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一生都被波伏娃寫在《第二性》里了(1)

斷續花了近倆月時間看完波伏娃的《第二性》I和II,一是因為《第二性I》從生物學論據、精神分析觀點和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採用較抽象的哲學術語來分析女人的命運,理解起來頗為費力;《第二性II》的語言通俗易懂,貫穿女性從童年、少女、成熟到老年的成長、處境以及如何走向解放的一生,往往觸及我長久的共鳴和思考。二是自己一向鍾愛自由個性的女作家,從前接觸的作品幾乎都圍繞愛情、自由和生活而寫;也曾收藏有波伏娃的小說《女賓》,當時覺得語言風格不合味口,沒有堅持讀下來;某次偶然讀到《第二性》中關於女性獨立的經典片段,當即決定拍下全套書。波伏娃是我讀過的最理性女作家,確切地說是女哲學家。在閱讀過程中常常令我驚嘆不已的是,她不僅聰敏過人、思維嚴謹、博學多識,而且有著相當深厚的文學素養。

透過《第二性》,我生命的記憶重新被展開,童年時期的自閉、性的啟蒙、少女時代的努力和叛逆、愛情賦予的甜蜜和痛苦、初涉社會職場的格格不入、婚姻生活、懷孕、成為母親、回歸自我……所有曾經困擾我的場景和情節都被波伏娃通通寫在這本書里了。迷霧一層層被揭開,很多時候呈現在我面前的並不是樂觀的真相,而是令我沮喪的客觀的女性處境。有些章節中,比如已婚女人和老年女人,我認為波伏娃的筆調太過悲觀、辛辣和尖刻,畢竟《第二性》寫於上世紀40年代,傳統女人的命運大都被禁閉在家庭之內。如今60多年過去了,女性的處境與之前已很不同,雖然男尊女卑的現象在中國仍然普遍存在。然而,不管怎樣,我感興趣的是在如此大篇幅的敘述女性的集體弱勢命運後,波伏娃將如何描述通往女性獨立和自主的道路。

1、童年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的。」波伏娃在《第二性II》第一章中的首句斷言。男孩在童年時期起就被要求學會生存;他通過遊戲、運動、鬥爭、挑戰、考驗,均衡地使用自己的力量;他在與其他男孩的較量中學會堅忍和獨立。而女孩,「人們向她灌輸,為了討人喜歡,就必須竭力令人喜歡,必須成為客體;因此,她應該放棄她的自主。」

據說兒時的我生得又黑又難看,照片已都遺失,唯一一張大概我七歲時的全家福照,我看到小女孩與這個世界遠遠疏離的木訥表情,實在難以引發大人們的喜愛和關注。自閉弱小的我常常成為同伴嘲笑和欺負的對象,所以小女孩總暗自期待快快長大,擁有一個強而有力的男朋友來保護我。然而,無論我在人們眼中如何不受待見,孩子的天性始終是天真無邪的,我印象中最快樂的時光竟也是童年。喜歡爬樹、游泳、在大自然的陽光和雨霧中奔跑、嬉戲、為微不足道的事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既然不討人喜愛,也就不必竭力去討人喜歡,這種與人之間的疏離感一直保持至今。

波伏娃指出,男女生殖器的不同並不體現在解剖學上,而是社會意識形態賦予了生殖器的差異:「陰莖肯定構成一個特權」,「人們說服男孩,正是由於他優越,才對他有更高的要求;為了鼓勵他踏上屬於他的艱難道路,人們向他灌輸男性的自豪感;這種抽象概念對他來說具有具體形象:它體現在陰莖中。」也就是說,「他不是自然而然地感到自豪的;他是通過周圍人的態度感受到的。」而對小女孩來說,對於陰莖的好奇心不具有分析性,正如對太陽和月亮一樣。我記得兒時和其他孩子玩過家家的遊戲,我扮演爸爸的角色站著撒尿,結果尿濕了褲子,被奶奶痛罵一頓,彼時我才對自己的生殖器才感到隱隱的羞恥。

除了這件事,我並未覺察到自己與男孩子有什麼區別。究其原因,可能自我出生起,我就從未擁有過父愛。而「小女孩正是通過男人的眼睛,探索世界和從中辨別自己的命運。」當然,父愛的缺失對我今後的人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如果父親對女兒表現出溫柔,她會感到自己的生存得到極好的辯護;她擁有其他女孩難以獲得的種種優異品質;她感到心滿意足,被奉若神明。她可能整個一生都帶著懷念去追尋這種充實與寧靜,倘若她得不到這種愛,就可能永遠感到自己是有罪的,該受懲罰;要麼她可能到別處尋找對自身的評價,對父親變得冷漠,甚至敵視。」

