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交往——《德意志意識形態·費爾巴哈(二)》

前言

在上一篇文章《歷史唯物主義的發掘斷代工程》中,我們簡單梳理了歷史唯物主義的幾個邏輯構件,今天我們主要探討的是交往。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交往這一範疇出現了七十多次,不可謂不重要。

雖然《德意志意識形態》里沒有關於交往的明確定義(內涵過寬),但我們可以在1846年馬克思在致帕·瓦·安年科夫的信中,對交往的範圍進行劃定:

「為了不致喪失已經取得的成果,為了不致失掉文明的果實,人們在他們的交往(commerce)方式不再適合於既得的生產力時,就不得不改變他們繼承下來的一切社會形式。——我在這裡使用「commerce」一詞是就它的最廣泛的意義而言,就像在德文中使用「verkehr」一詞那樣。例如:各種特權、行會和公會的制度、中世紀的全部規則,曾是唯一適應於既得的生產力和產生這些制度的先前存在的社會狀況和社會關係。」

它大體上包括交換、貿易、傳播以及人們在生產勞動中所結成的交往關係和分工形式,不僅僅是馬克思後來所明確出來的「生產關係」這一概念,而生產關係正是從交往這一寬泛的概念中發展出來的。

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諸多流派中,哈貝馬斯為「重建歷史唯物主義」將所謂「交往理性」作為立腳點,構建了自己的交往行為理論,對合法性危機的解決寄希望於話語商談,而沒有看到交往背後的物質實踐動因,我們接下來會發現這與赫斯等人的所謂「真正的社會主義」其實走的是同一條路,因此如何正確把握馬克思的「交往理論」對我們來說就成了必要的了。

一、交往的「交往」

一種理論的誕生絕對不是猶如神啟般的天才發現或是什麼先知頓悟的聖諭,而是實踐的人在交往與傳承下的產物,這也與我們的主題相契合。

我們首先要探究的是交往的「交往」,儘管馬克思交往理論的來源有很多,但其中最主要的是莫澤斯·赫斯的交往理論。赫斯之與馬恩就像費希特、謝林之與黑格爾,對理論交往的探究並不意味著對馬克思、恩格斯原創性的懷疑,就像牛頓那句著名的話那樣:「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更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上。」

在之前的《國民經濟學大綱》、《穆勒筆記》等閱讀中我們得知,赫斯在青年馬克思、恩格斯思想形成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並且長期以來一直是二者的「先行者」和「同路人」,深深啟發了他們對青年黑格爾派的反思和批判。

這表現在四個方面:一是走向共產主義;二是運用費爾巴哈哲學;三是在一定程度上超越費爾巴哈;四是運用古典經濟學

莫澤斯·赫斯最重要的兩部著作是《行動的哲學》和《貨幣的本質》,這二者都對馬克思交往理論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其中,馬克思曾把《行動的哲學》看作是德國人的「內容豐富而有獨創性的著作」。

在《行動的哲學》中,赫斯除了將行動看作自由的前提、將革命看作精神擺脫外來束縛的過程,還曾指認「歷史哲學(Geschichtsphilosophie)」使德國人的思辨「從天上回到地上」,到了《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恩二人則用「歷史科學(die Wissenschsft der Geschichte)」以便與傳統哲學領域內的赫斯相區別開來。

在《貨幣的本質》中,赫斯不是從哲學的自我意識或人神、唯一者出發,而是通過經濟學中的貨幣來表達自己的交往理論,提出個人的真正本質和真正權力在於產品交換、貿易和協作,認為社會交往(Verkehr)是社會生活的基礎,這在當時的黑格爾左派中無疑是超前的。

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認識則是膚淺的

更可惡的是,在今天這個貨幣世界中,人們自願地自我出賣,說起來倒是自然的和合乎人性的。在布爾喬亞所鼓吹的市場自然秩序里,個體被提升為目的,類被貶低為手段,這是人的生活和自然生活的根本顛倒。

今天的現實生活是一種個人利己主義的「小販世界」

這些指認均只停留在流通領域(作為主體的小販,作為交換結構的貨幣均是流通過程的特徵),而沒有認識到所謂「交往的異化」正是一定歷史條件下大工業的產物。

二、交往與生產力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提出了「生產力就是共同生活方式本身」。

由此可見,一定的生產方式或一定的工業階段始終是與一定的共同活動的方式或一定的社會階段聯繫著的,而這種共同活動方式本身就是一種「生產力」;由此可見人們所達到的生產力的總和決定著社會狀況,因而,必須始終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和交換的歷史聯繫起來研究和探討。

乍一看馬克思似乎是把生產力和交往混為一談了,好像此時他並沒有劃清這二者的界限。但理解這句話的關鍵恰恰是不能把交往和生產力看作兩個截然割裂的實體

並且我們首先要明確一個前提:

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來的,不是教條,而是一些只有在想像中才能撇開的現實前提。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

這裡的現實的個人不是「純粹的個人」而是「關係中的個人」,馬克思通過與個體性的關係來把握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關係。在這之中,個體性通過與生產力的結合才得以實現,而某種特定的交往形式則是使生產力與個體性成功結合起來的條件。

在這個前提下,生產力和交往形式的矛盾意味著什麼呢?

