然在那裡，巋然不動。我們讀完他們的故事，也許只要十分鐘；他們書寫自己的故事，卻用盡了一生。

銀河麒麟系統的前世今生

文| @史中 淺黑科技

2006年的冬天，晚上七點整。

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頭條消息：中國國產操作系統銀河麒麟OS研發成功。

無數中國人有意無意地在屏幕前見證了歷史，其中或許有你。

新聞播出的那一刻，就在中央電視台對面的科技部禮堂里，當時是銀河麒麟OS研發工程師的孔金珠和同事們還在忙著收拾場地搬設備，沒人意識到自己四年的辛勤結晶剛剛以如此莊重的形式呈獻給全國13億人。

幾乎所有人都是第二天才看到那段新聞的回放。別人說我們「創造了歷史」，讚譽像雪片一樣飛過來。但身在其中，我感覺到更多的是誠惶誠恐。

孔金珠坐在我對面，回憶起銀河麒麟系統「揭竿而起」的那天。

他把那次驗收稱為「八一起義」。當時的他清楚地知道，這只是「革命的第一槍」。十一年白駒過隙，如今，他已經成為了天津麒麟公司總裁，銀河麒麟OS 的掌舵人，卻依然在為「中國國產操作系統向何處去」的命題而拼勁全力。

有些故事鮮有人提起，或許也鮮有人願意聆聽。但這些人，就這麼默默地留下了腳印。攤開記憶的相冊，孔金珠用自己的視角，記錄了銀河麒麟系統的前世今生。

（一）1998，銀河麒麟系統的前世

銀河2號+熱血青年

1991年，孔金珠進入了國防科技大學航天技術系空氣動力學專業。那時他17歲。

「國防」二字，對於孔金珠和每個國防科大的熱血青年來說，都重若千鈞。技術報國，是他們驕傲的傳統。

提起國防科大，很多人都會想起連續六年蟬聯世界第一的「天河二號」超級計算機。但在90年代的孔金珠眼裡，國防科大聳立著兩座更有年代質感的里程碑：

早在1983年，國防科大就研製成功了「銀河1號」巨型計算機，每秒可以進行億次計算，打破了美日巨型計算機的技術壟斷。

1992年，國防科大研製成功了「銀河2號」巨型機，突破了每秒10億次的計算水平，使它成為了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可以進行中期氣象計算的計算機。

相比這些研究巨型機的前輩，1998年才研究生畢業的孔金珠算是個晚輩。不過他畢業之後所作的事情，卻是當時中國最前沿的研究——利用銀河2號來進行氣象計算。

很多人並不了解，氣象計算至今都是世界上最複雜的計算工程之一，它涉及到天文數量的參數和指數級增長的運算。

對於當時站在銀河2號面前的孔金珠來說，他不僅要處理極端複雜的運算公式，還要對付頻繁報錯的系統。

系統越是出錯，我就越想洞悉其中的根源，想知道在計算機底層，程序究竟是如何運行的。

現在看來，時常「不靈光」的銀河2號，恰恰引領孔金珠走上了研究計算機系統的「歪路」。

自此，孔金珠把幾乎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研究 Unix 系統和計算機底層技術。他甚至小試牛刀，自己開發了一些氣象應用和資料庫管理軟體。

2002年的一天，孔金珠得知，國防科大接到了一個重大的國家863項目：國產伺服器操作系統內核。

四不像+麒麟OS

我知道，操作系統是軟體核心中的核心。而這又屬於國家863計劃的一部分，號稱建國以來最大的軟體項目。是銀河1號和銀河2號之後，國家對國防科大最寄予厚望的軟體工程。中軟、浪潮、聯想、中科院軟體所等等全國軟體最頂尖的企業和機構都加入了項目。

