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的禮物——每周一更小故事30

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西西里島的墨西拿港。那是一個上好的天氣,天空和水面都藍得沒有一絲雜色。她請我吃了很多吉拉特冰淇淋,自己卻一杯接一杯地啜著酒。

就著她的手,我嘗了一口那琥珀色的酒。露天酒吧的客人很少,坐得很散,可還是立刻有異樣的目光投來。兩個女人共用一隻酒杯,這種事,不是中國人的確很難理解。我沖那些目光投去一個微笑。

葡萄酒很甜,口感粘稠,幾乎沒有單寧的澀味。那是當地特產的橙酒,產量很低卻物美價廉。遺憾的是,我忘記了它長又難以發音的名字。後來我又去了好幾次,卻再也沒有嘗到過那種味道。

她一直沒有醉,一直在說話。我看著她的嘴巴,疑心酒精都化作了句子揮發掉了。終於,她彷彿累了一樣,突然就止住了話頭,側過臉去看一隊低空飛行的海鳥。她側臉的線條有些下垂的趨勢,可還是精緻極了。不知怎地,我有些莫名的難過。

我對她說:沒人會在這樣的地方待六個月。

她笑笑,反問道:你不愛這風景?

我說:風景當然是好的。可是港口終究是港口,少了些韻味。對於中國人來說,這就算小地方了。異域風情,不消一個禮拜也就厭了。更別提中國胃了,我……

她打斷我:你知道這地方曾經被毀掉多少次嗎?

我點點頭:大地震,我知道。

她搖搖頭:不止大地震。這地方在最近的幾百年間,就被毀掉過五次,是夷為平地的那種毀掉,可是,每一次都很快就重建起來。踏在這樣的土地上,我覺得自己就好像參孫一樣。

我看了看她的腳。不知何時,她脫掉了高跟鞋,正蜷起白皙的腳趾正用力腳下抓著地面上黑黝黝的泥沙。我說:這裡會被重建,是因為人們需要在這樣的地方有這樣一個海港,總之是從政治啊交通什麼的這些方面考慮的吧。

她不跟我爭辯:也許吧。其實,我待在這裡是因為……老周喜歡這兒。

我頓時有些發毛,老周是她的亡夫,很多年前就病故了。

她瞥見了我的臉色,補充道:老周來過一次,他說他喜歡這兒。

我的手臂上寒毛都豎立起來,我說:你醉了。

她笑笑:我沒醉。其實那些說自己醉了的人,都是借酒發瘋。真的醉了,一頭躺倒,不會多說一句話。說些醉話,做些醉事,不過都是為了作秀。我只是愛說實話,你是那種聽不得實話的人嗎?

我站起身來:我送你回去吧。

她問:回哪裡?

我說:回你家啊,你不是在山腰上租了一間房子嗎?

她笑:租來的,怎麼能叫家呢?

我問:那應該叫什麼?

她說:叫房子。

我說:我送你回你的房子,來,走吧。

她掙脫了我的手,說:那不是我的房子。我,沒有房子,沒有家。

我最討厭醉酒的女人,可對她不知怎地就是討厭不起來。我柔聲說:好,沒有家,我們四海為家。

她趴在桌子上不動了,就在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的時候,她突然猛地直起身子來,看了看錶,然後問我:十年前的現在,你在幹什麼,你知道嗎?

我真的試著回憶了一下:十年前的今天?

她說:不,不是今天,是現在,就這個時間。

我看了看錶,16時16分。我笑:我其實是知道的,不過,得翻翻我的日記本才能告訴你。

她也笑:翻一翻吧,明天我還在這裡等你。

我說:日記都在成都家裡呢,我怎麼會背著日記本跑來跑去嘛!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穿上她的高跟鞋,摸出一張鈔票壓在酒杯下面,對我說:明天,我等你。

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的腳步很輕很穩。

她的酒杯放在桌上,半杯殘酒,杯沿上面並沒有唇印。再好的口紅也抵擋不了幾個小時的啜飲——那麼,那種不太正常的紅艷,竟是她本身的唇色了。我拿起了那酒杯,貼在我的唇邊。光滑、冰冷。酒比我初嘗時更甜了。

我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年紀,她的職業——如果她有的話。當然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結婚生子。但是我又非常了解她。咖啡喝哪一種,加多少糖和奶,喜歡的音樂和甜品,鐘意的衣服和首飾牌子。

