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清學「第二洞穴」——讀三聯版《義疏學衰亡史論》(下)

2.2 《爾雅》諸家釋義比誼舉隅

要揭示清儒們的所深陷的「第二洞穴」,就需要把各家釋義羅列對比來看。

例一

原文:『釋詁弟一』

邢昺疏(下省稱邢):〔釋曰〕釋,解也。詁,古也。古今異言,解之使人知也。釋言則釋詁之別。……

邵晉涵疏(下省稱邵):〔正義〕説文解字云:「詁,訓故言也」「古,故也。從十口。識前言者也。」詩大雅蒸民雲「古訓是式」,鄭箋雲「古訓,先王之遺典也。」「詁」通作「故」。漢書藝文志有大小夏侯解故,詩有魯故、齊故、齊後氏故、齊孫氏故、韓故、毛詩故訓傳。顔師古云:「故者,通其指義也。」釋文引樊光、李巡皆作「釋故」,是也。先王遺典,由今言以通古義,故釋文引張揖 雜字雲「詁者,古今之異語也。」……

郝懿行疏(下省稱郝):釋者,説文云:「解也,從釆,取其分別物也。」爾雅之作,主於辨別文字、解釋形聲,故諸篇俱曰「釋」焉。詁者,説文雲「訓故言也,從古聲。」「古,故也。從十口。識前言者也。」釋文引張揖 雜字雲「詁者,古今之異語也。」然則「詁」之爲言「故」也,「故」之爲言「古」也。詁,通作「故」,亦通作「古」,釋文「詁」兼「古、故」二音,是也。又引樊光、李巡本「釋詁」作「釋故」。詩周南釋文亦云「樊、孫等爾雅本皆爲釋故。」説文言部引詩曰「詁訓」,漢書藝文志作「故訓」,詩烝民雲「古訓是式」,蓋「古訓」即「故訓」,「故訓」亦即「詁訓」,並字異而義通矣。……

上文是三家詮釋《爾雅》首篇《釋詁》的解題文字。對比來看,邢昺疏文是有幾字解幾字,不關心《爾雅》其他各本在「詁」這個字上區別。邵晉涵「另起爐灶」,對「故」這個字進行爬梳論證,雖然證明「詁」與「故」兩個字相通,然而依舊認為「故」字更加好(「是也」二字),存舊本面貌。到了郝懿行,我們看到的是,他對於邵疏的「吸收」,但是在邵晉涵認為「故」比「詁」更優的地方,郝懿行全不關心,只是指出「蓋「古訓」即「故訓」,「故訓」亦即「詁訓」,並字異而義通矣。」這一點。

我們探究他們如此著作的原因,就能明白邢昺是「依文衍義」(劉恭冕《論語正義後敘》),官方詔令的背景,讓他不能夠有什麼個人的發揮在裡頭,這正如孔穎達等人刪定劉炫諸經述義而成五經正義一樣,「中規中矩」,不能過分。而邵晉涵在詮選「故」、「詁」二字優劣,不僅僅照顧別的版本上區別(樊光、李巡諸本),還著眼於漢代學術環境中,通行的解經之作,是用「故」字的。他解《爾雅》一經,並沒有拋開其他諸經,這種對《爾雅》的苦心孤詣,在邵晉涵之後,大約只有王樹栴一人能令我看到。至於郝懿行,《爾雅》對於他而言,只是「辭書」,他想的,只不過是「通關融會諧聲、轉注、假借」[15],《爾雅》對於其他經書有什麼作用,產生什麼影響,他並不關心。

同樣的例子還可以從『釋地弟九』篇中「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中看出來,邢昺所加案語,從這句經文上下探求,只能說「遍檢經傳,四夷之數,參差不同。先儒舊解,此(指《爾雅》「九夷」此句)爾雅上文,皆殷制也,明堂位及職方並爾雅下文,皆周制也。義或當然。」這正是邢氏「戰戰兢兢」的保守作風。

而邵晉涵在疏通本句之時,歷引禮記疏、書疏、詩疏,最後推論,把邢昺所引的「先儒舊解」,予以坐實。這正是因為邵晉涵要追求構建一個完整的經學體系,「四海」中夷狄數目的不同,事關《周禮·職方氏》同《禮記·明堂位》矛盾之問題。《鄭志》記鄭玄弟子趙商以夷狄數目請教鄭玄,鄭玄除了對《周禮·職方氏》的「四夷」,看成下文「九貉」等的總括有以暗合《爾雅》「謂之四海」之說之外,其餘以「校不甚明」一語模糊處理之。邵晉涵見舊疏所引的「先儒舊說」,能夠調和《職方氏》同《爾雅》矛盾,因此據「文例」(注意,這是邵晉涵自己總結得出的「文例」,而非是爾雅本身具有的),斷盧辯大戴禮記注、賈疏說此「四海」夷狄之數為「夏制」「非有確證」。其中孜孜以求之心,亦決非邢昺所能比擬也。

