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咒

隨著驚蟄的雷聲,令狐遲撕開母腹。

淋漓的羊水和帶血蛋清似的薄膜蒙蔽了他的眼睛,從耳孔和鼻孔里淌出來,令他吐出一聲不情不願的嗚咽。

四肢蜷曲,額頭凸出的令狐遲看上去像一隻剛出殼的渡鴉,他哧哧喘息,雙目緊閉,幾乎要溺死在母親的體液里。

產婆抓住他的腳踝,將他倒懸過來,用多肉的手掌內側痛擊他尖得硌手的屁股,發出擊打破鼓似的悶響 。

令狐遲咳出一口黏液,猛地睜開了眼,看到的第一樣事物是令狐白氏上下顛倒的臉。他像春初時掛在柳梢上的青蟲一樣,在產婆的鉗制里竭盡全力地弓起身子,要與那張蒙著虛汗的女人面孔四目相對。

令狐白氏嫌惡地接過安靜的嬰兒,端詳片刻。早產的令狐遲不苟言笑,又拒絕啼哭,鬱鬱寡歡的黑色眼珠瞪視著從三面垂下的猩紅色床帷,讓令狐白氏想到一再推遲歸期的丈夫。

「跟他爹一樣陰陽怪氣。」令狐白氏側身朝黃銅尿盆里啐了一口,用塗了蔻丹的指甲掐了一下嬰兒的臉蛋,留下一道青白的劃痕。

令狐遲終於嚎啕大哭。他矯枉過正似的號哭使房梁震動,朽木上經年的灰塵簌簌落下,飄進鼠窩裡,一大家子老鼠開始在牆壁里咳嗽。

圈裡的三隻羊羔從乾草上站立起來,嘴邊沾著氧化發黑的草屑,一齊尖聲嘶吼。

拴在木樁子上的土狗將鏈子綳得筆直,幾乎磨掉了頸上的一圈黑毛。

在嬰兒的啼哭,老鼠的咳嗽,羊羔的尖叫與黃狗的騷動中,一個惶急的腳步由遠而近地傳來,在令狐家斑駁落漆的門板前立定。

「令狐娘子。」外頭那個人喊著,「你丈夫來信了。」

令狐遲出生在父親的背棄里,成長在令狐白氏的怒火中。

據說令狐楚在留英期間,愛上了一個噴洋香水,留著男式短髮,會抽捲煙的女同學,頓覺家中的小腳女人呆板愚魯如臉上敷白粉,眼眶裡鑲進玻璃球的東洋玩偶。心有靈犀似的,在令狐遲降生那天,令狐楚寄來一隻四角包了爛銀,正反兩面嵌了玳瑁和笏板狀象牙片的小梨木匣子,箱子里整整齊齊地堆疊著六條金錠和一封休書。

令狐白氏用尖銳的小指指甲將信封劃開時,產床上血跡猶未乾涸。

產婆領了賞錢走了,令狐白氏從娘家帶來的丫鬟燕子抱著胎毛濕淋淋,猶自啼哭不停的令狐遲。

令狐白氏沖著嬰兒怒目而視,斷喝一聲:「別哭了!」

哭聲猶如被銀剪子割斷一樣,噎在令狐遲的喉嚨里。令狐白氏,現在是白氏,將休書看了三遍,撕成碎片,拋進尿盆里,紙屑如燙死的蛾子般在半空中翩躚。無雨的乾雷聲幾乎貼著地面滾動,屋裡的鍋碗瓢盆戰慄不已,燕子和令狐遲卻保持緘默。

白氏搓搓手,抄起毛巾將身上拭凈,臍帶仍血淋淋地垂在她腳邊。她穿上褲子,扶住床柱,一隻套了白襪的小腳探下床來。

「燒一盆水,我要洗澡。」

燕子驚疑不定地迎上兩步,應道:「月子里......」

白氏看了她一眼,燕子像令狐遲止住哭聲那樣,將餘下的話頭吞了進去。

「沒有那個閑工夫了。」白氏一手捧住空蕩蕩的小腹,一手攥住那條蛇蛻似的臍帶,將它丟進火盆的餘燼里,「這點錢能把一個孩子養到多大?我沒有數。」半死的火星頓時竄起來,爆出橘色的清焰。白氏在炙烤人肉的青煙里看著燕子和她初生的孩子,嘴唇青烏,像個怒氣沖沖的鬼影。燕子似乎看到女主人眼裡星光點點,雙唇緊抿,下頜高高揚起,以防淚水流出。煙霧疏散時,燕子再看白氏,那對兇狠的杏眼卻已經雲銷雨霽。白氏將沾血的床單撤下,拋到地上,胸口奶水溢出,將罩衣沾濕。

「把尿盆倒了。」白氏吩咐燕子,「那種紙連擦屁股都嫌硬。」

白氏從令狐家遷了出去,花一條金錠,在護城河邊買了一處宅院。令狐遲在陰盛陽衰的家裡長大,和那些空蕩蕩的舊房間一樣沉默。白氏又將一條金錠兌成銀錢,一半供兒子吃用讀書,一半換成奶羊,母雞和豬崽。令狐遲記事時,白氏就是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她那時三十歲不到,卻把自己打扮得像五十歲的人,頭髮早白,緊緊地挽成一個髻,將頭皮抓起,額角上毛髮稀疏,披著絳紅色鑲黑邊的長衫,腰間插著一柄煙袋,裡面極少填充煙草,大部分時候都用來打令狐遲了。

燕子嫁人後搬了出去,只忙季和年節時來幹活。燕子離開後,就沒有人能拉得住白氏了。

令狐遲用左手拿筷子,白氏抬手就是一個耳光,將他打得從椅子上斜飛出去。

被母親責打時,令狐遲就像他剛出生時那樣安靜,眼睛緊閉,像在假寐。白氏用一根藤條抽打令狐遲裸露的屁股,有時感到兒子過於安詳,於是放下藤條,將他的臉翻過來,探一探鼻息。每在這種時刻,令狐遲都會疑惑地看向母親,白氏則以一記響亮的掌摑回應兒子:還沒打夠。令狐遲會意地背過臉去,呼吸勻凈,繼續入定。

令狐遲十歲那年,就已經長得跟他母親一般高,因為過於瘦削而顯得有些駝背,在常年的追打中練就了飛檐走壁的功夫,三個呼吸之內就能翻上後牆,跳進菜園子里。白氏追不上令狐遲,就朝他投擲手頭能摸到的一切東西,是以家中的鍋子都凹凸不平,碗沿都坑坑窪窪,稍有不慎,就會把嘴唇划出一道口子。