已經想不起來到底認識她有多久了。記憶里的很多片段都在慢慢模糊不清。只記得很多個周末,我們常常一起喝下午茶,一起逛街。事實上,我們根本就是在商場里相識的,還記得當時她讓給我一件限量版的衣服。她肯定受過良好的教育,談吐之間,氣質之中,有些東西總會自然地流露出來。她談服飾,談美食,談文學,談時尚,甚至談政治,卻從來不談她自己。我也不識趣地問過她一些問題,卻總要過一兩個星期才明白自己冒犯了她——因為她會連續拒絕我的邀約。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發了什麼神經,竟然丟下一切跑到這裡來找她。嘉嘉的升學考,雲清的競聘,爸爸的高血壓,這些事從我下飛機的那一刻起,彷彿就不存在了,一刻也沒有再被我想起。母親、妻子、女兒,遠在千萬里之外的母親、妻子、女兒。是我,又已經不是我。我卸下了披掛,在異國的海風中,只打算揮霍掉攢了兩年的年假,並吃遍所有種類的冰淇淋,當然,是和她一起。

自欺欺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臉頰不會直接騰起紅暈,而是從耳後開始燒,熱度沿著顴骨擴散,直至蘋果肌變得灼熱並輕輕跳動。我對她說:出差,順便來看看你。

我裝作沒有看到她唇邊騰起的弧度。她當然沒有戳穿我。一個日語翻譯,怎麼會跑到墨西拿來出差?雖然我的二外是西語,勉強沾了邊,可根本經不起推敲。

她一句工作的事都沒有問我。當然也沒有問我為什麼每天都跑去跟她在海邊吹大半天的風。

晚上八點鐘,成都的深夜兩點。雲清發來視頻請求。爸爸很好,嘉嘉很用功,夜宵是牛奶蒸蛋。他自己的事也有了眉目,打點得差不多了。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我覺得自己的臉頰又騰起了紅暈。是愧疚的紅暈吧,雲清還不知道,我已經把攢了兩年的年假用掉了,他的全家歐洲旅行計劃已經泡了湯。他問我:你的項目今天談得順利嗎?

我點點頭,問他:我的日記本是不是放在雜物間里?

他說:應該在吧。怎麼,又要開始寫日記了?

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寫過日記了——自從與她相識,我的日記就不再能吐露心聲。我對雲清說:你幫我把08年的日記找出來,好不?

他說:好,明天給你找。你要查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能不能現在就找一下?

他說:好,等我。

視頻掛斷了。有十分鐘的時間,我等在那裡,大腦一片空白。

視頻請求再次響起。鏡頭晃來晃去,雲清正從一隻大箱子里往外掏著那些日記本。我的過去,我的沒有秘密的過去。08兩個字出現在畫面里,那是一本橙黃色的日記。

日記本被放在桌上,雲清擦拭著封皮。

我說:今天,08年今天的日記,拍照給我。

照片發了過來。2008年的今天,是個星期六。日記只有寥寥數語——陰天,無風。依然停電。早晨閱讀和做瑜伽,下午繼續閱讀……

突然,又一張照片發了過來。我看著那些字:另外,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28樓著火了。而我,在消防通道和縱火犯迎面相遇。那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大桶汽油。人贓俱獲。我和張姐他們扭送縱火犯到了派出所……

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來。那天的一切都鮮活起來,彷彿就在眼前。這種心臟狂跳的感覺,將我猛地推回了那狹小、逼仄的消防樓梯。

那時我和雲清才剛剛買下那套房子。那時還沒有嘉嘉。那時爸爸還沒有發胖,血壓也沒有出現問題,他還獨自居住在老房子里。

其實已經停電好幾天了,魯莽的市政施工挖斷了一根高壓電線杆。雲清碰巧出了差,只剩我每天爬好幾趟26層。26層,兩個13層。我總會在13層休息幾分鐘。消防通道里當然也有其他不得不爬樓梯的人,其中有一些是我的同事——這套房子是半福利性質,價格遠低於市價。本單位的人住滿後,才向市民開放出售。

我仔仔細細地回憶著那天的一切。並沒有火警響起,因為已經停電好幾天了。煙感報警器倒是一直在響,可那聲音太微弱了。砸門聲是突然響起的,同時伴著隔壁辦公室張姐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小、小嚴!你在家不?快出來!著火了!快跑!

我拿起手機,找到鑰匙。樓道里有刺鼻的味道,張姐正在敲我隔壁的門。我問:幾樓著火了?

