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想像:城中村瑣記

這一年的時間,跟隨課題組,我走訪了十餘個村子。在調查之前,我對城中村有著種種的懷疑和想像。城中村是否是均質化的貧窮?居住條件真的很惡劣嗎?城中村是否有著火災等種種隱患?

以及,從一個研究參與者的角度,更讓人焦慮的——「大清除」之後,北京還有城中村嗎?城中村是不是名存實亡了?

這些疑惑與想像,與我在城中村相當個人化的見聞相交匯,似乎釐清了一些問題的思路,也催生一些感慨。但時刻讓我感到不安的是,這些見聞,在更大的意義上,仍然是一種「想像」。

因而,以下的這些文字,如果要作為一種事實性的存在,我是相當懷疑的。我更願意把它當作一種背景,一種底色。此次調研的一個主題是「質性研究」——這些文字至少可以作為研究過程的一部分。我想,這也是「質性」的一處體現。

院落深處的保時捷

和周圍的城市地區相比,城中村看起來又窮又破。街旁肆意橫流的污水,泥濘的道路,家門口煤爐嗆人的濃煙,街邊烤鴨店飄來的油膩的香氣,以及轉角處臭氣哄哄的垃圾堆和公共廁所——這些是我行走在城中村街頭的感官體驗,也符合我來到城中村之前的一種想像。

城中村中的「握手樓」

可是,當我繼續行走,當我走訪了第二個、第三個、第五個、第十個的村子的時候,我開始覺察到,城中村之間的差異,城中村內部的差異,可能比城中村與城市之間的差異更為巨大。

這種想像的破除,最初來源於院落深處的一台保時捷。

那日我和小夥伴們四散開來調查。我穿過彎彎曲曲的小路,自覺走到了城中村的邊緣,看到了幾處大門緊閉的院落。這幾處院落不同於城中村普遍的低矮的平房,我更願意稱之為「院子」,而不是「平房」。我想這樣描述,大家些許可以理解這幾處院子的建設水平了。最令我驚訝的是,院子旁邊竟然停著一輛保時捷。豪車在北京,哪怕是如我家鄉一般的小城市,並不稀有,但是在城中村裡,確乎有些超出我當時的認知。誠然,在進入城中村之前,我腦海里飄過萬千種想法,曾想過,城中村的「土豪」也未必。但是在穿過層層塵土與煙火,恍然撞見一輛保時捷的時候,我還是相當震驚的。

再後來,在與租戶的交談中,我得知,「房東很多都很有錢的」。而告訴我這句話的,恰恰是每月只能收1000多元房租的一位大姐。

如果說我對於房東和租戶之間的想像由此破裂了的話,那麼我對租戶內部的想像,也很快被打破了。

去年此時,我們剛開始進入城中村。在一整天的調查臨近尾聲,我們發現平房之中「聳立」著一棟四層公寓。雖說這公寓和我們通常認知里的「公寓」相比差很多,但是在城中村裡,確乎屬於高質量居住的存在了。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有一批程序員住在這裡。這裡的房租仍然低於周圍城市很多很多,但條件卻也不至於那麼差,因而一些白領反而選擇在這裡居住。而一年後的今天,在我們走訪的村子中,則看到一些村子甚至全都是這種「公寓」。很多在我們認知里薪資水平並不低的「程序員」——都住在這裡。而街邊的招租廣告,也會將「白領公寓」——作為一個主要賣點。

如果說這接近於城中村的「上限」的話,那麼城中村的「下限」也讓我感到震驚。

街邊曬太陽的一位老奶奶說,每個月只有兒子當保安的600塊。我問,那您其他的收入有嗎?比如租金?經過反覆確認,老奶奶說真的只有600塊。雖然到最後我依然對這個答案抱有懷疑,但是我也始終沒能問出「那您平時是怎麼生活」一類的問題,也沒能對這個答案抱有完全信任。

在回去的車上,我和小夥伴們提及此事。小夥伴說起了他們遇到的另一批人——來自己東北的農民。因為種地虧了太多,已經接近「活不下去」的地步,只好來北京找找機會——而他們對於「政府」,「十分地仇恨」。同樣來自東北的我,其實對東北近些年的經濟狀況有點數。至少在我的認知中,農業可能是黑龍江省為數不多能拿得出手的產業了。而如今,竟也至於如此地步?

