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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2萬名心理諮詢師:1億國人的焦慮無處安放

作者:Jenny·H

編輯:楊顥 李偉

2017年年末這天,張平終於拽著母親跨進了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大門。他的母親十年前因丈夫出軌離異,一直被困在失敗婚姻陰影中。在張平看來,母親很有接受心理諮詢的必要。上網搜索後,他選了比較保險的上海精神衛生中心。此前,母親一直認為這是「神經病」才去的地方,張平為此花了不少時間說服母親。

等了一個多小時後,張平和母親先後進入診室,分別與醫生聊了十多分鐘。走出診室後,張平有些失望:「花了200塊挂號排隊,我話都還沒有講完,醫生就讓我出來了。」他母親抱怨說,純粹是浪費錢,以後不會再來了。

「按照理想狀況,每次諮詢應該是50分鐘,但人實在是太多了,現實是沒辦法做到。」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臨床心理科主任張海音坦言,不僅是心理諮詢或心理治療,即便是精神科醫生,目前也面臨人手不夠的情況,「全國的精神科醫生就兩萬多人」。

焦慮的現代人

和張平母子不同的是,嚴曉虹選擇了學習心理學來疏導家庭煩惱。兩年前的一次飯局閑聊,一個朋友說她最近剛考完三級心理諮詢師,正在用心理學的方法對付上小學的女兒。當時也在為撫養四歲兒子而苦惱的嚴曉虹聽完後,便找到朋友口中的培訓機構德瑞姆。

事實上,嚴曉虹目前所在的80多人班級群中,除少數有從事人力資源、教師等職業需求的學員外,大多數都以已婚、已育的女性為主。她們一方面遭遇巨大的親子養育焦慮,另一方面又面臨工作和生活的雙重壓力,人生經歷到了一個必須調整的階段,卻得不到幫助,希望通過學習心理學強大自己。

「人們對於心理學知識的關注,最根本的原因是對美好生活的需求。隨著經濟、生存問題的解決,人們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繼而希望尋求精神家園。」復旦大學心理研究中心主任孫時進教授表示,「相對於整個心理學來說,精神病學的需求量其實是很小的,大部分人的需求還是解決困惑。」

此前曾參與投資國內民營精神專科醫院——康寧醫院的前鼎暉創投高級合伙人王暉在事後曾回憶,自己所以較早投資康寧,原因在於2011年,他的一位老領導、老朋友「私奔」,引起了極大關注。「這讓我意識到中國城市裡中產階層以上的人們面臨了很大壓力,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上,只是他們沒有重視,這些人需要有專業的精神健康醫療機構。」

就在張平陪著母親走進上海精衛中心的同時,康寧醫院開始衝刺A股上市,隨即也引發民眾對於國人精神疾病的關注。

康寧醫院2015年港股上市時的招股書中稱,根據市場研究顧問公司Frost & Sullivan的報告,中國現時有1.8億人患有精神疾病。按14億總人口計算,我國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口比例為13%,即每8人當中,就有1人患有精神疾病。不過,康寧醫院解釋稱,中國最常見的精神疾病與情緒、焦慮、濫用藥物及精神紊亂有關。

「50分鐘心理諮詢是一種奢侈」

因為在國外讀書,張平對心理諮詢有一些了解。但在國內該去哪裡找諮詢師,他並不清楚。

眼下,大眾能夠接受心理諮詢服務地方主要有兩個類別:一類是醫療機構,除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這類專科醫院外,一些綜合性醫院也設有心理科;二是社會心理諮詢師。

不過,以治療精神疾病為主的醫療機構,主要服務於出現器質性癥狀、生理性紊亂等重症精神病人,針對普通人一般心理問題的心理諮詢服務,常常並不能讓人滿意。張平母子的故事就是很好的證明。

王暉在闡述投資康寧醫院的思路時也說,「人的一生,經常會有鬱悶、抑鬱的時候,咱們國家之前沒有重視精神衛生的傳統,所以解決方案上就比較欠缺,導致很多人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從商業的角度來看,需求特別大,但供給特別少,以前都是國家的精神衛生中心,這樣的供給很難滿足城市中產階層的需求」。

東方醫院臨床心理科的主任醫生趙旭東,曾是崔永元抑鬱症的主治醫生,也曾對外表示,他堅持將每次接待時間設置在50分鐘,但這在醫療系統中是極為奢侈的。他解釋稱,現實工作中,僅有極少綜合醫院提供心理治療服務,只有很少一部分精神科醫師能夠或願意做心理治療。

「一方面原因是人手少,我國平均每10萬人口才擁有1.6名精神科醫生。而這一數字在英國為10名,美國約為20名。精神科醫生要治療大量重性精神病患者,很難騰出手來做心理治療。另一方面,心理治療耗時久、收費低,醫院和醫生未必有開展心理治療的積極性。」

康寧醫院在招股說明書中也披露,根據 Frost & Sullivan 研究報告,2013年中國註冊精神科醫生只佔註冊醫生總人數的1.9%。與其他醫療專業領域相比,專門從事精神科的醫生及醫科學生較少。