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當時我只有一個想法，拼了命也要進入項目組！

當時只是助理研究員的孔金珠熱血澎湃，「死乞白賴」跟領導申請，終於成功加入項目組。

這些專家齊聚長沙，看成中國計算機人才的國家隊。但縱然是國家隊，從第一行代碼開始構建一個操作系統，仍然有些手足無措。

僅僅是討論決定系統要採用的技術路線，就花去了大半年的時間。

當時 Linux 還沒有獨佔鰲頭，操作系統群雄爭霸，有伯克利大學的 FreeBSD，IBM 的 AIX，Sun 公司的 solaris 也沒有退出市場。

在內核方面，微內核架構的 Mach 正火，有星火燎原之勢。Linux 為代表的宏內核也毫不示弱。

這些系統有些是開源的，有些是閉源的。而專家委員會給了這個新操作系統很高的期待——全面創新。然而，真正幹活的工程師只有十幾個人。時間不等人，我們要在短時間內把這些系統的優劣全吃透。現在看來，當時的目標確實有些理想主義。

孔金珠回憶。

最終，新系統採用了如下構架：

底層採用 mach 微內核為藍本；

服務層採用 FreeBSD 系統為參照；

應用層採用 linux 作參考；

界面仿照 windows 來設計。

為了把這四層不同的技術架構整合成一個系統，孔金珠和同事們拼了命。

當時一個系統內核平均是400-500萬行代碼，每一個系統都有不同的設計語言和思維邏輯。他們最初的目標是把各個系統的優勢借鑒整合在一起，但是在實際的開發工作中，為了整合這些不同的代碼，反倒花去了工程師大量的時間。這四年的折騰可謂「苦不堪言」。

終於，在2006年，新系統研發完成。

看著自己辛苦四年的作品，工程師們想給他起個響亮的名字。

有人說這是863計劃的操作系統，就叫「863系統」，有人說這個系統是在長沙研發的，不如就叫「長沙OS」，這時，人群里突然有人說，我看這個系統借鑒了四家的代碼，是個「四不像OS」。大家猛然覺得這個人是「真相帝」，紛紛贊同。但直接叫這個名字顯然有點過於耿直，就在這時，大家發現了中國傳統神獸「麒麟」，這個獅頭、鹿角、麋身、牛尾的傢伙，不正是個四不像么。

於是，在中國頂級計算機專家的「冷幽默」之下，新系統被定名為「銀河麒麟OS」。

接下來，就是各大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隨之而來的是潮水般的讚許和期待。

但這一切都讓孔金珠深感憂慮。

由於脫離實際或者好高騖遠，很多項目的鑒定會就是追悼會。」孔金珠不想讓傾注了自己四年心血的銀河麒麟再次成為烈士。但是作為研發人員，他深知銀河麒麟系統存在著巨大的生態問題。

由於整合了四個系統，導致銀河麒麟系統適配新軟體和硬體的過程艱巨得難以想像。

新的硬體出來，例如一個 ATI 的顯卡，如果開源社區沒有代碼，我們就要用反向工程破解代碼，然後分別適配 Mach微內核、FreeBSD 系統層、Linux 應用層，才能讓它在麒麟系統下可用。

而當時 FreeBSD 日漸沒落，微內核架構也被主流放棄，幾乎沒有社區幫助我們開發代碼，我們只能靠自己。面對層出不窮的新軟體和新硬體，我們團隊晝夜不停，都已經不可能適配了。這種情況下，銀河麒麟系統幾乎到了不可用的地步。

面對國人的掌聲和期許，研發團隊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二）2009，銀河麒麟系統的今生

Linux+麒麟OS3.0

在糾結中，孔金珠度過了三年。

由於在麒麟OS 的研發中負責適配工作，他深深地知道，如果繼續堅持固有的多層代碼結構，麒麟必死無疑。於是他在團隊內部開始發聲，呼籲麒麟系統全面採用 Linux 架構。