一個群體:租二代?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街邊的一位維護秩序的大叔。當我問及其收入時,大叔回答道:

「七八萬吧。」

「您指的是,一個月七八萬左右?」

「對的。」

「那月收入,大概是70000元左右?」

「差不多。」

「那您房屋的面積大概有多大?」

「2000平吧。」

「2000平?」

「嗯對,一百多家吧」。

問到這裡,我才明白,這位大叔是一位「大房東」。

大叔指著街邊的店面說:「他們這個區位好,前期投入幾十萬,一年就能掙幾百萬。我那個沒這個好,前期投入了三百萬。」

在調查結束的時候,大叔突然問了我們一句:「你們家長每年給你們多少生活費?」

我不知道大叔想要表達什麼。只好說:「得個幾萬塊吧,再算上學費什麼的」。大叔聽完,說:

「我兒子一月掙五千,我還得給他打兩萬。」

我一下子明白大叔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來就是要錢,給的少都不要,最少也得幾千」。

「我跟兒子說,咱們老給人打工也不是個辦法,要不咱們自己做點生意?他說,那得啟動資金。我說,多少啊。你猜,你們猜多少?300萬!我一聽,得,我就認了,養你一輩子!」

「我跟你們講啊,就這北京本地的孩子,至少得60%,都是吃老子的。北京這孩子,完蛋!」

長期以來,官二代,富二代,乃至「拆二代」,一直是城市話題領域的焦點。但是城中村裡的「租二代」,對我而言又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話題。我想起,之前訪談過一位自稱「每天也沒啥事兒就是到處逛」的北京小哥,再到城中村內的種種豪車,我似乎覓到了一縷關聯——但需要承認的是,這只是我對城中村的一種新的「想像」罷了。

城鄉之間:模糊的邊界

調查中有這樣一道問題:假設這裡拆遷,您會選擇哪裡居住?答案大概有同類區域、附近小區等等。但在向受訪者解釋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些困難。

我一直在懷疑的一件事是:「城中村」三個字,對於受訪者而言,真的和城市有如此清晰的區隔嗎?他們對於「城中村」這個概念有著清晰的劃分嗎?我該如何向他們界定「城中村」呢?因而,我在解釋時,多數採用的是「類似這裡便宜一點的?還是搬到一些貴一點的小區那種?」的說法。如果受訪者前面提到「村兒」這個概念的時候,我會直接詢問「還是住在類似的村兒里嗎?」。

也許是由於我在使用「城中村」三個字上的吝嗇,我幾乎沒有聽到受訪者主動提及「城中村」三個字。而提到最多的,大概是「村兒」這個詞兒了。

雖然主觀概念上的界定不甚清晰,但空間形態的差別卻是顯而易見。建築形態上,城中村與周圍的城鎮化地區有著顯著差別——它們多數是低矮的平房,即便是樓房,也明顯是自建的樓房。無論是對於調查者,還是路人,「進村兒」,都是慣用的表達。這種空間區隔的極致體現在昌平區的白廟村。

城中村天空中縱橫交錯的電線

前期我去踩點時,恰好趕上兩會。我走近白廟村,發現這個村子不僅是有「大門」的,而且是伸縮門。大門只留供兩人出入的縫隙,並且有村內的管理人員在門口站崗。進門前我還有些擔心,是否能夠成功進入這個村子。事實證明,我雖然成功進入這個村子,我的擔心卻一點也不多餘——我是從南門進來,打算從北門出去,但是卻被告知要有「通行證」才可放行。

「得有證才能出去。」

「我進來怎麼不用證?」

「你從哪個門進的?」

「南門啊。」

「那你從你進來的那個門出去。這個門進出都得要證。」

一時間我竟無言以對。腦海里第一個出現的辭彙是:Gated Community(門禁社區)。

我有些擔心,問了問這種安保措施大概要持續到什麼時候,答曰:「三四天」。確認是兩會無疑了。

後來我繞了一下,從距離北門大概500米的另一個門出去了。我盤算了一下,這村子大概有三個門。一個南門,兩個北門。

南門:出入都不需要證件。

北1門:出入都需要證件。

北2門:出去不需要,進來需要。

這簡直是中國奇幻管理的典型代表了。

在建築形態、空間管理上,城中村的邊界是極其清晰的。但是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城中村」這個概念真的存在嗎?一個我可以感受到的事實是:「城中村」在學術研究和社會報道上,被「他者化」了。記得我在調查一位髮廊小哥的時候,他特別快地回復我:「我不住這,我在旁邊小區樓房住」。似乎在這裡,「平房」和「樓房」是兩個更容易做出區分的概念,或者說是作為區分二者的「標籤」。但不可否認的是,「城中村」與我們所謂的「城市」的聯繫,比我之前想像的要更緊密一些。在很多人的主觀認知上,做出「城中村」這樣一種清晰的劃分,我覺得是有一些困難的。