她說:應該是頂樓,28層!快,幫我敲那邊的門!她用手一指。

我們敲了有幾分鐘的門,一共敲出來三個人。我的領導武經理,我對桌的王聖雪,還有隔壁辦公室剛入職的那個我叫不上名字的男孩。他是單位另外一個部門領導的子弟,一個很硬的關係戶,在學歷不達標的情況下竟然被安排了技術崗位。那男孩吸著鼻子問道:別tm是有人放火吧?

張姐說:小姜,把你那嘴巴洗乾淨了再說話!

原來他姓姜。小姜說:都啥XX時候了,就你講究!

人們從消防通道魚貫而下。每到一層,張姐的大嗓門就要發聲一次,可奇怪的是,她再也沒有喊出來任何人。

就在13樓,我們遇到了一個上樓的人。一個女人,拎著很重的兩個大桶。小姜跟她撞了一下。張姐拉住她:樓上著火了,別上去了!

一撞一拉,她手中的大桶掉了一個。蓋子骨碌碌地滾遠了。裡面是液體,所以立刻灑在地上。空氣中頓時瀰漫著非常濃重的味道,是汽油。

那一刻,空氣有些凝固了。小姜把手電筒的光打在她臉上,問:你拿這麼多汽油要幹啥?!

張姐問:你幾樓的?

那女人戴著醫用口罩,頭髮汗濕貼在臉上,看不清表情。她只急忙扶起倒了的桶,又到處摸蓋子。她躲避著手電筒的光,語氣很憤怒:關你什麼事!

她的口音很陌生,暴露了她根本不是我們單位的人。這是因為我們單位的官方語言是標準的普通話,有沒有真正融入這個集體,一開口就知道了。小姜說:哎呦XX,樓上的火不會是你放的吧?

那女人摸到了蓋子,正在用力旋緊。她說:我有急事,快讓開!

小姜說:急著去放火?

女人說:火我已經撲滅了,不會對你們有危險的。快讓開,我很急。

這時,武經理說話了:你拎這麼多汽油要幹什麼?

手電筒的光柱始終打在她臉上。她終於看了我們一眼:關你們什麼事!

小姜說:誒,你們聽到她說的了嗎?她說她把火撲滅了!

女人說:確實撲滅了,只是煙還沒有散掉。不會有危險了。請讓開!

武經理說:讓開可以,你把汽油放下。

女人憤怒地說:你們是強盜嗎?

張姐說:你這人怎麼……

她還沒說完,女人突然發力,狠狠把她撞開,要擠上去。

一直沒說話的王聖雪猛地推了她一把,女人倒在地上,兩隻桶都倒了,蓋子骨碌碌地亂滾著。女人悶悶地叫了一聲。

場面混亂起來。接下來我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只記得女人很快被制服。但從13樓到1樓走得格外慢。那女人一直在掙扎,叫喊著放開她。我的手裡拎著那兩隻半空的汽油桶,他們讓我走在最前面,說害怕不小心爆炸——武經理說,只有我穿著純棉的衣服,所以汽油桶我來拿最合適。手電筒的光柱跳躍著。後面的掙扎、叫喊和咒罵讓我很有些恍惚。

很快,我們把她押送到了派出所。在筆錄上按手印是我關於這件事最後的記憶。手上和衣服上的汽油味好幾天才徹底散去。

第二天,還是老時間、老地方,我又一次見到了她。那是一個陰天,露天酒吧里只有她一個客人。

她已經有了微醺的意思。我問道:是你嗎?那個拎著汽油桶的女人?

她輕輕點了點頭。

我沉默下來,等她開口。可是她只是靜靜地啜著酒。好幾分鐘過去了,我終於忍不住開口:火是你放的嗎?後來怎麼樣了?

她說:是我不小心引燃了棉被。

我問:怎麼會?

她說:怕擾民,我在發電機下面墊了棉被。

我問:後來呢?

她突然笑了:還能怎麼樣?關了幾天就被放出來了唄!

我說:對不起……

她止住我:不必,早過去了。

我心裡疑惑著,早過去了她為什麼會提起。而且,她究竟是怎樣認出我的?

不過,不等我細想,她已經起身。她說:緣分真奇妙,不是嗎?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可是忘在房間里了。你陪我回去取一趟吧?

