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木匾

寺廟修在山上。

山是座不高也不矮的山,廟是座不大也不小的廟。小和尚站在廟門前,歪著頭看了一會,直盯著廟門上掛著的牌匾。

匾上寫的是「般若寺」三個字,但小和尚只認得後兩個,認不得第一個。小和尚正看著,寺門忽然被人打開,從裡面走出個灰衣和尚來,朝著小和尚雙手合十道:「小沙彌,遠遊而來?」

小和尚也雙手合十道:「師兄慧眼。」

灰衣和尚道:「不嫌鄙陋,不妨暫住。」

小和尚想了想,便在這般若寺住下了。

小和尚是北方人,從北邊南下而來,一路上行腳掛單,住過不下一百家寺廟。

這些寺廟的規矩大同小異,有的允許他入住,有的卻不允,但是無論如何,行腳僧人去謁見住持這一步總是少不了的。只不過很多寺廟裡住持的派頭都大得很,尋常的行腳僧是見不到的,只有從行腳僧里推舉出一位輩分最高、學識最廣的僧人,才能和住持洽談掛單、暫住的事宜。

小和尚當然不是輩分最高的,也不是學識最廣的。所以他很少見到住持。

但是這家寺廟的住持也不是派頭最大的。所以他很樂意見小和尚一面。

為什麼呢?大概因為這座廟也不大。

住持是個眉毛泛白的老和尚,手裡捻著一串念珠,一見小和尚就笑了。

小和尚也不知住持在笑什麼,只好跟著他傻笑。

老住持笑了好久才問道:「小師父,曾受何戒?」

小和尚答:「受過沙彌戒。」

老住持又問:「在哪座寺、受何人戒?」

小和尚答:「在……大、大刀寺,受林林法師戒。」

老住持笑呵呵道:「度牒是家裡人買的吧?」

小和尚驚訝:「你怎麼知道?」

廢話,見過文盲到這個程度的和尚么。

雖然文盲,但小和尚還是在般若寺里住下了。看起來老住持好像不嫌棄小和尚文盲。

但是老住持又好像挺嫌棄的,因為他讓別的和尚教小和尚識字,每天認一百個,認不下來就要打手板。而廟裡除了小和尚和老住持,就只剩下三個和尚:當日請小和尚進門的是二師兄,在後山澆種菜園的是大師兄,專職生火做飯的是三師兄。他們仨別的本事小和尚不了解,手勁是一個比一個大,小和尚就曾見過他大師兄劈掌斷樹,那威勢簡直和《水滸》里的魯智深不相上下,看得小和尚心下一涼,很有種誤入賊窩的感覺。

就這麼過了一個月,小和尚起碼能把《金剛經》讀完了,這時老住持說好,你能下山了。

小和尚傻傻地問:「下山?下山做什麼?」

老住持說:「化緣。」

小和尚問:「這山裡有水,後院有我們種的菜,我們衣食都不缺,為什麼還要下山化緣?」

老住持搖搖頭說:「你下山陪我走一趟就知道了。」

老住持帶著小和尚,走得倒也不遠。

山下就是條官道,官道邊支著個賣茶的攤子。老住持指著那個攤子對小和尚說:

「第一場緣,就去那裡化。」

小和尚心裡滿是疑惑,卻沒有多嘴,跟著老住持走到攤子里。攤子的主人是一對夫婦,見了這一老一少兩個和尚連忙迎出來,招呼他們道:「兩位師父一路上渴了吧?快請坐、請坐。」

老住持坐下,小和尚也跟著坐下。老住持也不問他們這有什麼,便要了兩杯毛尖。婦人忙去灶台前忙活起來,留下男人在兩人身邊誠惶誠恐地陪著。

小和尚感覺他好像有話要說,老住持倒是先開口了:「最近的生意怎麼樣?」

男人臉上露出頹色道:「生意,唉,生意!還能怎麼樣呢?兵荒馬亂的,有時候幾天都沒生意做——不但沒生意,那些個兵大爺來了還要賠本!這日子是過不下去了!」

老住持問:「這世道真有這麼亂么?」

男人道:「那可不?您是出家人,不知道這些,這兩年兵不成兵將不成將,東邊的倭寇鬧得凶得很,也沒人敢來管一管,都奔著逃命去了。就剩下我們這些拖家帶口走不了的在這等死。保不齊哪天倭人來了,您就見不到我們嘍。」