我父親是家中長子,二十歲起就肩負起養活全家十幾口人的重任,外出打工。父親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在外面的世界敢拼敢闖,肯吃苦耐勞,為全家人提供相對寬裕的生活。在家中呢,他從來不抱我們這些孩子。他不喜歡女兒,尤其是我,二女兒。在我兒時的印象中,他對我永遠擺著一副嚴肅的面孔,不然就是冷冷地訓斥。我害怕他,怕得要命,從來不敢靠近他,更別說同他講話。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一個冬天的深夜,父親從外面賭錢回來,大概輸了錢,情緒很糟。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媽媽的腳邊,被他粗暴地趕到一旁冰冷的被窩,他在我睡暖的被窩中沉沉睡去,留我在屈辱的淚水和寒冷中瑟瑟發抖。

小學二年級時,我成績全班倒數第一,被學校留級了。我擔心父親看到成績單後會暴怒,懷著極度的恐懼拿著成績單到處東遊西盪,惶惶然不敢回家。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我從廚房後門溜進去偷偷吃飯,終於還是來到堂屋,父親正坐著抽煙,他只抬頭地看了我一眼,就足以嚇得我魂飛魄散。幸而他並沒有訓斥我,可能覺得我已長大。

留級後我的大腦彷彿一夜之間突然開竅,學習成績迅速躍升至班級第一名,並長期保持下去。自此以後,父親對待我的態度變親切了許多,每次期末考都會獎勵我大筆的零花錢。我一邊受寵若驚地接受著這遲來的父愛,一邊更加努力地學習以保持自己的優異成績。我那時並未意識到:從小學一直到初中畢業,我付出相當的努力,僅僅是為了獲得父親的贊同和關注,這一點對我的心靈來說就已大誤歧途了。以致在我成年後很長的一段歲月里,不斷在迷途中尋找自己的道路,這令我耗費了巨大的能量。所以,後來當我從別處獲得愛與贊同,決心做我自己,而放棄取悅他的時候,我採取了對立的態度:冷淡他,疏遠他。

整個青春期,我正是在他的高要求下無所適從而公然與之反抗。大學期間,我跟父親的關係降至冰點,我無法原諒他一直用強權的手段在無形掌控我的人生:表現優異便可得到他的愛,表現遜色就會失去愛。這不是真正的愛。相反,這種強權讓性格軟弱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沒有自我,這個「自我」被嚴重地壓抑起來,如同深埋在混沌大地里的種子。一旦青春期的我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反抗的力量便急遽膨脹開來,黑暗的種子奮力破土而出。

2、少女

「往往她嚮往的是一個具有社會威望或有才華的男人,而他的身體不會引起她騷動不安。」少女時代的我沉迷於愛情的遐想。初一暗戀高高帥帥、成績好又會打架、脾氣暴躁的男生,簡直集所有男人的特點於一身。默默地注視他兩年多,卻從來不同他講話。在教室走廊上互相對視一眼,便以為對方也喜歡自己。那時的暗戀僅限於一種完美形象的幻想,並不包括性幻想。多年之後,我們成為很好的朋友,有一次問他初中時候是否喜歡過我,他感到莫名其妙,說沒有啊,我喜歡一個其他班的女孩子,你們都不認識的。我又說,你知道我喜歡過你嗎?他哈哈大笑地說:不可能,你不是喜歡某某嗎,全班同學都知道啊!

「在滿懷希望和雄心勃勃的年紀,在生活的願望,在地球上佔有一席之地的願望變得強烈的年齡,知道自己是被動的和依附於他人的,那是令人難堪的狀況;女人正是在這種想征服的年齡知道,任何征服對她來說都是不允許的,她應該自我否定,她的未來取決於男人的一時心血來潮。」

少女時期最令我迷惑的一點是:在暗戀上這個男生之前,我曾一度非常討厭他,因實在看不慣他的強勢和暴脾氣。儘管我尚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歡什麼類型的男生,但絕不是他這種大男子主義的;我想如果我將來結婚,一定找一個與我地位平等的男人,他最好一無所有,這樣就不會以任何特權(金錢或地位)想要來操控我、綁架我。直至某晚夢見他,發覺自己在夢中居然喜歡他,第二日在教室見到他時,便真正確認自己的喜歡。而他正是我童年時期想要尋找來保護我的那個形象。