令狐遲跟走街串巷的匠人學會了鋦碗,將被母親打碎的碗片收集起來,用繩子拼接好,鑽兩排孔,鉚進銅鋦子,盛湯時也不會漏。

不光是碗,家中的每一處角落都有他修修補補的痕迹。白氏以過剩的精力將大小物件損毀,令狐遲則跟在她身後,一聲不吭地將那些少皮缺毛的家什兒們恢復原狀。從十二歲起,他在腰上掛了工匠用的的百寶囊,將工具從大到小排好,從拳頭大小的鐵鎚到比針鼻還窄的鑷子,一應俱全。

他用給鄰居干雜活掙來的小錢買了一對兔子和三隻小雞,每天早晚刷洗餵食。兔子長得油光水滑,開始瘋狂繁殖,令狐遲將它們的毛剃短,給白氏做成一條毛圍脖。這種不剝皮的毛飾有兩種壞處,其一,兔子被剃了光頭,新長出的毛比髭毛和豪豬的尖刺更要扎手;其二,不帶皮的散毛極易脫落。白氏戴了令狐遲手制的圍脖,走在路上,天女散花一般從身上掉下兔毛。

白氏剛從令狐家遷出時,有七八個媒人上門提親,被她打了回去。這幾年她愈來愈形銷骨立,像一顆乾癟的桃子,在沒有敵人的戰火中漏光了青春的汁液,門廳終於逐漸冷落。

白氏懼怕黑夜,她的寢室里有一盞不熄的油燈。在沒有被無名怒火攫住的時刻,白氏就著這盞燈縫補衣物,令狐遲坐在她腳邊讀書,如果在白天的捉對廝殺中砸碎了餐具,則將他那一套行頭平攤在炕上,十指靈巧如飛,叮叮噹噹地鋦碗。這是一天中少有的寧靜時刻。

白氏始終認為兒子缺乏男子氣概。「我在懷你時候,夢到了一條青色的小蛇。」白氏將一隻手搭在那桿包銀的煙袋上,如果令狐遲在她的絮叨里走了神,這桿煙袋會在電光火石之間砸在他的腦殼正中,「這是能做大事的徵兆。你不要再修修補補了,人們不會感念將東西修好的人。他們只會記住將它們破壞的人。」

令狐遲對這番話不置可否,仍然將百寶囊掛在腰間,手裡捏著一柄小銅錘,用河邊撿來的五彩的瓷片填補開裂的木桌木椅。這些藝術品似的傢具缺乏實用性,在冬天裡坐上布滿瓷片的椅子,會在瞬間感到如墜冰窟。

令狐遲十五歲生日那天,信差投來一份信。如果令狐遲保有初生那天的記憶,就會立時認出信封上那幾個行書的手跡。

他將信箋湊到鼻尖,聞到一股陰雨天的氣味。

這封信是寄給他的,而不是給白氏的,在信封上寫明了「吾兒令狐遲」。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請他南下,到一個孔雀和毒蛇滿街行走的地方去相見。

這封信引爆了白氏此前僅間歇性發作的歇斯底里。她披頭散髮,懶於梳妝,從日出到日落,一刻也不間歇地咒罵令狐楚和他的新婦。

「如果你要去的話,就快滾。」白氏每天要對令狐遲一百次說這句話,不過在放出狠話的同時,她的兩隻手緊緊地攥住令狐遲的衣袖。

一整個月過去了,在聽了三千次白氏的詛咒後,令狐遲終於招架不住。他將母親的手撇開,一字一句地回道:「我說不去,就是不去。只要你還活著一天,我就不會去。」

白氏從令狐遲身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力。十五歲的令狐遲比她高出一個半頭,蹙眉說話時臉頰如刀削斧鑿,嗓音如他降生那天滿地亂滾的春雷。白氏第一次意識到,兒子從自己身上分毫不差地繼承了壞脾氣。

令狐遲十六歲生日前三天,白氏死在自己的床上。她在為一個新娘子在嫁衣上刺繡彩鳳與鴛鴦時時沒了呼吸,向前倒去,撲在那盞灰燼結出花蕊的油燈上。令狐遲就是聞到炙烤頭髮的臭味跑來的。她留下一個梨木匣子,匣子里有兩根金條和三張皺巴巴的信紙,從數百片細碎的紙片拼回原狀,散發著膠水味,淡淡的尿味和血腥氣。

令狐遲走了一個半月的水路,腰間纏著百寶囊,捧著裝了母親骨殖的梨木匣子。

十六歲的令狐遲手提母親的骨殖,黧黑如當地土人,敲開了兩邊有貔貅石塑駐守的紅漆大門。

門子看到他的模樣,以為是過路的盲流,正待關門時,被令狐遲用一隻手抵住了。

「我叫令狐遲。」令狐遲將梨木匣子換到右手,「我找一個叫令狐楚的人。」

父子相見時,誰也沒有涕泗交頤。第一次見到父親時,令狐遲感到自己像在看鏡子里的形象。兩人於是像照鏡子那樣冷淡地打了個照面,此後便只在每日晚餐時公事公辦地寒暄。繼母因身體有恙,三餐另做,在卧房吃,是以令狐遲從未見過她。

令狐遲住在一間向陰的小屋裡,陽光只在清晨與黃昏時駐足一盞茶的功夫,被雕花的窗板濾過,在地面上聚成一個斑駁的扇形。

一天清早,令狐遲站在扇形正中享受轉瞬即逝的日光時,從窗欞中看到一個女人。

她穿著米色的旗袍,背對著令狐遲,腰身纖細如蜂。那個女人彎下腰去,露出一點雪白的後頸,摘下一朵玫瑰。

傍晚的時候,令狐遲走到花園中,就著月光,用銅剪修整玫瑰的枝葉。他聽到近處傳來一陣樂聲,比古琴更纏綿,比二胡更低沉,奏的是他從未聽過的曲子,琴弦像花腔一樣振動,如泣如訴,令他的脊骨之上汗毛倒豎。

八月十五的家宴上,令狐遲第一次與繼母照面。她不再穿旗袍,絲質長襖外罩了一件馬甲,裙擺過膝一寸不足。她推開一扇側門走出來,被門板遮住的陽光決堤似的瀉進來,幾乎要將她吞沒在光的洋流里。

繼母與白氏口中的惡毒婦人沒有一點相似處。她消瘦,寡言,眼珠是褐色的,看人時有點失焦。令狐楚將她介紹給令狐遲時,她嘴角帶著一點笑意,眼睛也看著令狐遲,視線卻落在不知何處。

令狐遲無需多久就發現生父與母親是一種人,常年與無來由的怒火肉搏。白氏大張旗鼓地破壞,將有質的物體砸得稀碎。令狐楚的陰鷙則像酸與毒液,遲緩而堅定地令他身周的事物褪去顏色。令狐遲固執地跟在白氏的身後修補,用大肆繁殖的兔子與雞來給大宅增添活氣,繼母柏氏卻安於在令狐楚的冷嘲與嗔責中漸漸凋零。

