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霓虹燈！再見，那些電影里的老香港記憶

在香港，從二十世紀中葉起，無數穿插著閃爍霓虹燈的大樓，與維多利亞港和那條由林立高樓組成的天際線一起，曾一度定義了香港的城市景觀，而近十年來，當LED不斷取代霓虹燈，每天都有招牌被拆，70歲的手藝人唐國祥，還在固執地等待他的下一位客人......

香港的狹窄街道，曾是霓虹燈的炫目走廊。

在那裡，銀行、餐廳都在五光十色的招牌下做生意。

關於香港的照片，永遠都有各色各樣的霓虹招牌。

「當你想到香港的視覺文化，第一件東西就是霓虹燈牌。」

白天，它佇立在那裡，充當都市的點綴物，

黑夜，它們閃爍光影，將香港裝飾成人間天堂。

香港這座城市是建立在一片發光的高樓和立牌上的。

關於香港的記憶，

沒有人會遺忘這座城市的色彩羽翼：霓虹燈。

在攝影師、電影人的鏡頭下，

霓虹燈成為了一部電影最好的背景牆，

烘托出無數且迷離且曖昧且夢幻的場景，

無論是市井如《古惑仔》還是浪漫如王家衛，

無厘頭如《功夫》還是深情如《為你鍾情》，

總有無數城市霓虹布滿夜空的感動。

▲ 杜琪峰《暗戰》1999

▲王家衛《旺角卡門》1988

▲吳宇森《辣手神探》1992

▲岸西《月滿軒尼詩》2010

▲李志超《心猿意馬》1999

▲爾冬陞《旺角黑夜》2004

▲謝立文《麥兜噹噹伴我心》2012

▲王家衛《重慶森林》1994

▲林超賢《證人》2008

▲王家衛《春光乍泄》1997

▲馮世雄《為你鍾情》1985

▲劉偉強《古惑仔之人在江湖》1996

▲王晶《龍在江湖》1998

▲李力持《食神》1996

▲王晶《賭俠》1990

▲杜琪峰《真心英雄》1998

▲王家衛《2046》2004

▲周星馳《功夫》2004

▲《東方之珠之風流家族》1992

▲劉偉強《無間道》2002

霓虹燈的發光顏色與管內所用氣體及燈管的顏色有關；

如果管內裝氖氣，就會發出金黃色的光,

如果管內裝氫氣，就會發出紅色的光，

等等。

要產生不同顏色的光,

就要向霓虹燈管內裝入不同的氣體。

霓虹燈的製作過程複雜，難度大，

第一步需要用1100度的溫度將玻璃管彎曲成各種想要的形狀，

接完電極之後，

需要將所有玻璃管抽成真空，

如果抽得不夠好，

需要用內加熱的方式，

將裡面的空氣和雜質清除掉。

而製作一個3米長、2.4米高的「霓虹燈奶牛」，

需要25萬港幣（約合20萬元人民幣）的預算。

▲霓虹燈奶牛

八九十年代是香港霓虹燈最鼎盛的時期，

最多的時候全港曾有100多個屈管師，

訂單爆滿，晚上經常加班到11點也常常干不完，

那時候做一個屈管師，

工資比其他工種多一兩倍，從不擔心沒工作。

而今年70歲的唐國祥，就是其中之一。

唐國祥祖父輩家境殷實，在廣港澳三地都有公司。

他中學沒畢業就去做了霓虹燈學徒，

自學偷師三年之後便可獨自製作。

之後做霓虹燈做了一輩子，由盛到衰，

再也沒幹過別的。

唐師父以前工坊老闆死後，他自己當老闆做了十幾年。

他最多的時候，收了20多個徒弟。

後來有其他廠請他上門去教徒，他也總是來者不拒。

在霓虹燈行業里，也無師父也無徒，

唐師傅是為數不多的一個會手把手教徒弟而且還特別有耐心的屈管師，

92年時，唐師父曾一年拿到了41萬筆訂單，

最遠的一筆，來自塞班島。

他曾經有過100萬的訂單款未曾收回，

這筆錢在當時能買一層樓，

但他也就輕描淡寫說幾句，連在朋友面前也不抱怨。

那時候唐師父尚是單身，賺錢又多，

經常停下工作出去旅行，

坐32個小時去北京看央美讀書的小師妹；

搭帳篷野炊，

東南亞、內地，

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他的同齡人彼時大都賺了錢就買樓，

而他幾乎只要賺到錢就會去旅行，

都花費在路上了。

儘管香港人多把霓虹燈當謀生手段，

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

但唐師父卻是真心喜愛，

他會買工具書來豐富技藝；

他手裡有本1939年大陸出版的工具書，

還有本七八十年代全英文美國出版的工具書；

他並不能讀英文，但是看圖能解意，

來橫向比對大陸，香港，歐美三地霓虹燈技術與產業發展；

他也喜歡收集各種霓虹燈舊工具，

如今大多卻雖已成為古董，但仍能使用；

他喜歡對著工具書上的圖來做，

在他看來這樣更省錢、更適合。

有些工具他會送朋友、同事、徒弟，

就算徒弟改行，他也會留給他做紀念。

自從1990年代以來，

隨著本地的建築管理規定收緊，

新的招牌採用LED燈製作，

雖然LED缺乏霓虹燈的溫暖，

但更加明亮，維護起來也較便宜。

霓虹燈就開始急劇減少。

出於安全和結構方面的原因，

抑或是有些霓虹燈已經荒廢，或者沒有得到授權，

香港每年都要拆除幾百塊招牌。

霓虹燈行業從此直轉急下。

原本全港100多個屈管師，從95年的20幾人，

到2017年僅剩7人。

從18歲入行到如今70歲仍在堅持，