(上海精神衛生中心診室,這裡的候診區沒有普通醫院的人聲嘈雜,特別安靜)

尋找兩萬名心理諮詢師

按照理想狀況,社會心理諮詢師就可以為人們提供一般心理問題的諮詢,但真正能夠提供合格的諮詢服務的人數卻不多。在大學教育中,醫學和心理學是兩個學科,不僅醫學院學生不會心理諮詢,即便是心理學專業的畢業生也沒有能力從事心理諮詢。

張文文2012年心理學本科畢業後又前往上海師範大學攻讀應用心理學研究生,她是她大學同學中唯一一名仍在從事與心理學相關工作的人,而研究生諮詢方向的8名同學中,也只有她一個人目前接待社會來訪者。「其他人大多去了中小學當了心理老師,如果不是學諮詢方向的,大多數在做學科研究,跟諮詢更是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感於社會對於心理學人才的需求,中國心理衛生協會副理事長郭念鋒於2002年促成了人社部啟動心理諮詢師國家職業資格考試。但受制於整個培育體制的管理鬆散,從這項考試誕生之初,心理學界對其爭議便未停止。

各地對於考試、培訓的規範程度差次不齊,「學歷造假」、「交錢包過」、「速成培訓」的現象,使得學者們將目前社會心理諮詢師隊伍良莠不齊等種種亂象,均歸咎於這項資格考試的把關不嚴。

在2017年年底由上海市心理衛生學會、上海市心理學會召開的2017年度學術年會上,趙旭東公開表示,「我們作為有醫療背景的人,隊友是豬還是老虎,很講究。大家一定要嚴格規範,不然我們老是跟我們不搭的豬隊友合作,心驚肉跳。」趙旭東指出,那些不正規的心理諮詢機構不是在幫病人,而是在害病人,「這是會出人命的。」

(在2017年年底由上海市心理衛生學會、上海市心理學會召開的2017年度學術年會上,王懷奇、孫時進、趙旭東、張海音(從右至左)對心理諮詢師的培育方式展開探討)

早在2013年,崑山一名心理諮詢師就曾因接受其服務的來訪者跳樓自殺,而成為中國《精神衛生法》實施後的首名被告心理諮詢師。

「市場很盲目,很多人學的時候很嗨,但學完了白學,如果不積累個案,不請督導老師,不注重自我成長,很難成為一名合格的諮詢師。」已經從事了六七年心理諮詢的陸偉雲說,一直以來,並沒有一個專門的機構對於心理諮詢師進行管理,這是導致目前心理諮詢師隊伍差次不齊,諮詢定價混亂的重要原因,「大家都是二級,但水平並不同,應該有更細分的評定。」

2017年9月,備受詬病的心理諮詢師職業資格考試正式宣告取消。

王懷奇是2002年國家心理諮詢師培訓的學員,他預計在現有的100萬持證心理諮詢師中,成熟的心理諮詢師最多兩三萬人。

如何在100萬人中找到那兩萬人,沒有多少人知道。離開上海精衛中心後,雖然母親已經拒絕再去找心理諮詢師,但張平還在想試一試。「除了上海精衛中心,還應該去哪裡找到合適的心理諮詢師」,是張平的現實困惑。

中國特色「以學代治」

「至少在未來五年,培訓還是心理服務市場中的主流。」項東沒有半點猶疑地說這句話的時候,距離國家取消心理諮詢師職業資格考試剛剛過去三個月。

在過去十多年裡,項東所在的德瑞姆一直以針對這項考試的培訓為主要業務,學員人數從2002年第一期的幾十名,發展到考試取消時,線上線下學員人數近20000名,學費漲了10倍。

對心理服務有需求的群體迅速擴大,沒有適合的渠道找到合適的心理諮詢服務,魚龍混雜、處於初級發展階段的心理服務人員隊伍……這一切將人們推向了學習心理學的浪潮中,「以學代治」成為當下心理服務市場的「中國特色」。

「有些人是不願意去找心理醫生,有些人是找不到合適的心理醫生,最終選擇了自己學習心理學。」從2015年開始擔任德瑞姆 CEO 的項東說,他身邊也有朋友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心理服務而學習心理學從而自我療愈。德瑞姆是上海地區最早從事針對心理諮詢師資格考試的培訓機構。

因此,當嚴曉虹第一次去上課時,嚇了一大跳。一個班居然有80多名學生,濟濟一堂,彷彿回到了大學一百人上大課的時代。

(德瑞姆開設的心理諮詢師課程)

高飛是看著心理培訓越來越火的。他2015年開始在一家培訓機構擔任銷售顧問,「剛入職的時候,手上的客戶只有五六個人,一個月的銷售業績不到10萬,有的還是我跑到郊區當面說下來的」。兩年後,他的最好月銷售業績已經增至50萬元。「我的朋友圈從最初的一百多人增長到了兩千六百多人,基本上都是一些已經報名的客戶和考慮報名的客戶,大多是自己找上門來的。」