機會終於來了，2009年，國家核高基重大專項陸續啟動。麒麟系統得到了工信部的支持，得以繼續迭代。

2006-2009三年間，Linux 一統天下大勢已定，多數專家也意識到了「四不像」架構的弊端，在他們的堅持下，麒麟OS 終於轉向了 Linux 內核。

有人覺得使用 Linux 內核，就喪失了自主可控的根基，我不同意。

作為開源系統，全世界的社區在共同維護系統代碼，越是陽光的地方， 越是沒有病毒。理論上 Linux 藏有惡意後門的概率非常小。

反倒是過去我們閉門造車的麒麟系統代碼，可能存在著各種漏洞。

孔金珠說。

雖然一直有聲音詬病基於 Linux 開發，但是經歷了麒麟系統的所有開發歷程，他知道這個選擇沒有錯。

實際上，國產操作系統的核心是「自主可控」。但是我們對於自主可控的認識也在不斷提高。

過去我們覺得，國人對一個系統的代碼貢獻率超過一半才算是自主系統，但是現在在開源社區，一個 Linux 系統總共有2000萬行代碼，我可能只貢獻了不到100萬行代碼，從數據上看還不到5%，但是很可能這些代碼提供了系統的某些核心功能，這該如何認定呢？

所以現在對於系統的自主可控，我們一般分為兩種，

一種是主導級，也就是大部分代碼都是自己編寫；

另一種是解釋級，也就是所有代碼我都完全理解。

這兩種都應該被認定為自主可控。

他說。

基於 Linux 內核，各種獨立開發的安全組件加入，各種自主可控的深度優化被實施，終於，基於 Linux 開發的麒麟3.0 問世。

主流軟體只要稍微適配就可以跑在銀河麒麟系統上。用孔金珠的話說，「就像上了高鐵」。

當時有領導問麒麟團隊：「換了 Linux，本身代碼就很完善，還要你們研究團隊做什麼？」後來的事實證明，團隊要做的事情，比以前多了無數倍。

自從2006年第一版銀河麒麟通過驗收之後，國家嘗試了大量的進口系統替代工作，但是一個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由於兼容性缺失，銀河麒麟無法替代國外的系統。在原有的架構下，工程師有力氣都沒處使。

但是在銀河麒麟OS 3.0 發布之後，人們突然發現，銀河麒麟終於可以替代國外系統了。於是，在黨政軍各個關鍵機關，真正開啟了國產替代的大潮。

歷經坎坷的銀河麒麟，終於活了下來。

說到這裡，孔金珠長舒一口氣。

飛騰晶元+銀河麒麟

有了自主的操作系統，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系統可以適配自主可控的處理器。

其實，在適配自主處理器的方面，銀河麒麟從來沒有絲毫懈怠。

2009年，銀河麒麟適配國防科大的老飛騰處理器（基於 Spark 架構）

2010年，銀河麒麟適配了老龍芯處理器（基於 MIPS 架構）

但是，在孔金珠看來，這些適配的意義不大。

主要感覺就是慢，整機穩定性差。「一慢露百丑」，連看個視頻都卡。當時對這種適配的評價是「基本可用」。但我知道基本可用的意思就是基本不可用。加之生態不完善，市場也幾乎沒有。

他說。

由於 Linux 內核在國際上一直跟著 Intel 處理器同步發展，所以銀河麒麟OS也一直跟著主流社區升級，跑在成熟的 X86 架構上。突然換回國產處理器，就像「小馬拉大車，有點拉不動」。

這個問題，直到飛騰處理器引入了 ARM 架構，才算得到了解決。以前用國產處理器，銀河麒麟從加電到開機要耗時一分鐘，現在開機速度已經和 Windows+Intel 相差無幾。

經過了多年的努力，也終於有國產的辦公軟體、財務軟體、工業軟體開始支持銀河麒麟。從2016年開始，已經任職銀河麒麟技術負責人的孔金珠開始看到了真正的花團錦簇。

飛船火箭+銀河麒麟

2016年，航天科工集團購買了近萬套銀河麒麟系統，董事長的辦公也在飛騰+銀河麒麟的平台上進行。這是對銀河麒麟團隊莫大的鼓舞。

目前，幾乎所有使用 Windows 或 Linux 系統的情況，只要不是對軟體生態要求極高的場景，銀河麒麟都可以勝任。對於黨政軍和大企業專網系統來說，麒麟已經具備了替換的條件。