一天傍晚,柏氏在花園裡靜坐,令狐遲忍不住走上去與她搭話,詢問她彈奏的是何種樂器。

「大提琴。」柏氏答道。她對令狐遲既不排斥也不逢迎。

令狐遲又問她,為什麼近來不彈了。

「音柱折斷了。」柏氏站起身來,用扇子撣去襖裙上的塵土,睫毛纖細如蝴蝶的觸鬚。「這裡沒有人會修。」

令狐遲鼓起勇氣詢問她可否容他一試,剛一出口又覺得後悔。柏氏離開了花園。第二天上午,兩個丫鬟抬來一把巨大的木質樂器,琴身弧線婀娜,卻不給人以猥褻的印象。令狐遲用了三天時間研究提琴的構造,在不楔開琴板的情況下取出了斷裂的音柱。他就著扇形的陽光,用雲杉磨成新琴柱,銼得粉末飛揚,沾上一點膠水,固定在木板上,像是裝進一根孤零零的肋骨,保護著空蕩蕩的心窩。在調整音柱時,令狐遲不得不將臉頰貼在指板下的琴身上,感到木頭是溫熱的。

將琴修好後,柏氏差人給他送來紅豆磨成的羊羹和鮮花餅。

令狐遲閉門不出,坐在短壽的陽光中咀嚼羊羹,晚上則平躺在床上聆聽琴聲。

天氣轉冷後,柏氏再也沒有來過花園。那些香草與花卉凋敝成光禿禿的木杆,有時流逸出一點寡淡的香氣的餘燼。

令狐遲唯一一次真切地感到柏氏的人情味,是在她死前八個月。

令狐楚生日前,有人給他送來一窩乳鴿和三隻胎衣未脫的羊羔。

乳鴿在鴿籠里啾啾鳴叫,羊羔睜開眼睛,花園的另一邊傳來煩亂的撥弦聲,忽而變調,令狐遲知道那是一根琴弦斷了。

令狐楚將柏氏召出同桌進食,有意無意地將話頭引到各地的奇食上:「我早年見過食猴腦的人。取食猴腦,非平頂猴不行。要得一隻小猴,在椅上敲暈,去頭頂毛髮,然後揭開頭骨,趁熱食用,比豆腐更鮮嫩。其時猴子還活著,會在劇痛中驚醒,所以要事先捆住。」

他淺色的眼珠盯住柏氏。令狐遲感到胸口一陣煩惡,知道令狐楚樂於以這樣的方式折磨柏氏,她的情緒波動比猴腦更讓令狐楚饜足。

「你聽到了么?」令狐楚逼問道。柏氏正捻起一點蛋黃,送到舌尖,低眉順目,沒有顯露出一點恐懼或嫌惡的跡象。

當天夜裡,滿月被雕花窗格切成扇形。令狐遲無法入眠,於是偏過頭來,看著月光如冷牛乳般在影子的缽中搖晃。

他披上罩衫,赤腳下床,走出門去。他的腳踩在多孔的青磚上,泥土鑽進腳趾縫間。令狐遲在冰球般的月亮下行走,冷氣灌入他的耳孔。曾經將白氏點燃的那股怒火在他的胸口裡燃燒,是以他全然感不到一點寒意。

他繞過守夜的門子,爬上假山,涉過水塘,濕淋淋地爬進後廚。乳鴿翅膀摺疊,在籠子中酣睡。三隻羊羔抬起了頭,用它們沒有瞳孔的眼睛與令狐遲對視。令狐遲從無神的,巨大的羊眼中看到自己。他將手伸進籠子,撫摸右首那隻羊羔的背脊,它如此柔軟,如此溫馴,即使在刀口刺入喉管時,除了痙攣似的顫抖外,不會發出一點聲響,是天生的祭品。

令狐遲將雙手探入籠中,抱著羊羔哭泣。

一盞燈驀的亮起,令狐遲驚懼地轉過了頭,看到了秉燭的柏氏。她披著一件半舊的毛氅,頭髮散落在肩上,臉色青白,眼珠與羊眼一樣明亮。她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令狐遲似的,將油燈擱在地上,蹲在籠前。

令狐遲盯著她,柏氏斜乜著他,一半臉頰被燭火映成橘色。

「哭完之後,明天就好吃它了嗎?」柏氏的口氣裡帶著一點嘲意。

令狐遲憤怒地擦乾眼睛,「我一口都不會吃的。」

「那又頂什麼用了?」柏氏反問道。

令狐遲正不知如何回答時,柏氏抬手將籠扣打開了。

令狐遲站起身來,四下環視,猶疑不定。柏氏大敞籠門,身體前傾,抱出一隻羊羔。

她輕聲念著什麼,是說給羊羔的,令狐遲聽不清。羊羔站起身來,它的四肢尚未發育完好,幾乎不能支撐身體,歪歪斜斜走出幾步,摔倒在地上。羊羔轉向柏氏,羊耳抖動了幾下。

「去啊。」柏氏急道,「去啊。」

她又將兩隻羊羔抱出,將它們向前推搡,羊羔們卻四蹄盤繞,蹲跪在地上,像三塊粘在地上的棉花團,一毫也不肯前進。

柏氏從花襖里掏出一把繡花的銀剪刀,將捆住乳鴿翅膀的麻繩剪斷,然後一隻只拋向空中。

乳鴿們拍打翅膀,飛出幾米後,紛紛落回地面,閑庭信步似的在後廚的空地上遊走,亂鬨哄地咕咕鳴叫。

柏氏焦躁得流出淚水,雙頰漲得潮紅,「走啊,」她催促著,「走啊。」一邊不惜用剪子尖端輕輕地戳刺羊背。她的頭上沾滿鴿毛,袖上落了幾滴鳥糞,看上去很滑稽。

兩隻羔羊突然發出巨大的,垂死似的嘶叫聲。令狐遲搶上兩步,想要捏住它們的吻部,但是已經太遲了。

廚子和他的媳婦披著襖從後廚里跑出來,看到東家的公子和夫人一身鳥毛,呆立院子里,乳鴿和羊羔滿地亂走,不由吃了一驚。

「這玩的是哪出喲。」廚子不敢多說,只低聲囁嚅著,一邊和媳婦將乳鴿一隻只逮回籠中,用草繩重新捆好。在屠夫的安撫下,三隻羔羊停止嘶鳴,溫順而得意地走回籠中,安祥地跪坐在乾草上,互相依偎。