大片的垃圾場外,遙望的是城市高樓林立

我回想起小學時候曾有過一段搬家經歷。期間母親曾帶著我住過一陣「平房」。現在看來,那一處住所,的確可以算作「城中村」了。旁邊是一個部隊大院,另一側則是小區和中學。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對它最主要的認知仍然是「平房」,卻很難為「平房」這種敘述添加其本身之外的含義。

當我回顧這一年來我走訪過的村子,毋庸置疑,城中村是城市空間中異質性的存在,其邊界往往非常清晰;但另一方面,對於很多人而言,「城中村」是否僅僅意味著「差一點的住房」呢?或者「差一點的居住條件」呢?這到底是一個居住質量線性變化的問題,還是兩個類別之間的問題呢?

在很多外來務工者眼裡,無論在城中村,還是在所謂的「市區」,他們自然都覺得來「北京打工」的。這其中有很多來北京是從事一些僅服務於城中村內部的行業——比如城中村內的電器維修、食品、服飾。在外來人口心中,北京的意義,掩蓋了城中村的邊界。

城中村的「良心」

很久很久以前,我在《雜文選刊》上讀過一篇《天水圍里的哈木哈木》,大意是順著《天水圍里的日與夜》、《天水圍里的夜與霧》寫下來的關於城市貧困區的文章。這大概是我對城市中的類「城中村」地區的第一次認知。來到城中村之前,我的另一個幻想便是:城中村裡,是否有那種貧苦、感人的故事呢?

真的有。

17年初春,我同師弟在城中村調查。一位大叔主動過來要幫我們做問卷。我和師弟一會過去,發現這是一對老兩口。他們住的只是一間類似倉房的屋子。不到10平米的房子被分割成了兩部分,靠外面的大叔用來修理電器、招待客人,裡面的屋子僅可容納一張床。後來詢問得知,叔叔和阿姨已經來到北京十幾年了,遷居了十餘次,最初竟也是住在海淀黃庄附近的。叔叔阿姨都是特別特別熱情的人。不誇張的說,這一對夫婦很有可能是我所有的調查對象中遇到的最熱情、最友好的人了。而且,阿姨非常能夠理解我們的不易,對我們說,「你們這個要跑一天吧?那得多累啊?來,我們你們倒點水喝吧。」我和師弟趕緊客氣說不用不用。恍然間我覺得,這位阿姨身上的熱情,我大概僅僅在我媽招待人的時候看到過。

引起我注意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一個小孩。大概7、8歲的模樣,但從行為表現上看,似乎智力發育上有一些問題。這小孩明顯不是他們的孩子,要說是他們的孫子,倒有一些可能。

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小聲跟我們說:「這孩子是腦癱兒,我們前些年把他撿回來的。」但阿姨馬上跟上一句:

「別看他這樣,其實他啥都知道,啥都明白,聰明著呢。」

說到這裡,那位小弟弟笑了,用著不甚清晰的話語告訴我們今天是星期幾,幾月幾號。

「他記性可好呢,日子記得很清楚」。

我印象中小弟弟還表達了對我們的一些關心。

我和師弟詢問,那您當初撿回來的時候,您的子女有反對嗎?

阿姨說:「那肯定也是有些反對的。他們都說,你弄這麼個小孩怎麼辦啊。但是這小孩多可憐啊,其實撿回來也後悔了,但他真的不笨。只是最近該上學了,不知道要送到哪去呢。」

我問:「那您的孩子都工作了是嗎?」

阿姨:「是啊,我們最初就是陪著孩子上學,學醫,現在孩子工作了。我們一直在北京。」

我看著他們居住的小屋,床上掛著有些破舊的蚊帳,令人動容的卻是床頭掛著的一張結婚照。我想,伴他們度過這麼多年的,不僅僅是對子女的愛,對他人的愛,還有二人之間的相濡以沫。當時的我正好在媒體實習,但想了想還是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也不知道是否應該表示出幫助的意願,或者如何表達關心幫助。這一年也有過種種回村看望二位的想法,但終未成行。

大清除之後:城中村還在嗎?