唐國祥的人生與霓虹燈一起經歷極盛與極衰。

30年前唐師父在中環港澳碼頭給招商局做的招牌，

那是清朝就有的老機構，

在高樓林立的中環中心的高樓頂上；

是現在為數不多仍在服役的大型霓虹燈之一。

如今維修，也主要由唐師傅負責。

▲仍在服役的招商局招牌

除此之外，

香港跑馬會的招牌，

九龍麥當勞，

都是他的作品。

而如今：

差不多都沒有了，都拆完了。

我自己拆都拆了幾十個，一年做不到十個小的。

招商局的修理已經是我最大的單。

而唐師傅20多人的徒弟團隊，如今也只剩下阿龍一人，

當初的徒弟為了能養家糊口都已經改行，

阿龍也不例外，如今只是兼職幫忙。

因為訂單很少，能用得上阿龍的時候並不多，

客人求著出工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

現在唐師父只能主動上門去老主顧那問問情況。

但也經常失望而歸。

他懼怕退休，

也不願看到費盡一生收藏的工具就此成為廢鐵，

只希望能有些許訂單來回味以往忙碌而熱烈的生活。

於是他每日都會在開工時間，

坐30分鐘地鐵趕到他在荃灣的工作室，

修理工具，修理光管，

即便沒有一個客人，

他也會呆到收工時間才會回家。

只要看著他的工具，看著那些玻璃管，

他才能感受到內心的充盈。

如今工作室一個星期都接不上兩單，

唐師傅20歲的大兒子在上港中文，

小兒子在讀中學，

而唐師傅的妻子原本不需要出去工作，

幾年前開始也在外做事掙錢補貼家用。

他忠厚內斂，與人為善，

是香港電影里各種難一步，佳一步，

信奉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做事。

除此之外，

他愛旅行，

人生最輝煌的事是放下手裡的活，去了一趟華山。

而最大的遺憾也恰恰是因為自己年事已高，

不能再像年輕時說走就走了。

他愛詩詞，尤愛蘇東坡；

喝完下午茶就去跟朋友參加詩詞聚會；

他愛粵劇，客途秋恨是他的最愛。

但如今，他只能呆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工作室里，

懷念以前跟幾十個徒弟去爬山，在山裡睡一晚的快樂時光。

儘管唐師傅清醒地知道：

「霓虹燈再下去沒有生存空間。」

他清楚：

「香港快沒有霓虹燈了，消失了。」

「人都會消失，人都會生老病死，

霓虹燈到最後都會死，霓虹燈會消失的。」

可他對霓虹燈的熱愛。

他從未想過改行，

也從未想過退休，

在他看來，只要香港還有一盞霓虹燈需要他，

他就不會退休。

「汽車用十年就不行；iphone16個月就不行；

變壓器電池也就十年，可霓虹燈一亮就是20多年。」

這是他對霓虹燈發自肺腑的熱愛。

唐師傅有個比他小20歲的朋友，叫胡智楷。

楷哥也做霓虹燈的，

算得上是香港霓虹燈行業的老幺。

在楷哥眼裡，

唐師傅有些啰嗦，

但他又覺得啰嗦也有啰嗦的好處，

常常能幫他解決一些他解決不了的問題。

▲霓虹燈手藝人胡智楷

楷哥87年時18歲，剛入行便正逢佳時。

霓虹燈行業相對封閉且森嚴，

無人介紹難進入核心。

父親是安裝師傅，不願他爬高樓安裝，

於是讓他去學屈管。

於是一直堅持到今天。

他之前意氣相投的兩位師兄弟，

十幾年前都已轉行，

一個去搞運輸，一個去賣小傢具。

楷哥也曾想過改行，

曾經在內地開了家咖啡店，一年半之後就倒了。

期間香港陸續有人找他回去做霓虹燈，

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香港。

他接受了霓虹燈不再是生意招牌之類的生意，

而轉變了思想去做視覺藝術，

經常幫助一些藝術家和展覽會製作霓虹燈作品，

除了霓虹燈，LED也做，

他的作品不再能被掛起來眾人得見，

會被帶走永遠也見不到，

或者展出兩星期便蒙灰或者不知去向。

在唐師傅和楷哥在堅守中彷徨時，

香港這些快要消逝的霓虹燈得到了一個建築設計師的關注，

他叫陳伯康，

2013年，

陳先生在探訪一個被劃為重新開發的區域時偶然發現了公雞招牌，

它是香港「雞記麻雀館」的著名吉祥物。

他忽然突然意識到，要收集霓虹燈標識，

不然，香港的霓虹燈視覺藝術，

真的就要消失了。

於是，由陳先生策劃並發起的，

一個叫做M+的霓虹燈博物館2017年正式開幕，

很多霓虹燈招牌在拆除之後便進入M+收藏，

換一個地方釋放光明，

希望能保留香港的多姿多彩的過去。

我們採訪結束時，

唐師父依舊孤獨地坐在他的工作室里，

他不知道他的下一個訂單何時會來，

也不知道他的下一盞霓虹燈會在哪個街道亮起，

但我們相信，

他擇一事從一生的信念，不會動搖。

唐國祥這輩子最輝煌的那一瞬間，

是43歲那年，身邊有20個徒弟，

可以肆意放下手裡的訂單去華山看雪。

可時代是一輛呼嘯而過的火車，

下一個站點永遠是我們未曾熟悉的世界。

但用手與技藝創造的世界會一直存在於世人遺忘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