至於郝懿行疏解此句,除了列舉異文之外,對所謂「夏制」、「殷制」毫不關心,以「皆無可考」輕鬆解決之。

例二:

原文:釋言『偁偁、格格,舉也。』註:皆舉持物也。

邢:〔釋曰〕皆謂舉持物也。

邵:〔正義〕説文:「舉,對舉也。」……偁偁、格格者,釋言云:「偁,舉也。」釋詁雲「格,陞也。」馬融書注云:「陞,猶舉也。」重言之義亦同。

郝:舉者,説文從手,與聲,雲「對舉也」。偁者,釋言云:「舉也。」説文雲「揚也。」「揚」亦「舉」也。格者,説文雲「木長皃」,一切經音義十三引蒼頡篇雲「格,椸架也。」是「格」有枝格、揚起之義。故李巡注釋天「攝提格」雲「格,起也。」「起」與「舉」義近,「格格」猶「揭揭」也。莊子胠篋篇釋文引三蒼雲「揭,舉也。」按「立舉」之義與「竭」同。説文「竭,負舉也。」

本例中,邢氏無非是就郭璞注增加兩個字而已。至於「偁偁」、「格格」何以訓「舉」,既不闡解,也不發明。可謂「不敢越雷池一步」者也。而邵氏,以本書自相發明,兼及漢人的經書舊注。其「守經」之心,可謂極深。郝氏則完全棄經而去,用說文解字、蒼頡篇、經典釋文等字書音書足矣。此最能發見郝氏「通關融會諧聲、轉注、假借」之心。

嚴元照在《爾雅正義書後》一文中,指摘邵氏「巨謬」,其第一條說「說文解字與此經相為表裡,許君之義可以證明雅訓者,在所必援,而踳駁多。……說文皆同,顧或引玉篇,或引說文他訓,一若說文無此字者,何也。」參照此例中邵氏、郝氏二者疏文,確然可以發見邵氏對於《說文解字》是疏略的。

然而,揆探時代,邵氏不重《說文》,存在兩方面原因。第一,是邵氏對於《爾雅》本書性質的認定。邵氏在《爾雅序》的疏證中,認定《爾雅》是「始於周公,成於孔子門人」「間有漢儒補增」。既然《爾雅》是「始於周公,成於孔子門人」,與東漢許慎相比,自然前者更能保留「孔子」「原意」。用某部電影中的話來說,「為什麼要放著老師不學,學學生呢?」第二,清代說文學的興盛,實則是在邵晉涵的晚年,訶詆他的嚴元照,以及後來在說文學上立派的段玉裁,都是小邵一輩的年輕人。邵以自己的壯年,撰述一本《爾雅正義》,踏踏實實,沒有像郝懿行那樣有《經籍籑詁》的方便工具。老年時,又對《正義》勤勤懇懇的修訂,在時間上也不會允許他在《說文解字》上有什麼貢獻。

琢磨嚴元照這個《書後》,不禁要為邵晉涵慨嘆。他還尚未如同孔穎達、賈公彥,甚至如同邢昺那樣,在時間上有了個極大的跨度,僅僅是他的下一代人,就已經對於他不理解了。

2.3 邵、郝余義

細細品味邵、郝二家(以及後來的諸家),都可以說二者有「求真」之心,而且,這種「求真」之心,從時代上來看,是一脈相承的。但是,邵的「真」,是立足於經義的「真」;郝的「真」,是立足於史實的「真」。當然,在這裡決非是說,「經」與「史」是對立的。而是在面對「經」上面,他們所執著的證「經」所引之「史」,是有兩個面貌存在。

第一張面貌,是符合「經」所闡述的「史」,正因為她的「符合」,故而歷來被選引作為打破群「經」隔閡的「證據」。第二張,是符合其他材料(例如甲骨鐘鼎碑刻所載的材料)、符合「規律」(例如生理學上的規律,生物學上的規律,人類語言發展的規律)的「史」。

邵晉涵選擇的「史」,正是第一張面貌,而郝懿行選擇的「史」,卻已經有些第二張面貌的意味在了。

從後世的角度來看,第一張面貌是「想像」的,第二張面貌則是依靠大量的證據來「構建」的,從傅斯年創建「歷史語言研究所」開始,第一張面貌非但虛華,而且可憎[16]。唯有第二張面貌才動人心弦,是「克麗歐」在閃電劃開黑暗的那一剎那,顯露人間的楚楚可憐的美色。