在上一段中我寫過和父親的關係,我不喜歡父親這類大男子主義的男人,我發誓今後的伴侶也絕不是他這樣的人。然而彷彿難以解開的魔咒,一直以來我愛慕和欣賞正是這一類人。

波伏娃對此解釋道:「她對男人有一種自卑感,她面對這種非此即彼的選擇:要麼維持自主和變得男性化——這在自卑情結背景上引起一種緊張,這種緊張會有帶來神經官能症的危險;要麼在愛情的順從中找到自身幸福的歸宿,這是通過她對至高無上的父親抱有的愛才順利解決的;她在情人或丈夫身上追求的正是父親,在她身上,性愛伴隨著被主宰的願望。」

我從未得到至高無上的父愛,故在親密關係里我始終不是順從的,我不願卑微地順從,也就意味著徹底放棄,意味著愛而不得。

3、婚姻

波伏娃本人一生未婚。19歲時,她發表個人

"獨立宣言 ",宣稱 "我絕不讓我的生命屈從於他人的意志 "。20歲在法國高等師範大學與薩特相識相愛,兩人終生相伴,卻不受一紙婚姻的約束。

在第五章——已婚女人中,波伏娃對婚姻進行了深度分析:婚姻對於男人和女人的表現方式、婚姻和愛情的關係、婚姻中的性生活以及已婚女人的處境等。

「從傳統說來,社會賦予女人的命運是婚姻。」在過去,「結婚是她唯一的謀生手段和使她的生存獲得社會認可的唯一方式。」所以母親們總是千方百計地將女兒嫁出去。直至今日,部分現代女性已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經濟獨立,然而單身女人仍在社會意義上是一個不完整的人,人們稱之為「剩女」,必須待到她手指上戴上結婚戒指,她「才能獲得一個人的完整尊嚴和充分權利」。

婚姻於男人只是一種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種命運的選擇。 「男人結婚是為了安居在內在性中,而不是為了被關閉在裡面;他要一個家,但能自由逃離它;他定居下來,但往往他在心裡仍然是一個流浪者;他不藐視幸福,但他不把幸福變成一個目的;重複使他厭倦;他尋找新鮮感、冒險、需要戰勝的抵抗、友情、讓他擺脫孤獨的兩人世界的友誼。」

即,對雙方來說,婚姻同時是負擔和利益,但是他們的處境並不對稱。

波伏娃指出「一般來說,婚姻並不是通過愛情決定的。」 婚姻「是要讓男女的經濟和性的結合朝集體利益發展,而不是保證他們的個體幸福。」

那麼,婚姻和愛情如何協調呢?愛情將如何變成責任?

書中她引用巴爾扎克的言論:「愛情是需要和情感兩者的結合,婚姻的幸福來自夫婦之間心靈的完美和諧。要得到幸福,一個男人不得不強制自己遵守某些榮譽和禮節的規則……如果他要得到被愛的幸福,他就必須真誠地去愛:什麼也不能抵擋真正的愛情。」

否則,「缺乏愛、強制、無聊,只能產生怨恨、不耐煩、敵意,而不能產生溫柔的愛情。」

無論如何,應該先要有愛慕,但保證愛慕要持續一生仍然是奇蹟。

關於婚姻中的性生活,波伏娃說:「如果愛情或者慾望使兩個性夥伴感到完全滿意,最初幾次體驗的困難就很容易克服;一對情人在他們的自由的相互意識中,互相給予快樂並獲得快樂,肉體的愛就會得到力量和尊嚴;於是他們的任何實踐都不是可恥的,因為對任何一方來說,它都不是被迫的,而是慷慨自願的。」

然而,肉慾的魔力很快會自發地消失。他們之中任何交換不再可能,任何贈與和征服也不再可能,在這種體驗中,「每個人都超越自己,是一種共同的手淫。她們彼此認做滿足自身需要所必需的工具。」

「為了讓夫婦之間有忠誠和友誼,必要條件是他們倆彼此是自由的,具體而言是互相平等的。只要男人獨佔經濟自主,他們擁有——根據法律和風俗——給予男性的特權,他往往顯得像暴君就很自然了,這促使女人反抗和運用詭計。」