柏氏坐倒在地上,神情獃滯,頰上淚珠猶未乾涸。令狐遲不敢去扶她。

次日的壽宴上,令狐楚請來了當地的富紳和要人,還有個穿皮靴,佩手槍的軍官。筵席散後,柏氏用手帕掩住口鼻,快步離開餐桌。當日下午,郎中夾著藥箱來訪。那個時候柏氏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柏氏死在分娩的床上,生出一個僵死的女嬰。她流出的血將鋪蓋和褥子全部染紅,甚至透過布料滲入床板里。

令狐楚著人將柏氏的床抬出房去燒掉,令狐遲站在扇形的光的牢籠里,看著火苗竄起來。

令狐遲用母親留下來的三根金條換成了路費和一張留洋的船票,向令狐楚辭行。

他從上海出發,在三等艙里擠了一個半月,每天就著備好的饃饃片吃一點罐頭,因為缺乏營養而口舌生瘡。

在紐約登陸後,他在中國城找到一處房子,與娼妓,小販和屠戶共處一個屋檐下,每天早上被叫賣聲與砍刀剔骨聲驚醒,趟著污水與血水去上課,傍晚則在隔壁男女交媾的喘息中艱難入眠。

臨行前,令狐楚一面用銀針剔鴉片膏,一面問他留洋去學什麼。

「學醫。」令狐遲就像當初向母親賭咒那樣篤定地答道。

母親還活著時,他用心學過幾年洋文,此時派上了用場。令狐遲一邊補習英文,一邊買了一把彩筆,照著教材畫人體結構圖。

他從樓下屠戶處買來便宜的下水,豬肺,豬腎與豬肝,用手術刀解剖,之後丟進沸水裡煮熟,澆上醬油,撒上鹽巴。豬肺和豬肝還罷了,下水和豬腰子同煮,發出刺鼻的氣味,惹得隔壁的美國雛妓上門罵街。

克拉麗斯身量很矮,穿上一指多高的高跟鞋,才到令狐遲的脖子,是以她第一次來敲門時,令狐遲根本沒看見她。

她圍著帶火烈鳥毛的圍巾,是一個年老嫖客送來抵嫖資的,眼窩刷滿銀粉,眼下蘸飽金粉,用來遮擋因睡眠不足而生出的烏青,塗著厚厚一層口紅,兩腮刷了胭脂,走起路來幾乎要簌簌落下。令狐遲煮豬腰子和豬大腸時,她當晚的生意剛剛開張,是以一幅盛裝打扮的樣子,髒兮兮的金髮高高挽在腦後,耳上掛著亮燦燦的黃銅耳環。

她氣勢洶洶地敲門,令狐遲一手捏著教科書,一手提著鍋鏟。他將門開了一條縫,在腥臊氣中聞到一股比大腸和腰子更為刺鼻的香氛,卻沒有看到人影,於是將門板重重地關在克拉麗斯臉上。

克拉麗斯氣瘋了,於是用拳頭惡狠狠地砸門。令狐遲再度將門敞開,這回卻像一個正經流氓那樣斜倚在門框上,仍然舉著那根鍋鏟。

「如果你要挑事,我就叫劉把你從這棟樓里扔出去。中國人聽中國人的。」

令狐遲用英文對克拉麗斯說道。

劉是他的房東,全名叫劉寶拴,鐵路勞工的後裔,十年前從加州遷居到紐約,在中國城有零零碎碎的幾塊地產。克拉麗斯幾次三番拖欠房租,跟劉鬧得很僵。

小妓女色厲內荏地向地上啐了一口,一邊罵令狐遲是中國佬,一邊向樓下跑去,邊跑邊回頭看,等著令狐遲來追打她。令狐遲卻只冷冷地將門合上,回頭去煮他的豬下水。

雛妓卻從此對他產生了某種求知似的興趣,不接客時常上樓來串門,令狐遲剛將門打開一條縫,她就從他的腋下土撥鼠似的跑進走廊,打開他所有的櫃門,檢視那些有限的食材和豐富的醫學用具,翻開他的人體彩繪,指著男女的生殖系統咯咯傻笑。

令狐遲一開始還試圖趕她出去,後來脾氣變好,就對她視而不見。克拉麗斯百無聊賴地坐在他的陽台上嚼泡泡糖,伸手咯吱咯吱地撓背。

克拉麗斯吹出一個個泡泡,又將它們吃進嘴裡,或是由著大個的泡泡在空中爆炸。令狐遲被撓背的咯吱咯吱和泡泡爆破的二重奏攪得近乎瘋狂,於是請她滾蛋。

克拉麗斯笑嘻嘻地踱步過來,坐在令狐遲的書桌上,誠懇道:「中國佬,你別生氣,當醫生要練手,我給你做病人好不好?」

她於是請令狐遲幫她做了一次從頭到腳的全面體檢,令狐遲甚至還抽了她一點血,放在培養皿里觀察,帶到學校用顯微鏡看,尋找梅毒病菌的痕迹。

雛妓在一周之內主動上門體檢三次,被抽了三次血,嚷嚷著指頭疼,要令狐遲幫她包紮。

令狐遲取來繃帶時,克拉麗斯剛好脫下人工革的劣質皮背心,露出兩隻發育遲緩的單薄乳房,伸手取下髮帶,抬臂時露出一點淺色的腋毛,金髮散落下來。她沒有化妝,看上去簡直像個孩子。令狐遲進來時,她嫣然一笑,乖巧地將兩手放在膝蓋上。

令狐遲攥著紗布,立在原地,不知該做什麼好。

他們對視了幾秒鐘。令狐遲提起背囊,走出大門。小妓女在身後喃喃罵人,罵著罵著帶了哭腔。令狐遲咬住自己的下唇,幾乎咬出血來。他感到雙腿僵硬,走路時同手同腳,一邊在恍惚中前進,一邊輕輕地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克拉麗斯懷了嫖客的孩子,肚子漸漸大起來。

懷孕的妓女接不到生意。這段日子裡,她不施粉黛,臉頰浮腫,每周一次穿著惡俗的紫色睡裙出門傾倒垃圾,齊腰長發已剪到耳根。她與令狐遲有時在過道里打照面,低垂眼帘,看上去簡直像個中國小媳婦。

克拉麗斯的肚子將裙衫高高頂起,四肢骨瘦嶙峋,整個人看上去像只患了白化病的螞蟻。

每周一,她領來一點少得可憐的救濟,在三天內全部吃光,剩下四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聖誕節前夕,克拉麗斯在飢餓中腳步虛浮地出門,看到腳墊上擺了一隻漆盒。

她將漆盒打開,盒裡有五顆凍得硬邦邦的泡泡糖,是五種不同顏色的,在盒子里滴溜溜亂滾。泡泡糖左首是一個芭蕾舞女的八音盒。克拉麗斯將八音盒上弦,芭蕾舞女舉起手臂,順時針緩緩旋轉,盒內發出清脆的《萬福瑪利亞》的歌聲。八音盒之下壓著一疊紙幣。