老住持問:「朝廷的軍隊如此不堪嗎?」

男人嗤笑道:「朝廷的軍隊?就是一幫欺壓百姓的孬種!幾十年前的那什麼什麼水師,說的多麼厲害,聽說被倭人的船艦一撞就翻了!只可惜了船上的那些將領,受慈禧的支使,白白送了性命!唉!」

老住持想了一會,問:「你們真的走不開么?」

男人無奈道:「走?往哪裡走?哪處不是現在這樣?哪處不在死人?在這兒我們至少還有點家業,能賣賣茶水糊口。要是連這也不做了,那沒等倭人來,我們夫妻倆就餓死了。唉,過一天是一天吧。」

老住持點點頭,嘆了口氣,沒再問。

男人慾言又止,終究也沒再問。

小和尚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他們在那攤子上坐了半個小時就走了。

走的時候,那對夫妻堅持不要他們的茶錢。

「權當我們夫妻倆的布施,」那婦人哀求著道,「求求兩位師父了,這茶錢您千萬別給——我們不缺這一份的,您就行行好,當我們行了次善、積了點德,只要您誦經時能在心裡念起我倆,我倆也就知足了——您行游的盤纏夠不夠?不夠還可以從我們這裡拿……茶錢我們不能收,決不能收,求求您了。」

小和尚聽著,閉上眼,鼻尖直泛酸。

老住持誦了聲佛號,嘆息道:「阿彌陀佛,老僧知道了。」

繼續化緣的路上,老住持問小和尚道:「你家那邊亂嗎?」

小和尚說:「亂,也很亂。」

不亂的話,誰會為自家的孩子買一份度牒,讓他去做行腳僧呢?

老住持問:「你這一路過來,見到的都很亂嗎?」

小和尚說:「亂,特別亂。」

不亂的話,他怎會走過一百家寺廟,都不停步呢?

老住持闔上眼,長長嘆息一聲。

在這樣的世道里,他除了嘆息,還能做什麼呢?

「阿彌陀佛。」

是夜,老住持和小和尚借宿在一家大戶人家裡。

人家是村子裡的人家,村子是官道旁的村子。這個村子離寺廟所在的山也不算遠,兩人走了不過半天就到了。還未進村子前,老住持遙指著村子,對身邊的小和尚說:「這第二場緣,我們到村子裡去化。」