(1)對於生產力而言,私有制這種交往形式是桎梏。在這裡他意味著生產力被強製為片面發展,因為它沒有與每一個個體相結合。

(2)生產力在私有制的統治之下竟從生產性的力量轉變為破壞性的力量,它否定了人類個體的生活和生命(尤其是相對於無產者而言)

再回到最開始的「生產力就是共同生活本身」,它的意思其實是:生產力正是通過與人的個體性相結合才被視為生產力,在這裡,生產力本來就是與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

這說明生產力不僅僅是脫離人的技術,無論是改革初的分田單幹還是近幾年的重歸集體化,都是因為生產力對各個人來說是他們每個人的生產力,而不是某個領導的拍腦袋決策的強加的東西。自由人的聯合如果被某個人強行聯合起來,便是「沒有生產積極性」「出工不出力」「養懶漢」

而在技術拜物教那裡,「現實的個人」通常是「不存在」的,對他們來說,人僅僅是人口、是數字,是可以隨時陣痛掉的勞動力資源,總之就是不把人當人。這是因為他們永遠期望一種上帝視角,期望超出「現實的個人」的生活,以便實現其純粹個人的「宏大敘事」。因此集體主義被歪曲成領導個人主義,生產力被歪曲成純粹的工業技術,對物的管理被歪曲成對人的統治。

交往還體現在實踐的人與自然的聯繫,經過實踐改造後,這對人來說才是物質條件。

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與其他自然的關係......任何歷史記載都應當從這些自然基礎以及它們在歷史進程中由於人們的活動而發生的變更出發。

現實的個人的確要受一定時空下物質條件的制約,但每個人都在這個條件下創造歷史,而不僅僅是歷史的奴隸。

三、交往形式的演進

那麼人是如何創造歷史的?依靠人們的行為而非意識的生產力和交往的矛盾是驅動力,交往形式則是表現。因此,歷史的演進可以被視為交往形式的演進。

在《德意志意識形態》里,馬克思依據分工和所有制(分工是活動,所有制是活動產品)劃分了歷史的各個階段,這與後世的所謂「五段論」在形式上有幾分相似,但其實它們其實是不一樣的。因為五段論的主要線索是「階級鬥爭」,而這裡的主要線索是「分工和所有制」的發展(但不是線性發展)

它被表述成這樣:

(一)部落所有制

它是與生產的不發達階段相適應的,在這個階段上,分工還很不發達,社會結構僅僅只是家庭分工的擴大:父權制首領是家庭結構的延伸。奴隸制隨著戰爭和貿易的擴大而發展起來

這種部落共同體類似於北歐森林深處的日耳曼公社,注意,此時馬克思還不認為存在所謂「原始共產主義」

(二)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國家所有制

在這一階段的起點是城市

這種所有制是幾個部落通過契約或征服聯合為一個城市產生的

除了古希臘外,通過這種方式結成城邦的在古代世界並不罕見,比如早期的蘇美爾城邦。但是否能當做普世規律則是值得商榷的。

分工的最初發展使得工業勞動和商業勞動與農業勞動分離,馬克思將這種分離指認為「城鄉對立」,其中城市代表工商業,鄉村則代表農業。

前兩個階段可以看做交往的不斷擴大和分工的逐步發展。

(三)封建的或等級的所有制

如果把人類社會看成單一的生產力不斷突破自身界限的過程,人們按部就班的一個一個台階的往上爬,歷史就在想像中被「非歷史化」了。事實上,馬克思注意到

趨於衰落的羅馬帝國的最後幾個世紀和蠻族對它的征服,使得生產力遭到了極大的破壞;農業衰落了,工業由於缺乏銷路而一蹶不振,商業停頓或被迫中斷,農業人口和城市人口都減少了。這些情況以及受制約的實現征服方式,在日耳曼人的軍事制度的影響下,發展了封建所有制。這種所有制像部落所有制和公社所有制一樣,也是以一種共同體為基礎的。

可以看到,西歐封建社會的形成實際上是生產力倒退的結果,因為各個蠻族王國和封建羈縻使得分工淪為地域性的農業,小塊的土地經營又重新變得普遍了,這與當時蠻族入侵廢墟下的生產力和交往狀況是相適應的。

所以中世紀的起點從城市轉到鄉村,分工也萎縮了。商路上儘是強盜,有錢的莊園主築起高牆,在酋長征服過程中允以土地,本來統一繁榮的地中海世界成為一個個孤立的農場。工商業的再次發展則是封建關係衰亡的結果,中世紀的自由市和城市共和國也是在封建制度控制之外興旺起來。

