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幽靈
記憶總是從夏天開始。
我久居過的地方都四季分明,漫長的夏日和冬日像兩塊顏色迥異的綢緞,垂曳到地上,短暫的春天和秋天是綢緞中若隱若現的胴體。
媽媽往平底鍋里噴了一層油脂,油脂在燒炙中炸出隱晦的椰香。蛋液融在油里,向四個方向奔逃。我站在她身後,碾碎的黑胡椒的辛辣和熱霧剛好能觸到我的鼻尖和兩頰。媽媽用鍋鏟將蛋清剖開,蛋黃衝破蛋衣,迸濺開來,乾涸成一條金色的河溝,乾涸得像多切斯特的夏天。
我聽到蟬鳴了嗎?記不得了。那是一個充斥著白噪音的正午,斷續的電流聲和蟬鳴是一列昏昏欲睡的貝斯手,當它們也忘記撥弦時,我們的身遭是灰塵與義大利腌香腸味的死寂。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低矮的平房摩肩接踵,在電線中垂首站立,它們傾斜的屋檐幾乎連結,像公車裡擠在一起的陌生人的手臂。兩排房檐形成一塊菱形的蔭涼,一個老婦人坐在菱形里,光線從她腳踝上奔流而去,像一條看不見首尾的大銀環蛇。
媽媽給我倒了一杯橙汁。橙汁是涼的,懸濁的果肉浮在杯口,我將它們一口吞進去。
我和媽媽相對而坐,她撫摸著自己的耳垂,看向窗外。
從那個方向,夏天像融化的柏油一樣流進來,漫入水池裡未洗的餐具,在桌布上點出高光,最終停留在我媽媽的前額,將它們染成杏醬的顏色。
城鐵從頭頂開過去了,我們屋裡的一切開始嗒嗒震動。
我離家之後的第一餐就是這樣。食物是紛亂的回憶里供人著腳的礁石,我們既然是動物,就只好循著氣味而去。
那是第一個前途未卜的夏天。新學校三個多月後才會開學,我沒有暑假作業,和朋友們分隔兩地,不會說英語,與媽媽困在新英格蘭小城的郊區。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樣多的可供揮霍的日子。每天一次,我們跳上開往市中心的綠線。綠線停靠時,司機搖響鈴鐺,與教堂管風琴的高音吟唱如出一轍。乘坐綠線就像騎在一頭衰老的牡鹿背上,它結苔的角撥開樹葉,四蹄踏在潮濕的泥土裡。我總是靠在媽媽肩膀上,太重了,她抱怨。綠線吹著口哨經過牛頓中心的湖塘,人們在圈出的露天游泳池裡嬉鬧,湖邊的草坪上趴著一排裸露出背部的男女,讓陽光給他們鍍上一層油。綠線穿梭過泥沼,栗樹山與高架橋,穿過幽暗的樹叢,野徑與高爾夫球場,最終潛入地下,那之後就是一片震顫的黑暗了。
我總是在那時昏睡過去。媽媽的頭和我的靠在一起。司機含混不清地報站,媽媽喃喃地問,你聽懂了嗎?我喃喃地回答她,沒有。
我們在市中心轉紅線到劍橋去。媽媽徑直到研究中心去找她的導師,我在哈佛校園和廣場中漫無目的地徜徉。之前的夏天也是這樣,媽媽帶我到她的學校去,我在草坪上看書,在學校食堂里吃餛飩,吮吸冰棍,將麥麗素壓在舌下,等待巧克力融化,流浪貓諂媚地在我腳邊盤桓,我撫摩它們的脊背。低垂的日頭是召喚的牧笛,我在這時回到她的辦公室去,書頁捲曲,渾身汗漬,結束這場默契的放逐。
哈佛的草地上擺滿了五色的木椅,我挑一把樹蔭里的躺下。松鼠攀爬榆樹,撕咬同伴的尾巴。遊人們一簇簇地聚在哈佛銅像前,爭相撫摸他已經被磨得發亮的鞋尖。佛羅倫薩中心廣場,野豬像的拱嘴被撫摩得閃閃發亮。維羅納的朱麗葉的乳房也閃閃發亮。旅行者什麼也帶不走,除了指尖一點肉眼不可見的金漆。
我那時好像在讀一本叫《Life in Miniature》的小說,媽媽的同事寫的。一個猶太女孩與她神經質的母親四處流浪。在奔波中,她無法梳通自己亂蓬蓬的捲髮,只得將它們全部剪掉了。我敷衍地翻過書頁,像在和一個面容晦暗不清的人交談。有的時候我走到紀念堂去,在花窗玻璃下站一會,全神貫注地感知舊的汗水被體溫蒸干,新的汗水流出來。我看著花窗上的執劍的騎士,輪廓模糊,色澤鬆弛,像老損的鎢絲燈泡,但如果從室內向外看,他們就在日光下復活了,盔甲如貝母般熠熠生輝。
中午,我穿過一條街,買一張盛在紙盤裡的披薩薄餅。松鼠聞到我指尖的油漬,在木椅旁邊繞圈跑動,吱吱尖叫。
媽媽從樓里走出來,我將書本夾在腋下,朝她跑過去,挽住她的手臂。她的衣服上仍然帶著圖書館的陰涼,我將臉倚上去,將鼻尖埋進冰綃般的布料里,感到很舒服。我們有時在哈佛廣場買一杯凍酸奶,撒一層蔓越莓乾和巧克力片,我用勺子將它們刮成幾何形,然後一口氣搗毀。
天氣極熱的時候,我就帶著游泳衣,在泳池裡開始我的放逐,嘴唇發紫,指腹泡泛地等待媽媽。
我們住在地下室里,要點爐子,蓋棉被。我和媽媽並排躺在一張床墊上,盯住天花板,聽樓上傳來的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和交談聲。我將頭側過去,看到幾條潮蟲在地板的縫隙里鑽進鑽出,它們的一百對足陷進地毯的毛線里。