雛妓懷孕後,開始頻繁地造訪教堂。一開始只是想矇騙些救濟,後來竟動真格了,每天早晚攥著苦像十字架跪在窗前祈禱,令狐遲上下學時能聽到她讚美上帝的走調的歌聲。一個叫李保羅的美國教士幾次三番地來找小妓女傳教,發下要在異教徒社區里傳播福音的宏遠。李保羅是個金髮碧眼的中年白人,英文名叫保羅·

李曼。他額發稀疏,聲若洪鐘,曾在中國傳教五年,能說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李保羅總在令狐遲溫習功課時找上門來,手持中英對照版聖經,要給他演示什麼上帝的真理。

令狐遲被他纏得不耐煩,只好請他進門,請他一起吃豬下水。李保羅吃得津津有味,筷子運用如飛,吃得口沫四濺,仍然不忘講演上帝的真理。李保羅用筷子扦起一截豬腸子,說道:「門徒說,我們這裡只有五條豬腸子,兩頭大蒜。耶穌說,拿來給我,於是眾人坐在草地上,耶穌祝福了豬腸子和大蒜,變出五口生豬,餵飽了五千婦女和孩子。」

令狐遲眼睛都不抬:「凈放狗屁,欺負老子沒讀過《聖經》嗎?明明是麵包和魚。」

李保羅有點赧然,訕訕地道:「原來你知道哇。我在中國傳教的時候,本地人沒吃過麵包,也不怎麼吃魚,我就稍微把經義改了改,好讓大家都能聽明白。」

令狐遲終於覺得李保羅有點有趣了。他們約好每周五一起喝酒,李保羅有時會帶來葡萄酒和糕點,兩人將食物分出一多半,放在小妓女的門前。

令狐遲跟李保羅攤派:「我一個學醫的,不必信上帝。」

李保羅喝得有點微醺了,胸有成竹道:「學醫的只能醫好身體,卻管不了靈魂,身體只是靈魂的容器。」

令狐遲怒道:「又放厥詞了。身體是碗,靈魂是碗里的水,碗碎了,我看你往哪裡盛水。」

小妓女分娩時,令狐遲幫她接了生。李保羅把男嬰抱走,帶到教堂的救濟院,給人領養。

令狐遲學的是外科,為了支付房租,不得不在一間地下診所里幫忙,幫男女診斷隱疾,有時幫暗娼和流鶯接生。李保羅給這些雜種們施洗,讓無子的富人抱養。

三年之後,令狐遲畢業時,克拉麗斯已不再接客,轉而在李保羅的教堂里幫工。僅三年之間,她就長成了一個乳房鼓脹的高大女人,張口閉口上帝保佑,虔誠如抹大拉的瑪麗亞。小妓女在一個更大的存在里找到安寧,不再塗抹金粉銀粉,不再擦拭口紅,不再噴洒香氛,那個上帝令她的嘴唇褪去顏色。

一個周五的傍晚,他向李保羅道別。

李保羅睜大眼睛:「你要回到中國去嗎?那裡正在打仗!」

令狐遲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學得差不多了,要不然呢?」

李保羅長嘆一口氣:「等我一段時間吧,我會去找你的。」

「去個屁。」令狐遲替他把酒杯斟滿,「好好傳你的福音吧。」

令狐遲又買了一張三等艙的船票,和來時一樣渡水而去,在擠滿勞工和婦孺的船艙里吃糠咽菜。令狐遲枕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睡覺,腰間挎著一個有天鵝絨內襯小藥箱,裡頭儲存著五支盤尼西林針劑,一支腎上腺素,一瓶止咳糖漿,幾團紗布和三把手術刀。

白天時,令狐遲常常到甲板上吹風,啃沾了玉米糝和麵粉的麵包,學船員喝非洲釅茶。他在甲板上急救了一個被起泡酒噎住的白人婦女,從背後攬住她巨象一樣的髖部,同時猛擊小腹。這女人嘔出一口白沫,雙眼無神地在地上扭動了一會兒,慢慢地坐起身來,像是受了極大的侮辱一樣,嘴唇緊抿,用一條手巾猛撣抓紅的頸部和腰間。她的男伴推開人群,將她攙起來,給她披上一件外套,兩人從令狐遲身前目不轉睛地匆匆走過。

令狐遲將頂扣系好,挎上藥箱,心裡想道:「奶奶的,下次不再管這種畜生了。」可是他終究還是用完了五支針劑和糖漿。船醫人手不夠,常常喊他幫忙,每天兩次從廚房取來二等艙和一等艙未吃盡的食物,給他改善伙食。

感冒的小孩排著隊等他喂糖漿。令狐遲用白錫勺子盛藥水,左手舉著一根壓舌板,指揮走上來的孩子們張開嘴,將藥水逐一灌進去,然後用酒精擦拭勺面。有的孩子裝病,只是想騙糖漿喝,令狐遲一眼就能看出這些生龍活虎,眼珠亂轉的小鬼頭,在他們迎上來時猛擊他們的屁股,將他們追得嗷嗷亂跑。

有個中國勞工的孩子隔三岔五就要來令狐遲這裡排隊,一開始是來騙糖漿,後來只是要挑得令狐遲來追他,把追逐遊戲當成消遣。

這個孩子生在美國,只會說英文和廣州土話,有時嬉皮笑臉地在令狐遲面前喃喃地念叨些什麼,就扭頭跑掉。令狐遲知道那不是什麼好話,有興緻時就報以幾句粗話,沒興緻時只倚著圍欄懶洋洋地抽煙,看船舷激蕩出的白沫和若隱若現的魚脊。海的盡頭浮出奇異的青白色,地圖狀的浮冰將海面和天際粘連在一起,讓令狐遲想到小時候母親摔碎的那些瓷碗。

那個孩子跟令狐遲學會了罵「狗娘養的」,兩人每次一照面,那孩子便要字正腔圓地大聲練習。他的父親忙於清點貨艙,放他在甲板上亂跑。某日,令狐遲給一個糖尿病人打針時,那孩子藏在桌下,一躥而出,猛拽令狐遲衣袖,一邊叫著「狗娘養的」跑開了幾步。令狐遲扎偏了針,氣得吹鬍子瞪眼,順手抄起一塊肥皂,向那孩子擲去。