而資產階級正是借絕對主義王權消滅了封建關係後才得以繼續發展自身,封建生產方式的頂峰並不能帶來新的生產關係的革新,這點我們看看「神聖羅馬帝國」和「波蘭立陶宛王國」就能充分理解。

在這一階段,分工退回了地域性的農業,工商業的細化發展被延緩至下一階段。

(四)資本主義的所有制

在封建社會末期,分工的擴大使生產和交往的分離,這裡指的是商人階層的形成。而生產力和勞動工具的進步則使得交往進一步擴大,在這種交往中封建社會初期的地域局限性開始消失,並且形成了不同城市的分工,這種分工的直接結果就是工場手工業,資本主義的萌芽起自北義大利,後來逐漸北移到低地國家、英國,地中海的船隻也逐漸為北歐船所取代。

為了反對封建勢力,資產階級與具有共同利益的社會各界結成聯盟,把分割的小地產織成大片土地;連接商業、農業和手工業的緊密紐帶,把國家變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交往中的少數個人的利益被說成是所有人的利益,這也成為統治意識的由來,資產階級發明的民族國家使得工商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

可是,在大工業的競爭中,分工越發達,個人本身就越屈從於分工,因為他們完全依賴於私有制,私有財產的多寡決定一個人作為人的程度的高低。這些起初是自主活動的條件,後來卻變成它的各種桎梏。

因此,這裡顯露出兩個事實。第一,生產力表現為一種完全不依賴與各個人並與他們分離的東西,表現為與各個人同時存在的特殊世界。其原因是,個人——他們的力量就是生產力——是分散的和彼此對立的,而另一方面,這些力量只有在這些個人的交往和相互關係中才能成為真正的力量。因此一方面是存在生產力的總和,這好像具有一種物象的形式,並且對個人本身來說它們已經不再是個人的力量,而是私有制的力量,因此個人只有在成為私有者的情況下才作為個人的力量存在。在以前的任何時期,生產力都沒有採取過這種對於作為個人的個人的交往完全無關的形式,因為他們的交往本身還是狹隘的。

表面上分工是細化了,但這種分工卻使得各個人同他們的物質生產生活相分離,勞動被視為不可忍受的事情,不再是個人本質力量的體現。物的分工是增強了,但人的分工卻倒退了,只有讓人的自主活動和物質生產生活統一起來,才能真正解決這個矛盾。

資產階級在面對神聖的封建關係時能清楚的認識到歷史變化的趨勢,但到了他們自己那裡「歷史卻終結」了。

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關於交往形式的演進其實有著很深的歐洲烙印,實際上並不能當做普遍的歷史分期來看待。但我們要知道,馬克思在此時的目的主要是分析資本主義的演進歷史,而在當時,除了歐洲又有哪裡真正發展出資本主義了呢?

共產主義——理念還是運動?

長期以來,共產主義都被視為一個遙不可及的理想,並且也被作為統治的手段而在官僚工人國家廣泛傳播。意識形態家們也樂見於此,畢竟用於抹黑的實證材料一抓一大把。

任博德(Rens Bod)就在《人文學的歷史》中,將馬克思主義當成「實證主義救贖史」,並且像意識形態家慣用的那樣,將基督教當成原始的共產主義,而共產主義則是現代的宗教。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馬克思早就反駁了這種「粗陋的共產主義」理想:

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現實的運動,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

共產主義不是作為美好未來的希冀和目標,更不是在彌賽亞領導下的「地上天國」,而是一種現實的革命化運動。

這個運動現實的基礎是在廣泛的交往上,各個人的自主活動受到私有制的制約。

可就像我們熟知的,在資本主義的中心——外圍體系的運作下,各個人的自主活動在消費主義浪潮下又部分的被恢復了,代價則是外圍國家的普遍貧困。社會不是真的變成橄欖型了,整個金字塔的底座只不過是被移到了外圍國家,造成了中心國家的所謂穩定中產社會的假象。

這是只有在全世界普遍交往下才能實現的,也是現代資本主義得以維繫的本質所在。

在「新自由主義」的反攻倒算之下,福利被削減了,消費的泡沫卻越吹越大,事實上最大的外圍國家也想在消費主義下維持個人的自主活動,因此毫無疑問,這意味著中心國家生活水平的下降。它能帶來下一次資本的黃金時代?亦或是毀滅呢?

但就像封建主義關係的頂點不能帶來資本主義那樣,資本主義關係的頂點也不意味著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不能自動取得,它不是神明的恩賜、不是天降偉人的偉大征程,而是我們每個人,每個交往中的個人的共同選擇。

感謝參與本次研讀的 @華颸霖 @李同學 @空心菜 同志

參考文獻

[1] 廣松涉 編注,《文獻學語境中的《德意志意識形態》》

[2] 張一兵,《回到馬克思》

[3]岩佐茂、小林一穗、渡邊憲正 編著,《《德意志意識形態》的世界》

[4]莫澤斯·赫斯 著、 鄧習議 編譯 / 方向紅 校譯 ,《赫斯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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