清儒,或者清學家們,他們抱著「想像」的那張面貌,以為獲得了前儒都不曾獲得的「聖」「經」的「真相」。既然後來者們獲得「聖」「經」的「真相」,那麼前儒的那些意見與論述,只不過是因為「其學淺陋」、「不知聖人真諦」罷了。他們並沒有什麼動力去關心前儒們憑什麼,因為什麼得出結論[17]。他們有的,幾乎都是對於前儒結論的贊同、反對,而贊同、反對的標準,用一句不是很準確的話來說,完全是「個人標準」——看是不是符合他們所抱著的「想像」的面貌。而這正是他們走不出的「第二洞穴」。

然而,我們必須指出,「他們抱著「想像」的那張面貌」——這個卻然是一種「真」,既然是一種「真」,就不能輕易否定他們。換言之,現世的我們,天然的沒有他們所處的「第二洞穴」,而可能是在「第一洞穴」,可能是在另外一個「第二洞穴」。我們如果要理解他們,就不能強行要求他們走到我們所在的「洞穴」里來,當然也應警惕,不能「墮」(went down)到他們所在的「洞穴」里去。

然而,很可惜的一點是,現在要求他們「走過來」,或者是要求自己「「墮」進去」的研究者並不在少數。


三、結論

喬老師曾在給汪少華老師《中國古車輿名物考辨》的書評中提到,清代學者褚寅亮撰作《宮室廣修考》,依據經書等文獻記載,對周代士人階層宮室各部位的長度,都有精確的數目。然而,這種精確的數目必然不合實際,周代的士人階層難道每家都會造的如此一樣?但是清儒追求「經義」、追求「真義」,就必須經過這樣的考訂過程。進一步說,清儒追求的「經義」、「真義」是一種「抽象的概念」,他們拿的出來的「成果」,往往「與先秦任何時間、地點的實際語言以及具體實物都不完全符合」[18]。

但是,儘管站在今天的我們認識到這個「抽象的概念」沒有「具象的表徵」,然而在清儒自己那裡,清學自己那裡,都是「真實」存在的,是駁掉前儒之說的依仗。——而這也恰恰是劉炫駁斥杜預的自我心理暗示。

回顧從漢代到清末這一段時間的經學發展,如果我們耐心一點,就能發現「抽象的概念」這一「想像」,是一層疊著一層上來的。在形上是思想的堆疊,在形下是文本的流變[19]。但是很多人是「著急」的——這種「著急」是有歷史原因的——追著「歷史」,不管作為「歷史」媒介的文本本身複雜的經歷,直接索求「歷史」的「真相」。這樣,似乎就是觀察一棵大樹某一具體部位的切片而已。就像那個古老的寓言,盲人摸索大象,有人覺著像「柱子」,有人覺著像「扇子」,有人覺得像「鞭子」[20]。

【後記】部分從略


注釋:

[15]參見宋翔鳳《爾雅義疏序》,載郝懿行著《爾雅義疏》,中華書局。

[16]「虛華」者,如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言曰「譬如兩《皇清經解》其中的問題是很多的,如果我們這些以外不再成題目,這些以內不肯捐棄任何題目,自然這學問是靜止的,是不進步的。」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可憎」者,如顧頡剛論《爾雅》「營州」,「竟註定了殷的九州名和舜的十二州名……經學家給我們上的當,我們已是受夠了!」,參見《崔東壁遺書序》。

[17]關於古人的「漠不關心」,可以參看喬秀岩《論鄭何注<論語>異趣》一文,何晏是如何「廢棄」鄭玄的。關於今人的「漠不關心」,參看喬老師的《古籍整理的理論與實踐》。喬老師文章並載氏著《北京讀經說記》一書。

[18]參看喬秀岩《書評:汪少華<中國古車輿名物考辨>》一文,亦載氏著《北京讀經說記》一書。

[19]參看喬秀岩《古籍整理的存真標準》一文,亦載氏著《北京讀經說記》一書。

[20]宕開一句,更進一步地說,「歷史」不是一個空空的東西,他依靠文獻「構建」。但是,「文獻」或者說「材料」本身,與「歷史」等同不起來。後者包括著前者。而「文獻」是有「層累」的。顧頡剛先生很「著急」,「往往忽視作為證據的文獻的歷史性」,故而能夠提出了那個最為著名的論斷——「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然而我們覺得進行顧先生的驗證「層累」在邏輯演繹上還有問題,我們寧願選擇楊寬先生的「釋古」做法,尋找每一個文獻自身的歷史,由這個小動,來觀察歷史的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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