周末,我和媽媽到栗樹山的超市去。除了肉與菜外,我們買一片西瓜,一隻烤雞,兩盒太妃糖口味的冰激凌,坐在空敞的用餐區,面對落地窗戶清點戰利品。媽媽總是說,現在多吃一點,等一會就少提一些。她說得很對。
栗樹山的超市給了我們一本集票冊,貼滿後可以換取獎品。出於無聊,我和媽媽將那些小票裁開,蘸水,整整齊齊地貼在畫冊上,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去換了一瓶番茄醬,送給媽媽的前室友。
媽媽將紙筒剪開,取出一塊麵糰,將它摺疊成牛角麵包的形狀。我能在烤箱前坐很久,看著麵糰膨大,變形,直到黃油的香味充溢鼻端。
一天,媽媽帶了一隻緞面盒子回家,遞到我手裡。我掀開天鵝絨緞,看到一條粉色水晶項鏈,一圈珊瑚嵌在圓環里,對著價簽驚叫了一聲。媽媽告訴我,她在教人學漢語,拿了學費之後不由得手痒痒。我將項鏈繞在頸上,想了想又取下來,包回絨布里。
媽媽帶著我到中國城買燒臘,站在櫃檯前,飢餓又矜持地看著師傅片鴨子,在粵語吆喝聲中手足無策,像兩個闖進猶太安息日晚宴的異教徒。
我們提著熱烘烘的塑料袋往回走,挽著手,有時一言不發,有時聊我們看過的書,頭腦里的故事,獨處時的見聞。黑色的查爾斯河在我們的腳下涌動,白色的月光在水面上魚鱗一樣跳躍,像我們的貧瘠一樣豐盈。
故友來波士頓,我們一起出海去看鯨魚。我迎著太陽和海浪站了四個小時,聽阿姨的兒子跟我分析海嘯前波浪的律動。我們在水族館裡看了毛茸茸的海獅和初生的企鵝,吃了甜筒,喝了蛤蜊湯。在月亮出來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哈佛廣場,我終於感到臉頰劇烈地疼痛。
我被日光灼傷了。媽媽買了一杯冰奶昔,讓我敷在臉上,不過我很快地把它喝完了。小時候發燒時姥姥把冰棒鎮在我額頭上,此舉無異於將腌肉放在狼崽的吻前。媽媽在我的雙頰上塗滿芬芳的蘆薈藥膏,我黏糊糊地跟在她背後,嬉皮笑臉,對於破相一事渾不在意。
波士頓公共圖書館也是我們的據點之一。我們在中文區一坐就是一下午。我從來沒有借過書,感到很新奇,於是一摞摞地將它們抱回家去,又在數天內一摞摞地抱回來。那個夏天,我讀了一整套豎版繁體的《鬼吹燈》,英語沒學多少,裝了一肚子鬼故事。
公共圖書館的心臟處有座方形的小花園。花園中央,酒神的女信徒抱著嬰兒,清泉從雕像的腳下湧出。我們在花園裡坐到看不清書頁,天際湧出大片的紫色。
我和媽媽向劍橋的公交車站走去,忽然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雨。我們在雨中潰逃,感到三個月以來的第一絲涼意。沒有預警的秋雨開始編織盛夏的壽衣,松鼠將堅果銜去它們的地窖,我坐在木椅上,感到背後冷颼颼的,墨綠的榆樹葉片中出現了火燎似的焦黃,觸目驚心如中年人長出的第一茬白髮。
它的沙漏快要空了。
黑色的查爾斯河的波浪鎮靜下來了。我們看不到雀躍的魚脊似的銀白了。水面下降,看上去離我們很遠。我和媽媽在過一座橋,幾個跑者從我們身邊喘息著穿梭過去了。水面的盡頭,是星星點點的路燈的鬼火和辦公樓里無人的夜光,它們的影子折進水裡,像是一團團沒有溫度的冷煙火。黑色的查爾斯河,在幾個月中就要結上一層堅冰。夏末的月亮看上去很可口。我拈住媽媽的指尖,我們被漸趨同一的律動魘住了。自行車的車輪碾過高低不平的石磚。澄凈的星空像葵花叢一樣旋轉。黑色的查爾斯河,冰冷刺骨的水波,溫暖的水波。我們在海上看到過巨大的鯨魚背脊,在浪花深處像幽靈船一樣上下翻覆。它們是奧德修斯在離開奧吉吉亞島時看到的海怪,從氣孔里噴出五色的水花。我幾乎想要躍進黑色的查爾斯河,像被鯨魚吞下的約拿那樣,三天後在太陽的焰火里浮起。
我的手按在媽媽的手上,她的手指攥緊石頭圍欄。我看著她,她沒有看我。三四年後,在一次罕有的爭吵中,媽媽坦言了河水的魔力。她告訴我,在那個幽靈似的夏天和之後的幾個春秋反覆里,每次她路過查爾斯河,都有要一躍而下的衝動。
那個夏日之所以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為它漫長而短暫,安逸之中危機四伏,在怒放之前就顯出了早夭的徵兆,就像其他的好東西一樣,在誕生之初就被烙下了短壽的咒符。
第一場雪落下來時,我和媽媽在廚房裡喝熱湯。爸爸很快就要來了。白色的波士頓很美,我們希望雪下大一點。夏天結束了,結束的不只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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