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我上初中時,有一天作了篇散文,拿去請當時的語文老師指教。說是指教,其實態度並不很端正,滿心以為會得到誇讚,暗有些自矜的心思。隱約記得文章中以極大篇幅吟詠了荼蘼花,借物抒情,雖然已經想不起具體抒了些什麼情。少年人寫的文章,多半是無病呻吟、故作深沉的辭句,但回望時除了瞭然的尷尬,竟也覺出些未經世事的稚拙的可愛。
如今已經過去數年,過了懵懂天真、多愁善感的年紀,也過了雄心勃勃、狂傲熱血的年紀,經歷的事可能不算多,但也足以令夢想改了又改,起起伏伏,最後隨波逐流地擱淺在了豐衣足食的岸邊。小時候自以為文采非凡,長大後才發現不過爾爾,曾經自詡博識多聞,後來也認清自己「潦倒不通世務,腹內原來草莽」。
明白自己只是滄海一粟的普通人,不知道是自知之明,還是通常所說的被世事銼去了銳氣,磨平了稜角。有時情緒高漲,迫不及待想開創一番揮斥方遒的事業,有時又渾渾噩噩,不知西東,陷入對虛無主義想法的恐懼與自我認知失調的迷茫中。唯有藝術欣賞能帶來短暫的平靜。看畫,讀書,尤其要帶有陰鬱浪漫的故事背景,如勃克林的死之島,沃特豪斯的奧菲利亞——先前覺得有些矯揉造作的哈姆雷特,如今讀來已然是字字句句皆是血的驚喜回味與戰慄。
「在那小溪旁,斜長著一株楊柳樹
銀色葉子倒映在琉璃般的溪水裡
她編織了綺麗的花環
用金鳳花、雛菊、蕁麻與長頸蘭
放浪的牧人給它起過些俗名
但少女們都稱之為『死人手指』
她爬上逸出的枝條去掛那花環
搖搖欲墜的枝條便折斷了
將她與花一塊兒
拋落到嗚咽的溪流里
衣裙蕩漾開來
她如美人魚一般漂浮在水面上
還斷續地吟唱著古老的歌謠
彷彿對自己的危險毫無覺察
又好像她本來就生長在水裡
但好景不長
少頃她的衣裳被溪水浸透
她便在宛轉的歌聲中沉入水底
死去了」
世人愛對死亡進行粉飾,彷彿死亡即是浪漫,浪漫即是死亡,我也不能免俗,雖然明知道死亡確是一切生理機能的停止,所有不為人知的思想、記憶,美好的、悲傷的,都將隨之永遠地消亡。
但若有一個雷雨連綿的陰沉下午,無所事事地倚靠在沙發里,在朦朧的倦意中,一邊放著柴可夫斯基、薩蒂或肖邦,一邊讀一篇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悲劇,或凝視一幅美而哀傷的畫,對我來說就是最滿足的享受了。
成年以後思考最多的問題,是想成為怎樣的人。其實這個問題本身沒有很大意義,就像在高考之前思考想讀怎樣的專業一樣,如果不是具有強大意志與自制力的人,通常都是跟在命運身後亦步亦趨。
心境平和,身體健康,有穩定的生活來源,在衣食之外有足夠的時間和資本追逐自己的愛好與研究,這是我眼下對未來生活的全部理想。這樣看似市井平庸的狀態,只有在領悟到的時候才能覺出其中的圓滿滋味。就像如果將之告訴初中時代的我,她絕對會大發雷霆,毫不甘心——那麼多超凡脫俗的凌雲壯志,都到哪裡去了呢?
其實我也難以說清。
好吧,就當做是「被世事磨平了稜角」好了。
曾經極度迷戀自己的長髮,短一寸都會心痛不已,而如今已經剪去大半。且接下來就算剃個光頭,也不會有很大的心理障礙,只不過有礙觀瞻,所以暫且不剃。世間何來那許多不能割捨的事物呢,消亡時都化為夢幻泡影,何妨只作如是觀之。
但有時也會懷疑自己的這種心態在十九歲是不是來得早了些,以至於耽誤了眼下應為功名奮鬥的良機。
荼蘼花喻意韶華勝極,而如今的我並沒有什麼吟詠比賦的慾望,也再不敢有恃才傲物的心思。不知道當年的老師對我現在的文章還會不會有「形散神也散」的批評,但我大約已經不想,也不再會成為一名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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