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題發揮:《反戀主義》與「反戀主義」

眾所周知,戀愛是絕大部分輕小說的核心要素。輕小說里沒有戀愛就好比做米飯不放米。然而,極少數寫手打著紅旗反紅旗,公然質疑戀愛的合理性,反對戀愛。代表作就是——

《我女友與青梅竹馬的修羅場》。

以及《反戀主義同盟》。

也許大家已經把俺修羅忘得差不多了,畢竟這是上個時代的遺物,但這部作品目前尚未完結。即便對俺修羅有印象,恐怕對真涼的「戀愛反對派」設定也沒有太多的感覺,這個設定在書中的存在感似乎並不是特彆強。但不管怎麼說,俺修羅的確是我這一代人所接觸的最典型的「反戀」式的作品。顯而易見地,《反戀主義同盟》在「反戀」這個角度與《俺修羅》有傳承關係。本文就以此為切入點,分析一下俺修羅與反戀這兩部作品的聯繫與區別。主要側重反戀。

俺修羅與反戀在作品的整體布局上,幾乎是兩個極端。俺修羅的特點(或許可以稱為優點)是極端的重視寫實,這一點在先前的文章中已有詳細解釋。簡單來說就是通過詳細記錄生活細節,來試著讓作品盡量富有實感。至於詳細的程度,我就說一點,季堂是屈指可數的不僅說自己要好好讀書,甚至還把怎麼讀書寫進正文里的男主。當然,沒有佐伯同學那麼喪心病狂的水日常就是了。

反戀則是極端的抑制細節,大幅度淡化環境與各種路人角色的存在感。鏡頭高度聚焦在反戀社五(六)人、甚至是兩人身上,路人們幾乎是無臉人。這不是作者水平太差導致的,而是故意製造的效果。在典型的場景中,領家與高砂談笑風生,其餘人依序附和,雖然每個人遣詞造句的風格不同,但她們都不會在那時表達主見,頗有作壁上觀的寒意。至於領家或宮前向同學們演講,那更是令人感到陣陣惡寒——你說的好像有道理,人家就會聽你的;可是你對手說的好像也有道理,人家秒秒鐘就表裡比興。也就是說,領家以為自己正在傳播自己的思想與觀點,但她實際上只是在傳播自己的顏值與演技,而且她沒有意識到,或不想意識到這一點。我們讀者的想像力再旺盛一點的話,或許會腦補成楚門的世界。

兩部作品的表現手法如此相異。俺修羅可以被看成工作報告,雖然工作報告有一個主題,但細節才是重中之重;反戀則可以被當作寓言故事,裡面出現的都是意象,是假面,糾結細節沒有任何意義。然而這兩部作品先後舉起「戀愛反對」的大旗,其中的深意值得反覆體味。

「打著紅旗反紅旗」是一個常用的拿來噴反戀的梗,用法是把本文第一段倒過來說。明明說好的大家一起反對戀愛,可是怎麼看都是男女主花式秀恩愛,秀到所有人腦殼疼。如果對反戀(以及俺修羅)的理解僅及於此,那麼這兩部作品看起來就很滑稽。然而,問題並沒有這麼簡單。問題是,夏川與領家在反戀的時候,她們反的究竟是什麼?

反對戀愛本身嗎?顯然不是,儘管她們嘴上不承認,但身體很老實。當她們發現男主願意順著她們的意思來發言、來行動時,她們會毫不猶豫地撕下反戀的面具。神奇之處在於,哪怕在熱戀中秀恩愛,她們都依然會反覆強調自己反戀的立場,生怕別人(與自己)忘了自己是戀愛反對急先鋒。

對這種屁股與腦袋不統一的情況,我的理解是,夏川和領家反對的並非戀愛,戀愛只是深淵的邊緣。她們正在做的,是站在邊緣凝望深淵。而這個深淵,就是所謂的「主流思想」「時代潮流」。

與所謂的主流、潮流相對的,二次元一直都是位於邊緣的亞文化。對此,很多二次元作品裡流露出了或多或少的不滿,只不過輕小說里流露的不滿一般就是一笑而過的程度,比如「我的朋友很少——但那又怎麼樣呢」。與之相對地,在主流文化中受到排擠的人有可能會據此而投身亞文化。比如線上老婆里的結衣,由於自己是女人、年輕人,不能表現出很懂電腦的樣子,否則就是讓年長的男性教師很沒面子。她並沒有公開抱怨什麼,但她對三次元的人際關係並不是很上心,反倒沉迷網遊,現實生活中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顯然是重要原因。