可是小和尚跟著老住持進了村子,轉了整整一個下午,都沒見他問人要過一口水喝。

小和尚問:「師父,咱們這是在化緣嗎?」

老住持反問他:「為什麼不是呢?」

小和尚說:「可若是化緣,您為什麼連一口水都不曾要?」

老住持笑了笑,問:「你渴了嗎?」

小和尚一怔,答:「沒有。」

老住持道:「沒渴,為什麼要向別人討水喝呢?」

小和尚似懂非懂。

他們倆就在村子裡轉悠,眼看著天快黑了,才想起找個住處。

這村子裡最大的人家姓謝,據說祖上是做過王爺的人,特在此地建了座三進三出的四合院,因為這裡是他發家的地方。老住持要借宿,竟把小和尚帶到了這謝府前。

小和尚未曾見過這般氣派的宅子,在門口扭扭捏捏。老住持放得下身段,主動去敲了謝府的門。

不多時,門便開了條小縫,從裡邊探出個黑漆漆的人頭來,低聲喝問道:「做什麼的!」

老住持雙手合十道:「施主莫要驚慌,老僧是帶著弟子行走四海的出家人。夜路難行,可否在貴府借宿一晚?」

那人像是沒想到有這一出,上上下下打量了住持幾眼,丟下句「稍等」便把頭縮了回去。

小和尚小聲問道:「師父,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您怎麼說謊呢?」

老住持反問他:「我說了什麼謊?」

小和尚說:「您說您行走四海,可您並沒有行走四海啊,只是從山上走到這來罷了。」

老住持又問他:「說得好。可是你既然知道我們從哪來,那你知不知道我們要向哪裡去?」

小和尚搖頭道:「不知道。」

老住持道:「我不是已經說了嗎?要行走四海,自然要向四海去。」

小和尚驚訝道:「您化緣要到那麼遠的地方?」

老住持道:「不是我要到那麼遠的地方,是緣就在那麼遠的地方。」

小和尚似懂非懂。

正說著,門上的那條小縫又開了。那個黑漆漆的人頭又從裡面探出來:「兩位,我家主人說要先驗驗度牒,世道亂,請不要介意。」

老住持點頭說:「應該的,應該的。」將度牒遞了過去。

門很快就開了。

門雖開了,卻不過是從一條縫變成了一條口子,僅能容一人側身通過的樣子。那管家模樣的人還在門後催促道:「兩位師父,快請進來。」

待到住持與小和尚都進去後,那人連忙把門關上,生怕把什麼東西放進來的樣子。

老住持看著他這動作,問道:「最近都這麼小心嗎?」

那人撇撇嘴:「最近?這可都快三年了,哪天晚上不得防賊似的!我們這邊還好,您要是再往北了去,那兒都成了倭人的地盤,您別說借宿了,不被抓起來算好的了!」

老住持皺眉道:「倭人便這般不講道理嗎?連行腳的僧人都要抓?」

那人「嘿嘿」一笑道:「不只要抓,聽說還要被他們用來做實驗呢!鬼知道他們怎麼想的,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唉,不說這些了,兩位師父這邊請,我家主人為兩位備了齋飯。」

老住持和小和尚跟著那人進了客廳,客廳里已經坐著個年近五十的男人,見幾人進來,連忙走上前朝老住持行禮道:「兩位師父遠遊至此,一定累了吧?在下命人為二位備了素齋,二位千萬不要推辭,就當是為某人方才怠慢二位賠罪了。」

老住持誦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施主何罪之有?值此弊亂之世,正應小心自重才對。否則於己無益,於人也無益,怎說得上是怠慢呢。」

謝家主人笑道:「大師說的極是。快,請上座。管家,為兩位看茶。」

按廟裡的規矩,僧人吃飯時是不能發出聲音的。

小和尚和老住持雖然不在廟裡,但還是守著廟裡的規矩:飯前唱念供養咒,然後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把碗里的飯菜吃完,再誦一遍結齋咒,這飯才算吃完。在這期間,謝家的主人一直在他們身邊等著,不問話卻也不離開,整得小和尚心裡毛毛的,不知他這是幾個意思。老住持倒是安之若素,還借人家的毛巾擦了擦臉,然後才道:「施主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謝家主人猶豫了一會道:「請問大師,這一路走來,看世道如何啊?」

老住持苦笑道:「老僧不敢妄下定論,但就這幾日親身見聞來看,人心惶惶,恐將大亂啊。」

謝家主人道:「大師可有避禍安身之法?」

老住持搖頭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老僧無此法門,讓施主失望了。」

謝家主人聞言面色一頹,沉吟許久,忽翻身跪下道:「大師,謝某人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大師成全!」

老住持忙將他扶起:「施主萬勿行此大禮,有何不便不妨直言,若是老僧能幫上忙,一定不會推辭。」

謝家主人道:「離這個村子相去不到十里,有座無名青山,山間有個與世隔絕的般若寺,不知大師聽說過沒有。」

老住持點頭道:「聽說過,聽說過。」

謝家主人道:「不瞞大師您說,我謝家祖上自前朝發績,到如今已有近百年了。許是氣數已盡,這一代代下來人丁稀少。到了我這一輩時,只和正室育有一個獨女,再無半點血脈。懇請大師將我這小女送到那般若寺中,縱然落髮為尼,也算是保住我謝家的一點香火。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大師您千萬不要推辭,我代謝家列祖列宗為您叩首了!」說著又要跪下。

老住持掣住他道:「送到寺里做尼?你當真想好了?」

謝家主人苦笑著道:「想好了,當然想好了。」

老住持道:「你想好了,你女兒未必也想好了。你們回去再想一想。我們會在這盤桓兩日,此事臨走時再議也不遲。」

「師父,您是不是不想收這個小女孩?」從客廳去廂房的路上,小和尚悄聲問著老住持。

「我該收嗎?」老住持卻反問他。

小和尚想了想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讓她做個尼姑,又有什麼不妥呢?您是擔心我和師兄們會欺辱她嗎?我們都不是這樣的人。」

老住持嘆息了一聲,問道:「我問你,和尚原本是做什麼的?」

小和尚想了一會,答:「修持佛法的。」

老住持道:「不錯,和尚本是修持佛法的人,尼姑也本是修持佛法的人。他們做和尚、做尼姑,是因為他們愛戴佛、親近佛,要去感悟佛的智慧。我能讓一個既不愛戴佛、也不親近佛、僅僅為了躲避戰亂的人做尼姑嗎?」

小和尚愣了一會,問:「那菩薩遇到這種事,會怎麼做呢?」

老住持嘆道:「菩薩有菩薩的行止,你我都不是菩薩,想去做菩薩做的事嗎?我們做我們能做的便是了。」

小和尚又問:「那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以後遇上這種事,是幫還是不幫呢?」

老住持反問他:「何為慈悲?」

小和尚答不上來。

老住持嘆氣道:「好好想想吧。慈悲慈悲,如何才是慈悲?」

那小姑娘終究還是跟著他們走了。

女孩走得時候心裡應當還是不大願意的,和她父母依依不捨地道別。但沒過半個小時她的情緒就重新高漲起來,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