孩子被正中屁股,回頭清脆地罵道:「小兔崽子!狗娘養的!」

令狐遲頹然坐下,看看掌心,仍有胰子的滑膩。

他換了一支針劑,重新推進病人的手臂。

那孩子跑得累了,見令狐遲若有所思,沒有心思來追他,就跑回來坐在他身邊玩泥人,擺好楚河漢界,讓它們捉對廝殺。玩累了,孩子偎在令狐遲肩膀上睡了過去,呼吸勻凈。

令狐遲給他蓋上一件毯子,罵道:「他媽的,要平時就這麼聽話該有多好。」

船像在前進,又像是靜止。貧血的日頭落下去後,月亮像一顆血橙似的浮上來,桅杆刺破它的表面,鮮紅的汁液迸濺出來,將穹頂染成桑葚的顏色。

幾天後,令狐遲又在排隊等糖漿的隊伍里見到那勞工孩子,正待飛腳踢他屁股,卻發現他果真病懨懨的,去摸他額頭,觸手滾燙。

服藥三天後,那孩子嘔出帶血的痰液。令狐遲用壓舌板撬開他的嘴,撥開他舌苔泛黃的舌頭,灌進藥水,又在他舌下壓一顆糖果。

令狐遲氣勢洶洶地上門去找那孩子的父親,要揪他來照看病人,卻看見那男人也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露出一對渾濁的白眼珠。

令狐遲後退兩步,轉身環顧身後,卻發現四面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桅杆旁掛了黃色的旗幟,在帶腥味的南風中獵獵飛揚。

令狐遲沒有染上瘟疫,從死人堆里上了岸。數日之前,他將一個泥人放在那孩子的手心裡,那隻小手卻無論如何也合不上。令狐遲將剩餘的糖漿取出來,小心翼翼地灌入他的口中,黑色的葯汁也順著嘴角流出來。令狐遲於是學著母親當年的樣子,念了一段似是而非的大悲咒,用被子蒙住孩子的頭臉。

他遠遠地在水面上看到金色的華燈,聽到窸窸窣窣的人語和歌聲,鼻端流溢著幻夢似的脂粉香氣,背後的船艙里堆滿屍體。

隔離二十天後,令狐遲挾著一隻行李箱南下,深入戰場腹地。

緊急救護站是一間屋頂漏風的草棚,四面牆上蒙了帆布,權當病號與病號之間的屏障。站里有兩個大夫和三個護士。他來到時,牛大夫正在執行一例截肢手術,傷員發出殺豬似的慘叫。

牛大夫不緊不慢地將那條大腿鋸掉,包紮好傷處時已全身是血,比起醫生更像一個屠戶。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張未老先衰的中年人的面孔和兩個碩大的腫眼泡。他對令狐遲冷淡地略一點頭,護士遞過去一件白大褂,帽子和口罩。

林醫生正在急救站那一頭怒吼:「日你先人,別閉眼!喘氣!喘氣!」那個傷兵一條命已經去了半條,被林醫生一聲斷喝,拉回了些神智,胸口劇烈起伏。

令狐遲穿戴整齊,打開行李箱上的皮束帶和銅扣。皮箱敞開,露出三排藥水和磺胺膠囊。它們對於天降的瘟疫束手無策,卻可以緩和人禍加諸的傷痛。

令狐遲從死屍堆里來,到死屍堆里去。傷員像流水線上的罐頭那樣被抬進茅草棚內,令狐遲沒有心思多想,抄起一把手術刀。

他看上去比林大夫和牛大夫整潔得多。那兩位的臉上身上遍是血污,如果不是穿著白袍,簡直比擔架上的傷兵更落魄。

太陽落山的時候,炮火漸歇。令狐遲長出一口氣。現在他看上去跟牛大夫和林大夫一樣了。

林大夫拋給令狐遲一根煙,令狐遲伸手接住,走出茅屋,在地上一簇小火苗上點著,仰脖吸了一口,伸腳把火踩熄。

令狐遲往劉排長的嘴裡塞了一條毛巾,後者眼球凸出,想要乾嘔,被一巴掌拍在額頭上。

令狐遲從劉排長的左肩鉗出彈片,護士給傷口消毒,綳上紗布。

「有個球用。」令狐遲將劉米福攙起來,「剛治好一次,就破破爛爛地回來。沒有那麼多好鐵來補口破鍋。」

「呸。」劉米福披上外衣,甩開令狐遲的手,「你才是破鍋。撓得老子怪痛的。」

令狐遲用紙片包了兩粒磺胺遞給他,劉米福接過來,掖進兜里,用沒傷的那隻手掌往令狐遲肩膀上輕輕錘了一拳,轉身出門。

這會兒沒有手術。牛大夫將手套脫掉一隻,晃了晃瓷缸中的茶葉沫子,灌了兩口。林大夫蹲坐在地上,呲牙咧嘴地按摩肩膀。

令狐遲一粒一粒地算為數不多的磺胺膠囊,又將它們倒回到藥瓶中,跟盤尼西林水劑堆在一起。

「你每天哪來這麼多勁噻。」林大夫閉上眼睛,將頭倚在擔架柄上,「見了傷員跟親爹一樣。」

令狐遲轉頭看了他倆一眼,大家都灰頭土臉的,像三條狗。

「什麼時候是個頭哦。」林大夫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牛大夫冷哼一聲,「死了就是個頭了。」

他將茶缸擱在桌上,揭開帆布,從茅草屋裡走出去。

「陰陽怪氣的。」林大夫嗤笑一聲,「時間長了都這樣。」

令狐遲感到雙腿打顫。他扶著椅背坐倒在地上,才感到自己的腿已經站得沒有知覺了,甫一坐倒,螞蟻咬噬似的酥麻轟然炸開。

門口傳來一陣喧囂。帆布帘子被幾隻手一齊挑開。牛大夫,老護士和幾個列兵擁著一團血肉模糊的人形衝進來。

令狐遲悚然起身,林大夫揉著太陽穴,將口罩套上,兩人一起圍上去。

「被樹上的小鬼子偷襲了。」一個西北口音的列兵將那個傷兵交付給牛大夫後,率著列兵離開草棚,沖回戰場。

「沒的救了。」牛大夫翻開傷兵的眼瞼,「腦袋都打掉半個。」

「腦袋問題倒不大,主要是腸子出來了。」林大夫摘下口罩。

傷兵的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血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流。那人雙頰圓潤,神情安詳,幾乎還是個孩子。