我說過,我在少女時代的理想對象是:一方面他才華出眾、能力過人;另一方面,我們必須是相互平等的。隨著社會閱歷的增長,我才漸漸認清這幾乎是每一個少女不可實現的完美夢想。

首先,這裡暗含著雙重標準:要求對方才華出眾,無非是為了將來通過他去獲取比較舒適的生活,從而使自己逃避掉艱難的現實;第一個條件下再要求相互平等,便明顯不平等了。因為既已受到對方的惠顧,在婚姻中必然要做出相當的讓步和犧牲,比如放棄事業去照顧家庭;或者說邊工作邊照顧家庭。無論做何種選擇,都不是自我實現的真正道路。

這雙重標準又因何而來呢?波伏娃解釋道:「對大多數女人來說,即使允許她獨立,愛情仍然是最有吸引力的道路;承擔自己生活這種事是令人焦慮的。」;「男人的幸運——在成年時和小時候——就在於別人迫使他踏上最艱苦但也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就在於她受到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人們非但不鼓勵她奮鬥,反而對她來說,她只要聽之任之滑下去,就會到達極樂的天堂;當她發覺受到海市蜃樓的欺騙時,為時已晚;她的力量在這種冒險中已經消失殆盡。」

即使在當今的女性普遍受到高等教育並投入到各項事業獲得經濟獨立,社會上針對女人的言論仍是幹得好不如嫁得好。想要利用婚姻來改變女人的附屬命運仍是一條看似便捷、實則具有欺騙性的道路。

在我碩士畢業進入社會以前,我自認為一直處於男女平等的理想狀態。因我讀的工科專業男生居多,時不時還受到女士優先的待遇。我眼力所見的男女不平等只體現在婚姻中。傳統的婚姻在我父母親身上體現得太過鮮明,以至於我對婚姻一度持悲觀和退縮的態度。父親作為家庭的生產者,熱衷於外界事物,談生意、人際應酬、關注政治、軍事、經濟和社會問題;至於洗衣做飯帶孩子之類的家務事,從來不屬他操心的領域,他習慣性地將這些日復一日永無止盡的辛勞瑣事丟給妻子,將她封閉在家庭的內在性中。

「如果她在愛著,慷慨地忠誠,她會在快樂中完成她的任務;如果她是在怨恨中完成任務的,她會覺得這是乏味的苦差事。」母親多年來一直跟隨父親在外做生意,自我記事起,每年年末他們回家,回到孩子的身邊,母親都會向我們哭訴,抱怨父親如何不關心體貼她。她可以稱為一個偉大無私的母親,全心全意地為孩子們付出,不圖任何回報。而作為一名妻子,我常常對她深感同情。

我不知道父親年輕時候是不是因為愛情娶她為妻,但就我看到的情形而言,我絲毫看不出他們之間存有愛情的成分。夫妻兩人的地位和觀念完全不對稱,父親的外界形象永遠是正面而充滿讚譽的:精明能幹、剛強樂觀、為人慷慨大方、擅交朋友。即使走進女人堆里,他的幽默總能引發她們陣陣歡快的笑聲。這個社會好似正因他這類人而運轉,他在其中樂此不疲,並充分體現出自己的超越性。

他的妻子呢,隻字不識,畢生的精力都圍繞著丈夫和孩子。「她的命運顯得像乏味的重複的典範:通過她,生活不斷地重複,卻到不了任何地方;她被確定在家庭主婦的角色中,中止了生存的擴展,她是障礙和否定。她的女兒希望不要像她。」我默默地看著母親辛勞付出和對丈夫抱怨不休的一生。我想,如果父親哪怕對母親有一點點愛意,都至少會替她分擔一些家務,或者說些體貼的話,然而從來沒有。

父母婚姻的不幸福進一步加劇了我對父親的嫌惡和對立情緒,我一方面懼怕威嚴的父權,一方面堅決拒絕與他作任何溝通,做冷冷的旁觀者。在學校,我討厭接近一切大男子主義的男性,我的男友或男性朋友幾乎都是性情溫柔的一類。儘管多年以後當我閱歷漸長,學會用更廣的視覺去看問題的時候,尤其在我步入婚姻,明瞭婚姻和生活的不易後,我才從更深層次發覺他們之間的更多真相而重新開始定義父親、理解父親、最終與父親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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