由於需求旺盛,各大心理學培訓機構的學費每年都在上漲。以德瑞姆為例,僅三級學費就從2002年剛開班時的2000餘元,漲至2017年的12800元。

即便在心理諮詢師資格考試被取消後,德瑞姆也沒有被擊垮。三個月後,項東興奮地說,「到目前為止,我們的新課程已經銷售了500多個」,雖然比以往同期少了20%的銷售量,但對應原先三級培訓的初階課程學費在12800的基礎上漲至15800元,心理學課程市場並未明顯降溫。

「我估計他們的錢要白投了」

2014年,李真看到了市場空白,辭去從事了六年的大學老師工作,在北京創立了線上心理諮詢平台「簡單心理」,對接來訪者和專業心理諮詢師。希望通過嚴選心理諮詢師,幫助來訪者找到適合自己的心理服務。

同年,虞卉和郭媛麗在上海辭去了四大里的審計工作,也進行了類似的創業。「我們都有過海外留學經歷,對心理諮詢接受度還挺高的,但沒想到國內的這個行業在國內這麼落後,試錯成本太高了。」他們想做一個為大眾提供心理諮詢的平台。

簡單心理創立之初,就獲得由徐小平的真格基金領投,華創資本、矽谷創業教父Tim Draper跟投的天使輪投資。2016年年初完成數百萬美金 A輪融資。另一家心理學服務平台壹心理也在2016年對外宣布,已經完成 A+ 輪近千萬美元融資。

然而,對於資本的蜂擁而至,德瑞姆 CEO 項東笑著說,「我估計他們的錢要白投了。」過去多年,德瑞姆也在嘗試企業EAP、個人諮詢等項目,但都沒能獲得明顯的增長。心理諮詢師資格考試的培訓收入此前一直佔據德瑞姆收入的80%以上。

項東在2015也曾嘗試過類似的 APP服務,但很快又取消了這項計劃,「我覺得優選諮詢師這件事不應該我們來做,而應該通過一個更大的平台」。項東說,現在天貓上已經有心理諮詢師掛單。

虞卉和郭媛麗的創業項目在運營半年後,發現原先的創業方向並不通暢,究其原因是「靠譜的心理諮詢師太少了」。

收費太高也是個不小的障礙。目前在上海心理諮詢市場上普遍的收費標準,最低為每小時400-500元左右,資深一些的諮詢師收費在800-1000元左右,再高的則會達到1500元每小時甚至更高,且心理諮詢通常需要較長的周期才能看到成效,並不能「藥到病除」(醫療機構外的私人心理諮詢服務不能開藥接診)。

等待黎明

然而,心理諮詢師們也並未感到收入高。

2012年,陳光方拿到了心理諮詢師的國家二級證書,開始將職業方向轉為心理諮詢。但直到現在,心理諮詢的收入尚遠遠無法覆蓋其在這方面的支出。雖然入行多年,陸偉雲坦言,她現在大半的收入還是依賴給學員培訓、講課。

岳卿算是心理諮詢師中比較成功的一個同行。和很多媽媽諮詢師不同,岳卿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了學習。從2013年開始在德瑞姆參加心理諮詢師培訓,2015年開始接個案,目前已經積累了近2000小時的諮詢時長。目前她每周大概有20小時的諮詢時間,每小時收費600元,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成為高薪一族。

「成長為一個諮詢師的投資是非常高的。」岳卿除了需要自己的督導費用,還在北京大學的心理學系攻讀在職研究生,遇到合適的大咖講課,她也會參加,「僅督導費加個人體驗一個月就得近5000元。」但對於心理諮詢師的自我成長來說,督導又是必需的。

(已獲得心理諮詢師的學員繼續在假日參加諮詢師培訓課程)

岳卿的導師,北京大學心理學系鍾傑博士表示,合格的心理治療師或諮詢師一般要經過3000個小時以上的專業訓練,諮詢服務的收費標準維持在每小時600元,才能收回一名心理治療師的培養成本。

在發現原先創業方向不通後,虞卉和郭媛麗決定將業務方向轉為給心理諮詢師提供考後培訓,邀請國內外的心理學者在微信平台「大學糖」上講課,「基本上100萬持證的心理諮詢師中,有20萬是我們的用戶」。

虞卉相信通過他們提供的考後培訓及督導服務,心理諮詢師隊伍會越來越成熟。在線上平台,他們一直保留了「心理諮詢」的服務,希望通過大學糖培訓的心理諮詢師未來也能夠通過這一平台提供心理諮詢服務,從而形成更完整的產業鏈。

2016年底,德瑞姆成立了自有的心理諮詢室,並期望成為連鎖模式。擔任這一項目總經理的王懷齊覺得,隨著越來越多的心理諮詢師成熟,五年後,將不會再有那麼多人去學習心理諮詢課程。

(文中張平、嚴曉虹、岳卿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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