我跟著她攀上很多緩坡。她的房子幾乎在半山。站在窗前,視野好極了。桌上擺著很大的花瓶,裡面的鮮切花散發出濃烈的芳香。咖啡機響了起來。片刻後,她遞給我一杯滾燙的咖啡,第一口幾乎燙到了我。

她把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冰涼的手指。她說:別動。

我站在那裡沒有動,感覺到她冰涼的手指開始在我的胸前滑動,直到小腹。我的襯衫被解開了,一陣涼意襲來。

她拉上了窗帘。

我鼓足勇氣: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

她的手指再次攀上我的嘴唇,輕輕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一開始,我的身體很僵硬,後來就越來越柔軟了。我看著牆上的那隻鍾。貓頭鷹躲在樹洞里的造型。中國人其實不太會買這樣的東西,因為貓頭鷹是不詳的象徵。

看著看著,我竟睡著了。

醒來時,她正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她看著我。我的身上蓋著棉被,很暖。

她沒有笑,只冷冷地說:穿好衣服,我有事要告訴你。

在她的注視下,我有些狼狽地穿著衣服。雖然早已習慣了她的反覆無常,可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還是覺得受到了傷害。

她對我說:昨天是老周的忌日,十周年的忌日。

我想了足有一分鐘,突然,一陣徹骨的恐懼讓我忍不住顫抖起來——十年前的昨天,正是我們把她送到派出所去的那天。

她繼續說:我被關了三天。等我回到家的時候,老周的呼吸機早停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於窒息,還是死於缺氧。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撐了多久。

我努力回憶著。在停電及火災事件之後,似乎並沒有什麼靈堂搭建起來。沒有任何人傳出有人死掉的消息。

她說:你知道老周長什麼樣子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她說:我也不記得了。我最後見到的他,是紫色的。一個人怎麼會是紫色的呢?

我哭起來: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對不起!

她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呢?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

她把筆記本電腦轉向我,全屏,自動播放。

很多張照片,每一張的主角都是我。我的臉,我的身體,各個角度。有幾張她的身體也出了鏡。我死死咬住嘴唇。

終於播完了。

我問:你要……幹什麼?

她說:別緊張。我不是說了嗎,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她遞給我一張紙條:好好保存。

上面是一個郵箱地址,還有密碼。

她說:懸而未決的事最有意思,你不覺得嗎?來,現在就看一看我給你準備的禮物吧。我不得不承認,你是最困難的。你循規蹈矩,生活不會離開既定的軌道。可是,也正是這個,給了我靈感。你知道潘多拉的盒子嗎?我要送你五個這樣的盒子。

她一邊說,一邊登陸了那個郵箱,在存儲空間里下載到了五個壓縮包。五個壓縮包,上面寫著我、張姐、武經理、王聖雪還有小姜的名字。

我看著她,她開始解壓那些壓縮包。

首先打開的就是我的。裡面正是那些我剛剛瀏覽過的照片。

張姐的壓縮包裡面,是一張親子鑒定證書。她說:每個人都有秘密。比如張秀芳,用了七年時間,折騰得人仰馬翻,可生下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呢?

我想到那些年張姐每天都喝的那些中藥,在她終於成功懷孕之前,那藥味總是瀰漫在走廊里久久不散。受孕後,她甚至請了一年多的長假。

武經理的壓縮包裡面,也是照片。她說:正直都是相對的,沒有絕對的正人君子。

我仔細地看著那些照片,每一張都是受賄的證據,數目大得令人咋舌——武經理,怎麼可能?

王聖雪的壓縮包裡面,還是照片。她和……武經理還有單位很多其他領導的照片,明顯是偷拍,照片很多,背景有酒店的窗戶和門廳,也有大街上的背影。她說:要按編號看,才更精彩。

王聖雪早已高升。我回憶起我跟王聖雪競爭辦公室主任的事。武經理對我說:業務方面,還是你更精通。但是工作熱情方面,比如上個月,你就請了好幾天的事假……

小姜,已經在五年前被單位開除。打開他的壓縮包,不出所料,是他吸毒的證據。她說:你相信惡人自有惡報嗎?如果不是他攔著我,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想到小姜最後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他的父母被他追得抱頭鼠竄,只因為之前送他去了強戒所。雲清和我根本拽不住他,他的力氣那麼驚人。被警察帶走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個XX給我等著!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我至今還記得。

她合上了電腦。我問: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

她說:你別緊張。你該擔心的不是我。你們五個人,每個人都收到這些資料了。

我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她說:你們的秘密在我這裡是絕對安全的,這輩子我都不會揭發你們。不過,現在不是你們自己的秘密了,是你們五個人的秘密。能不能保守住,就要看你們自己了。

坐在返程的飛機上,我徹夜未眠。我的上衣口袋裡裝著那張紙條,就好像裝著一塊灼熱的碳。

雲清和嘉嘉來接我。他們站在等候線外面,笑得那麼燦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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