在西昌衛星基地，以及後來的文昌衛星基地，銀河麒麟系統已經可以完全承擔測發控任務，大家熟悉的天舟飛船發射，以及胖五（長征五號運載火箭），都是由銀河麒麟系統保障的。

某軍用特種飛機，原來採用惠普的機器、以色列的系統，現在已經全系列配備了「飛騰+銀河麒麟」組合。

至於政務系統、軍隊管理系統、大型國企系統，替換成為銀河麒麟的更是數不勝數。

說到這裡，孔金珠無比自豪。

從2002年孱弱的起步，到今天獨當一面。銀河麒麟就像是他的孩子，用十幾年的時間把一個孩子養大的艱辛，不做父親怎麼能體會？

（三）2017，銀河麒麟的未來

2016年，國防科大正式成立天津麒麟，授權天津麒麟成為麒麟品牌唯一的使用者。

2017年，孔金珠正式離開軍隊，成為天津麒麟總裁。

銀河麒麟系統就像一個18歲即將遠行的孩子，準備面對這個市場上最強勁的風浪。

回憶起當年創業艱辛，孔金珠頗為感慨：

07-08年的時候，銀河麒麟系統正在低谷，團隊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收到了華為的邀請函，大量在麒麟工作的牛人就這樣流失了。

當初選擇留在麒麟的人，現在終於看到了市場的曙光。

我們正在經歷自主可控的起步階段，我相信未來一兩年這個市場就會爆發。如果真的實現了銀河麒麟系統大規模普及應用，相關的生態廠商會成倍增加，我們的市場回報也會大幅增加，那個時候，我們的公關能力也會成倍提升，很多牛人就會慕名而來了。

實際上，孔金珠有個頗為前衛的想法，那就是，在未來自主可控會逐漸模糊並且消失，因為就像現在的互聯網行業一樣，大量在矽谷的大牛選擇回歸中國，帶回了一線的技術。未來也會有無數在矽谷的華人科學家選擇回國，支持祖國的基礎操作系統事業。到那時，單就技術來說，已經很難分清是國內還是國外了。只有這樣，國產操作系統才會真正意義地引領世界。

孔金珠篤信，只要銀河麒麟可以一直堅持在市場上，未來一定會聚攏百萬雄兵。

資本市場對於天津麒麟的關注，同樣給他信心。他相信資本的嗅覺是最靈敏的，一旦開始關注天津麒麟，說明國產操作系統未來「有發展，有錢賺」。為了積極引進投資，孔金珠正在緊鑼密鼓地操盤公司的股改，他要讓為了銀河麒麟拼搏了十多年的員工儘快持股，作為這個家庭的一份子，用最大的尊嚴享受資本的紅利。

對於未來，孔金珠也有一些前瞻設想：

未來移動端的系統一定會成為主流，無論是部隊的戰鬥終端，還是黨政辦公的手持終端，還是像 ATM 機這樣的專用終端，都將是銀河麒麟積極布局的領域。

而在雲計算方面，麒麟雲目前也取得了諸多客戶，前景不錯。在大數據和以大數據為基礎的人工智慧方向，天津麒麟也在布局。

站在今天回首看銀河麒麟的來路，孔金珠恰恰是這些專家的縮影。他們犯過錯，走過彎路，曾經被世人懷疑，也曾經對前路迷惘。

很難追尋，當初的少年心中經歷了什麼。我們只知道，十幾個寒暑過去了，他們依然在那裡，巋然不動。只是當這些昔日的小夥子回頭微笑的時候，兩鬢已生華髮。

我們讀完他們的故事，也許只要十分鐘。

他們書寫自己的故事，卻用盡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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