「試試唄。」令狐遲將手術刀磨快,老護士端著一盤棉球和紗布跟在他身後。

「沒的救了。」牛大夫吼道,口氣幾乎有點憤怒。

「反正又沒其他人。」令狐遲已經開始上手整理流出來的腸子。

牛大夫將手套一摔,「我到前頭去。沒時間在這裡磨洋工。」他追著那幾個列兵而去了。

「他媽的牛樂儒,」令狐遲一邊動刀子一邊在口罩下嘟嘟噥噥地罵人,「狗娘養的。」

令狐遲想起自己幫柏氏修音柱時的情景。他試了五種木材,都不合用,不是太軟,就是太硬。軟木頂不住木板之間的壓力,遲早要再次斷折。硬木難以共振,琴弓觸弦,會生出雜音。

他在昏暗的卧房裡又刨又鑿,鋸末亂飛,一邊大聲咳嗽, 在空寂與挫敗中聞到玫瑰的氣味。

令狐遲十三歲那年,令狐楚升遷的消息傳到家鄉,母親氣得摔碎了一隻大瓷瓶,是傳了幾代的古董。剛摔過,又後悔,急得掩面哭泣,哭了一會,再復怒火攻心,開始舉著煙袋鍋子到處找令狐遲的麻煩。令狐遲一個人將碎片千百片收集起來,用膠水一片片拼接在一起,最後竟將古瓶復原了,不過瓶身斑駁如蛛網,瓶口處缺失一塊瓷片,掘地三尺也找不著。

令狐遲將那小兵的腸子理好,放回腹中,穿針引線,將破開的肚皮細細縫上。

「人都沒氣了。」林大夫一邊豎著耳朵聽有無新來的傷兵,一邊嘆道。「你到底是醫生還是開棺材鋪的?」

「別吵吵。」令狐遲心平氣和地切開那孩子的胸膛。

那天傍晚只有那麼一個傷員。牛大夫不知在生什麼悶氣,回來時也不幫手。

林大夫打了個呵欠,「你自己練手吧。我去睡了。你這麼好興緻,最好再幫他縫一套壽衣,劈幾塊棺材板。」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令狐遲手上不停,無數個解剖豬腰子和豬肺的日日夜夜一齊朝他心頭湧來。

老護士不聲不響地幫他遞儀器,眼圈熬得泛紅。炮火聲稀稀拉拉地從不遠處傳來,不知是哪邊的陣營,有個人號了兩嗓子,像是在唱一首粗蠻的山歌,只喊了兩句就沒了生息。

令狐遲一片一片地將那孩子修補起來,汗水乾涸在頰上,血跡乾涸在手掌上,自返鄉以來第一次感到心無掛礙,無有恐怖。

林大夫從床上爬起來時,看到令狐遲仍然站在木台前,維持著昨晚的姿勢,驚訝得幾乎失語。

令狐遲抬眼看看他,「活了。」

「活了?」

"嗯。"

林大夫小跑兩步,去翻那傷兵的眼皮,一面又伸手去探他鼻息。

「妙手回春啊,」林大夫樂了,"老牛!老牛!"

那傷兵活了,數日之後開始開口講話。

他說自己從河北邯鄲來,叫齊二寶,今年十七歲。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撒謊,因為他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

齊二寶的聒噪給急救站添了一點活氣。戰火中的日子輕飄飄的沒有分量,每一天都跟前一天差不多,人卻老得非常快。令狐遲數月以來第一次照鏡子,發現頭頂竟然灰了一小半,眉間生出來兩條凶神惡煞的橫紋。

隨著戰線後移,急救站也跟著遷了兩次。有次損失格外慘重,抬回來的人多得放不進站,三個大夫和三個護士忙不過來,大部分人都在那一夜裡哀嚎著死去。

春天來了。戰火中的春天也是硝煙的顏色,灰撲撲的,像渡鴉的翅膀。

齊二寶舉著一把野菊花,一瘸一拐地揭開帘子,「令狐大夫!令狐大夫!外頭來了個洋鬼子!」

令狐遲正蹲在牆角抽煙,抬起頭,一個高大的白人正一頭撞在門框上,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令狐遲盯住那個顯著的大鼻子和那一對藍眼睛,叫道:「李保羅!」

李保羅捂著腦袋,看到令狐遲後,懊惱的神情煙消雲散,嘿嘿一笑,「令狐遲,你這狗娘養的,好久不見啦。」

李保羅跟美軍一起來到中國,一邊當翻譯,一邊寫新聞稿,一邊做老本行,給大字不識的農民傳福音。

他自告奮勇地教齊二寶英語,後者每日很苦惱地在病床上嗞哇亂叫:「卡伊特,貓!福拉我,花!錘,樹!卡伊特,貓!」

李保羅往他腦袋上敲了一個栗暴,用一口京片子罵人:「什麼卡伊特?那是CAT!狗屁不通。」

教學之餘,李保羅給傷員們輪番講聖經里的故事,與他當年給令狐遲講的那個五口生豬就大蔥的故事風格類似。

「你到底是幹什麼來的?」令狐遲調侃他,「我們這不需要洋教士,本土產的就夠用啦。」他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炊事班的老尼姑。

老尼姑平時在伙房幫忙,自己吃素,一邊抱怨著,一邊無可奈何地下廚炒肉罐頭,死傷慘重的時候,則換上袈裟,取出佛珠去超度亡靈。

李保羅總在吃飯的時候纏著老尼姑,要給她講聖經里的典故,老尼姑也不含糊,反過來給李保羅講《楞嚴經》。每天飯後,這兩個人都要搬兩條板凳,相對辯經,一個口稱佛號,一個不住地高呼以馬內利,往往誰也說不過誰,雙方倒也心平氣和。

齊二寶津津有味地在邊上聽著,時不時要插上幾句。令狐遲和兩個大夫在裡屋手術,有時被吵得心煩意亂,就大吼一聲:「齊二寶!把帘子給老子放下來!吵得腦殼疼。」

齊二寶一邊答應著:「就來啦!"一邊一瘸一拐地將帆布帘子放下來,將裡頭的生與死的世界和外頭的靈的世界隔開。

牛大夫是急救站的常駐人員中第一個死去的。

他死之前,令狐遲有一些預感。

「我兒子。」吸煙時,不苟言笑的牛儒樂給令狐遲看了一個軍裝少年的相片,比齊二寶大些,英氣勃勃。

「死在長沙。」他將相片收起來,掐滅煙屁股。

令狐遲的手抖了一下。牛大夫伸手將帽子摘了下來,「怪累的。」

五天之後,他在第一線包紮時被一顆流彈擊中。他被人抬回來後,令狐遲像縫補齊二寶那樣縫補了他一個晚上,最後倒應了林大夫之前說的,把棺材鋪的活給幹了。

「令狐大夫,我要走啦。」齊二寶撫摸著胳膊上初愈的疤痕,「大衝鋒,所有能動的人都要上去。」

令狐遲沉默了半晌,「滾吧。」

齊二寶看看他,像條小巴狗,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著。

「等等!」令狐遲搶上兩步,「傻瓜蛋子。明天再走罷。」

「李保羅,你該把齊二寶帶走。」當晚,令狐遲找到李保羅,「他年紀還小。你把他帶到美國去吧。」

齊二寶不見了。在李保羅將他收留之前,他的團戰先找上了他。三個團的兵力在一次衝鋒中就幾乎折損殆盡。齊二寶多半在那次轟轟烈烈的求死中成了炮彈的口糧。自那以後,每抬回一個傷兵,令狐遲都要細細地看一看他們的臉。