既然可以一笑而過,說明問題並不嚴重——或者,可以在作品裡淡化,令其顯得不嚴重,這是創作者們無意識的約定俗成。但總有人想要反向思考,把問題嚴重的一面寫出來,於是就有了反戀。反戀中充斥著大量的昭和梗,比如大性(政)欲(翼)贊會;還有更多的日本七十年代極左運動的梗。先前已經有朋友專門撰文考據過,我對日本歷史只懂一點皮毛,就不班門弄斧了。懂的一點皮毛告訴我,可以簡單概括成異端思潮對主體思想的衝擊。是非對錯自有公議,此處不論,我們關心的是,作為異端的主角在衝擊主體的時候,她究竟是怎麼想的。

領家反對戀愛嗎?從她的所作所為來看,顯然不反對。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在讀了反戀第四卷之後,都會想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領家(和夏川)反對的是秀恩愛,是談戀愛了就比單身狗高一頭的優越感,更是「大家都這麼做了就是對的,你不這麼做就不對」的「公序良俗」。領家雖然有著旺盛的行動力和堅定的決心,卻沒有正確的指導思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多麼危險的事情,只好如堂吉訶德那樣徒勞地向著風車發起一遍又一遍的攻擊。

秀恩愛後面的深淵是消費主義對人的異化。鋪天蓋地,無孔不入,潛移默化的宣傳攻勢有意或無意地改變了很多人的價值觀。人生的意義似乎不再由自己創造了多少價值決定,而是變成了由自己能負擔多少消費決定,又進一步變成由自己看起來能負擔多少消費決定。被扭曲的戀愛觀念,只是消費主義帶來的一個副產物而已。麻煩之處就在於,哪怕你認為這種想法很愚蠢,但你很難完全擺脫其影響,因為別人都這麼想,你不這麼想就會顯得不合群。演得多了,自己漸漸也就信了。

領家不想演,不想信,但她沒有想明白自己的敵人究竟是什麼。矛頭指向戀愛,永遠繞不出去。在錯誤的地方打轉,就會越轉越極端。領家還沒有男朋友的時候,思想簡直喪心病狂,沒從戀愛想到消費主義,倒是從戀愛想到了造人,然後可以通過消滅戀愛而消滅人,可以說是極到超出量程的極左了。沒有正確的指導思想,只有「革命趣味」,因此反戀社的活動就像是一場場鬧劇,主角們通過鬧劇來實現自我滿足。然而故意表現自己的不合群,同樣是一種對合群的渴望。這種人當領導,立場可容易反轉了。宮前不就是說轉就轉了嗎,依我看領家分分鐘也能轉過去。

反戀大約不會去回答鬧劇該如何收場的問題,不妨參照俺修羅。俺修羅的主角們不是領家那種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而是現實的理想主義者。雖然夏川和季堂聚在一起的時候會說世界怎麼怎麼,自己如何如何,但自己撥弄算盤的時候,一個琢磨繼承家產,一個琢磨保送重點,都精明的很。假如夏川有機會跟領家談一次,她的發言肯定是,「我就隨便說說,你還當真了呀」。

然而,即便選對了目標,領家手中依然只有一桿長矛。跟風車還能打個有來有回,真去打怪獸恐怕分分鐘被踩死。作者通過充斥在字裡行間的虛無感和絕望感,告訴高砂與讀者,玩玩就好了,認真起來是要被和諧的。四十年代的義士粉碎了,七十年代的義士自滅了,二十一世紀的義士大概不會被粉碎,也不會自滅,而是會腐化墮落,失去初心。雖說領家那種初心還是早點失去了好,但她漸漸成為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恐怕並不是理想的結局。

言者有心,聽者無意。反戀在瘋狂暗示著什麼,卻又故意將之隱藏在雲山霧罩中,留待不同的讀者橫看成嶺側成峰。我之前主張,「反戀完爆涼宮」,剛說完這句話就被幾十個人輪流約談了。這次曲線救國,換個說法,「假如有辦法讓反戀和俺修羅合體,就能產生一部宇宙神作」。

謝淑萍的四維:「你確定這兩本書合體了之後還有人看?」

謝淑萍的先知:「嗯……也許……科學育種的話應該能繼承兩邊的優點吧……大概。」


推薦閱讀:

這TM就是個完美的和諧社會:再讀《美麗新世界》
沒有節制的提前消費為我現在帶來的困境
服裝行業的共享經濟與消費主義
這個時代的消費主義
一位媒體從業者,手上的鑽戒,掉了

TAG:輕小說 | 消費主義 | 日本歷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