小和尚看著她在前面蹦蹦跳跳,好想上去對她說你知不知道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你父母了。也許明天倭人就打進來了,也許明天你家就要被他們佔了,也許當你想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沒有家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但小女孩不知道。她的父母只是給她備好衣服、乾糧、盤纏,然後指著兩個和尚說你今天就和這個爺爺這個哥哥出去玩,他們要帶你到山上去玩,你可以在山上多玩幾天,別想家哦。小女孩當然開心地說好呀好呀,我最喜歡出去玩了。

那個時候每個人都笑著,小和尚也笑著;但是現在小和尚想哭。

小和尚不敢想別的,他怕自己再想起那些他不願想的事來,他現在只想哭。

老住持沒讓小女孩做尼姑。

為什麼呢?就像老住持之前說的一樣,尼姑是修持佛法的女性,小女孩哪知道修持佛法,當然做不了尼姑。

但即使做不成尼姑,老住持也沒把小女孩趕下山去。

——不過是加雙筷子的事。老住持說。

——現在,什麼是「慈悲」呢?

從山下回來的第七天,老住持把弟子們叫到坐禪室里,說是要宣布件大事。小和尚和師兄們結伴進去,老住持早已在裡面等候。小和尚等人忙按輩分依次坐好。

待他們坐穩後,老住持問:「你們幾個做我的弟子,迄今為止有多少年了?」

大師兄答:「三十年。」

二師兄答:「二十五年。」

三師兄答:「十五年。」

小和尚答:「一……一個多月。」有點不好意思。

老住持接著問:「如今世事如此之亂,我們這些學佛的人應當如何?」

大師兄答:「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和尚!」

二師兄答:「家國之難,不可不救。無論和尚。」

三師兄答:「首當其衝,當仁不讓。是為和尚。」

小和尚聽著他們說話,不敢出聲。

老住持欣然道:「說得好!抬匾來!」

大師兄和二師兄真的出去,把寺門上掛著的那塊匾取下抬了進來。

老住持問:「你們聽過這塊匾的故事嗎?」

幾人沉默。

老住持道:「傳說製作這匾的木材曾是建木上的一根枝幹,有人將它砍下來,刻上『般若寺』三字,掛在門上,至今已千年有餘。」

幾人仍舊沉默。

老住持道:「取斧斤來。」

三師兄去往後廚,將平時劈柴的斧斤取來。

老住持手起斧落,三下將牌匾劈成四根粗棍,將其中三根分給小和尚的三位師兄:「我們是出家人,不可殺生。到時上了戰場,就用此棍克敵。

「以匾為棍,另一個目的是希望你們勿忘出身。若誰能從戰場上回來,便將此棍還於般若寺,繼續作匾。」

「你們去吧。」

小和尚看著老住持手裡的第四根棍子,咽了口口水。

他事先壓根沒想到這個,但是現在他好像已經不能不接。

他顫抖著伸出雙手,澀聲道:「請師父賜棍。」

老住持一愣,笑了,道:「這根棍子不是給你的。」

小和尚驚訝道:「不是給我的?那是給誰的。」

老住持仍笑著,理所當然道:「當然是留給我的。」

小和尚瞪大了眼睛:「您一把年紀了,還要上戰場?」

老住持道:「不光要上戰場,還要把倭人打到河對岸去——我說過了,要行走四海化緣,出家人不打誑語。」

小和尚失了語。

老住持道:「那小女娃便託付給你照料,從此以後,你便是這座寺的住持了。記住,勿負人所託。」

小和尚濕了眼眶道:「師父……您何必要這麼做呢?」

老住持微微笑了笑。

「出家人以慈悲為懷。現在,你知道什麼是慈悲了嗎?」

「弟子知道了。」小和尚泣不成聲。

後記

後來,四個和尚沒有一個回來。

但據說他們當時持的棍子被人送回來了,棍子確實很粗,底色為黑,棍身上有一道道金紋。只是後人拿著這四根棍子無論怎麼拼都拼不出「般若寺」這三個字來,「若」、「寺」兩個字好拼,只是那個「般」字,怎麼拼看起來都像個「佛」字。

佛若寺就佛若寺吧。有人笑著說,佛系寺廟嘛,無所謂,無所謂。

文/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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