劉米福豎著出去,很快又橫著進來了。他被提成了營長,不過這一次,令狐遲截掉了他三根手指。

劉營長再度進宮時,令狐遲截掉了他的另一隻手。

他最後一次被人抬進急救站時,只剩下半截身子了。令狐遲給他打了一針嗎啡,說道:「你下次再來,是不是就只剩下一個頭了?」

劉米福艱難地笑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沫,死去了。

秋雨三天沒有停歇,落在地上就變了顏色。

李保羅手握苦像十字架,在死人堆里穿梭,幫未瞑目的死人合上眼睛,將十字架點在他們帶血的額頭上。老尼姑披著灰袍,捻著一條念珠,雙手合十,喃喃念誦往生咒。秋雨像彈子一樣擂在他們的身體上,幾乎將他們碾進泥土裡去了。

令狐遲看著李保羅和老尼姑在雨中弓著腰行走,與脫體而出不久的靈魂對話,將它們送上離家的路。令狐遲抹了一把臉,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幽靈,姿勢各異,不過都靜悄悄的,看向家鄉的方向。

他抬起頭來,牛大夫憂鬱地坐在急救站的茅草屋頂上,盯著西南方,額心仍有彈孔。令狐遲對牛大夫招了招手,可是他沒有理他。

「到頭來還沒有一個尼姑頂用。」令狐遲對自己說。

戰後,令狐遲跟李保羅回到美國,在中國城當藥劑師。

他三十五歲那年,從家鄉發來令狐楚的訃告。

令狐遲決心不再行醫,並且摒棄一切修修補補的勾當。他白天在藥鋪上班,晚上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每周五時,他跟李保羅喝一次酒。

他終身未婚,不過在三十歲出頭的時候,曾有過一個未婚妻。

他的未婚妻是一個提琴家,在婚禮前兩個月逃離了紐約,令狐遲從此再也沒有看到過她。

令狐遲四十餘歲的時候,一個女學生瘋狂地追求他。心灰意冷後,那個女學生對他說:「令狐遲,你是一個自私透頂的混蛋。」

令狐遲想她說得沒有什麼錯。他一生被殘破的事物所吸引,反而在與健全的靈魂對峙時瑟縮不前。

五十歲那年,令狐遲在藥劑鋪里調出了一種玫瑰香水,賣得很好,甚至有白人專門到中國城來排隊。

他調出的第二種香水卻無人問津了。這種香水幾乎沒有香氛,和清水一樣寡淡,留香甚至有股淡淡的腥味。令狐遲自己卻很滿意,一連調製出五十瓶,全部送給李保羅。李保羅將這些精緻的小瓶子轉送給來教堂禮拜的香客。

六十歲開始,令狐遲開始做關於戰場的噩夢。身首分離的屍體從流水線上移來,他則十指如飛地將它們拼接起來。

他又能看到幽靈了,閑暇時會與他們聊一聊天。去李保羅的教堂禮拜時,令狐遲看到墓地里的每個十字架上都蹲踞著一個乳白色的靈魂。

「你一個牧師,看不到嗎?」令狐遲問李保羅。

李保羅老了以後有點駝背,一口京片子卻仍然很純正,「令狐遲,你這隻老王八,大概是糊塗啦。」

某天夜晚,令狐遲正準備打烊回家時,聽到一陣急切的拍擊門板的聲音。

「打烊啦!」令狐遲穿上棉襖,「明兒個再來吧。」

「令狐大夫!」外頭那人喊道,「求您快跟我們來一趟吧,明天就來不及了。」

令狐遲把門板再度掀開,看到一張急切的中年人的臉。

「幹什麼?」令狐遲粗聲問道。

「我們需要一個大夫。」那人囁嚅道。

「我五十年前就不再給人治病了。」令狐遲正要把門板放下,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從中年人身後探出頭來,眼睛哭得紅通通的。

「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會來麻煩您。」那中年華人攥住女孩兒的手,「這個點兒找不到其他大夫了。」

「花子會死嗎?」那女孩忽而問道,兩行新淚,沿著頰上的舊淚痕涔涔流下。

令狐遲把鐵柵欄門打開,「他媽的,得加錢。」

令狐遲提著藥箱,跟進後院,穿入客廳。一家人都蹲在客廳中央,焦急地圍坐成一圈。

他撥開兩個孩子的肩膀,俯身看去,一隻大肚子花貓正在地板上痛苦地扭動著。

「怎麼個意思?」令狐遲艱難地蹲下,膝蓋發出咔吧咔吧的積液聲響。

「我家花子難產,」那中年男人有點赧然,「請令狐大夫施以援手。」

令狐遲挽起袖子,「我倒沒有給貓接過生。」

「總比我們要懂得多了。」那家的主母道,將三個孩子攬在懷裡。

令狐遲減小劑量,給母貓打了一針鎮定劑,止住血流,忙弄了半個多小時,捧出一窩五隻小貓,兩隻已僵死在母貓腹中。

三個孩子中有一個哭叫起來:「不動了!不動了!」

「別吵吵。」令狐遲斥道,一邊輕輕按揉兩隻僵死小貓的身體和手爪。

一家人屏息凝神。半晌,一隻小貓發出噴嚏似的一聲嘶鳴,另一隻後爪微微抽搐,全家人爆出一陣歡呼。

令狐遲抱著一隻奶貓回家,帶上門,轉過身來,怔在原地。

「很久不見啦。」

他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令狐遲有很多話要說。他要講一講罐頭似的船艙,綺麗的海面,在南風中飄搖的黃旗,將河水點燃的戰火。他要講一講那個眼下塗著金粉的小妓女,一鍋鍋的豬肺和豬腰子,永遠也摹不完的人體圖繪。他想要講一講六十年前那一束扇形的日光,在花園裡拈下一束玫瑰的纖細的背影,在昏暗卧房裡洋灑的齏粉與木屑,在舌尖融化的羊羹和鮮花餅。他想告訴她,他沒再無謂地哭泣過,也未再臨陣脫逃過,剛剛還為難產的母貓接了生。

令狐遲將小貓揣在懷裡,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掠過十數年的光陰。

他驀地想到那時的鮮血,將整塊床板浸潤,將褥子和鋪蓋全部染紅。

令狐遲急忙轉身,打開木櫃,取出僅存的五瓶新制的香水,擰開瓶蓋,溫和地將它們傾倒在她張開的雙手上,將那些血污沖洗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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