課題組第一次調查,是去年3月左右。第二次調查是今年的三月。2017年年末,北京發生的事情想必大家都十分清楚。在今年調查之前,我們都十分忐忑——北京究竟拆了多少城中村?北京的城中村還在嗎?還有人住嗎?還有多少人住?又有多少人離開了?

巧的是,在去往村子的計程車上,司機師傅倒是給了我一個回答。他看我要去的目的地,直接問我:

「你這是要去北邊的東三旗吧?」

我說:「對的對的。」

我趕緊追問:「師傅,那邊村子拆了沒有?」

師傅說:「沒有!上次拆的那都是村委的地,個人家的沒動。個人家的要拆了,那不成了拆遷了么。換句話說,這就是共產黨自己的地,想怎麼弄怎麼弄!」

讓人感到一絲欣慰的是,我們這一批走訪的村子,沒有一個被「清除」。讓人感到諷刺的是,這些村子,恰恰是從「2014年北京城中村整治名單」上選取的村子。

不過,「大清除」的確對城中村產生了影響。

與去年相比,很多村子的「租房」廣告,更多了。增加的另一類廣告,則是「有償獻血」。想來這也許是北京市取消「互助獻血」政策的影響吧。

城中村中「有償獻血」廣告

在東三旗,我們也有幸「參觀」了大清除之後的「遺迹」。東三旗村子實際上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繁華,多層小樓。另一部分則是低矮的平房、頹圮的磚牆。而這些低矮的平房,恰恰是北京「清除」之後,留下的遺迹。這個區域實際上幾乎無人居住了,每一家僅僅留下一個人來看管院子。寥寥的幾人看到我們,以為是來租房,直接跟我們說明:可以住,但是真的不知道可以住到什麼時候。

「大清除」之後的城中村了無人煙

17年末「事件」的影響,絕不僅限於此。在後來的交流中我發現,所謂的「大清除」,打擊的是人們對於留在北京的信心。在問及未來幾年是否打算留在北京這一問題上,與去年相比,多了許多「說不定就被趕走了,還在這待什麼」類似的回答。

有趣的是,以白廟為代表的一些管理水平較高的村子,對「被趕走」的焦慮似乎少了很多。很多人的回答是:「不會啊,在這住著不會被趕走」。而從遷居次數來講,在城中村這個人口流動性極高的區域,白廟村竟也存在著長期居住、遷居次數極少的住戶。

站在今天這個位置回望「北京清除」,「正史」上的記錄少之又少,空間上的遺迹今雖猶在,卻也成為了被人忽視的角落。只是事件的餘波在城中村之間傳遞激蕩,折射著「北漂」一族生活中的刀光劍影。

後記

距離城中村調研已過去半月。有時候早上還是會突然驚醒,城中村的浮光掠影依然在腦海里徘徊——無論是正午燦爛陽光下的廣場,還是傍晚陰影下擁擠的街道。城中村的生活,是中國城市中一種特別而又典型的存在。

這裡有大隱隱於市、開獨立工作坊的帥氣大叔,有月入十萬、悶聲大發財的土豪大爺,但更多的,是為謀生、掙錢而來城中村的「北漂」們。城中村,也許是這個城市裡顯得破落、骯髒的角落,但也恰恰是這座城市內部最有活力、最有「人間煙火」的地方。也許城中村會成為歷史,也許有的城中村已經成為歷史,也許他們終將成為歷史,但卻不應該被遺忘。

垃圾堆積得越高,倒塌的危險就越大:只要 一個罐頭盒、一個廢輪胎,或一隻大肚酒瓶滾向萊奧尼亞,就會引起破鞋、陳年日曆、枯花的大雪崩,整個城市就將被淹沒在她始終力圖擺脫的過去中。與鄰近城市的周邊混合在一起,終於徹底乾淨了。一場大災變,把骯髒的群山夷為平地,每日更換新沂的城市被抹掉了一切痕迹。而附近那些已經準備好壓路機的城市,則等待著平整這塊土地,拓展自己的領地,擴大疆域,讓自己的清潔工走向更遠的地方。

——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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