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

1983年，我們這個小縣城最轟動的一件大事是武報國結婚。

他的媒，是我爹說的。

第一次聽說要給他說媒，我偷偷問：「是要跟他介紹一隻老母雞嗎？」

我爹說：「為啥？」

我說：「他當年不是強姦過老母雞嗎？」

我爹呸了一聲：「那是雞姦，不是老母雞。」

雞姦，是武報國的罪名。

第一次聽說雞姦這個詞，就是十年前武報國的公審大會上。

一個長眉細眼的男人舉報了他。

當年我就問我爹：「什麼是雞姦？」

我爹說就是強姦了一隻老母雞。

「可是為什麼強姦一隻老母雞就要槍斃？」

我爹說：「因為他強姦的是社會主義母雞。」

從此以後我每次看到母雞，都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

想不到十年以後，還是因為武報國，我徹底了解了雞姦的含義。

武報國死了十年。

改革開放後，他爹武振清還想給平反，找過幾次縣委和法院，都沒有結果。

後來他就放棄了，就想給兒子娶個媳婦。

就是冥婚。

於是就找到了我爹。

我爹在文革的時候，四處被批鬥，沒想到這倒是個廣告效應。

改革開放十里八鄉都知道他是個「明眼」，各種算卦、看陰宅、陽宅天天有人找。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爹的名氣反倒越來越大。

冥婚倒還是第一次。

不過他有個職業便利，乘著給別人看陰宅，四處打聽哪裡有新死的女人。

但武報國「強姦過一隻母雞」的名聲實在太大，誰也不願意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人。

儘管武振清許諾掏兩千塊的彩禮錢，我爹費盡周折在附近也沒有找到。

但天無絕人之路，居然臨縣有個地方新死了人請我爹去看陰宅。

新死的人就是個二十歲的女孩。

我爹到那兒一提。

一聽兩千塊錢這個數字，這家很快就答應了。

本來一切都說好了，武振清去送錢的時候，女方卻反悔了。

理由就是雞姦犯。

我爹很吃驚：「你們怎麼知道的？」

女方的父親說：「是你們縣裡有個人專門過來跟我說的。」

「操他媽」武振清罵了一句髒話問，「這是誰啊？」

女方的父親卻不肯透露具體相貌了。

回來後，我爹對武振清說：「你回憶一下得罪過誰？」

武振清搖頭：「自從報國被政府槍斃，我就夾著尾巴做人，哪敢得罪人啊。」

我爹說：「這就奇怪了，下次我去提親，你就在那個人門口等著，看誰來破壞。」

很快又碰見了一個「姻緣。」我爹上們提親，女方同意後，武振清就埋伏在村裡，他要看誰過來。

他埋伏了三天，沒見到一個熟悉的人。

但女方卻通知我爹說解除婚姻，理由還是知悉了那個罪名。

我爹拿出十塊錢問：「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女方的母親拿出一封信說：「我們收到了這封信。」

我爹打開那封信，裡面是一張黃表紙，上面空無一字。

女方母親驚叫：「這上面原本寫著字的！」

我爹點點頭：「我知道。」

當天晚上，我爹對武振清說：「這媒我說不了了。」

武振清說：「為什麼？」

我爹說：「你得罪的不是人，是鬼啊。」他拿出那張黃表紙，說：「這是鬼信。」

武振清跺著腳罵：「這他媽是什麼鬼啊，這麼跟我作對。」

罵完，他對我爹說：「就算玉皇大帝跟我作對，今天我也要給我兒子娶媳婦。」

他拍給我爹五百塊錢：「這是你的了。我就不信葉大夫你鬥不過一個鬼。」

我爹最喜歡別人稱他是葉大夫。

聽了這個稱呼加上五百塊錢，他沉吟一陣說：「好，我就給他下一封戰書。」

我爹咬破中指，將鮮血滴在黃表紙上，隨手一揮，那黃表紙直接燒著了。

他隨即拿出一張白紙鋪在地上，伸手拿起我的鋼筆。

他手握著鋼筆懸腕停在紙上。

停了一刻鐘，他的手寫道：「你是誰？」

寫完他鬆開手，那鋼筆居然還停留在半空，過了一會筆尖觸紙，自己寫道：「我不想結婚。」

我爹捉起鋼筆，又寫道：「你是誰？」

鬆開手，那鋼筆寫下三個字：「武報國。」

武振清忍不住一聲大叫：「我兒！」

那鋼筆寫道：「是我，我不想結婚。」

武振清叫道：「你顯身我見一見啊。」

那鋼筆寫：「陰陽阻隔，不見為好。」停了一停又寫：「我不想結婚。」

武振清歇斯底里叫道：「為什麼不想結婚，難道你……」

他話沒有說完，那鋼筆砰地倒在紙上。

我爹說：「他走了。」

武振清問道：「你看見他相貌了嗎？」

我爹搖搖頭說：「我看不見他相貌。」

武振清說：「這一定不是我兒子，我兒子肯定要結婚的，我兒子肯定要結婚的，這不知道哪裡來的孤魂野鬼冒充我兒子。」

我爹拉住他說：「我在他身上貼了一道暗符，我們跟過去，看他去了哪裡就知道了。」

他們走出門外，外面夜色如漆，但前方隱隱有一道光。似乎是個鬱郁獨行的螢火蟲，翩翩向前。

我爹快步跟過去。

只見這光穿過縣城，在荒山野嶺見一路穿梭，到了一處墳墓前，消失不見。

我爹笑了：「就是這裡了。」

這是一座新墳。

武振清拿出手電筒照照這墳墓，只是一個矮矮的土丘，沒有石碑，不知道是誰家的。但是可以肯定不是武報國的墳。

第二天我爹四下打聽，才知道這兒埋著一個叫梁成文的人。

武振清一聽這個名字就蹦了起來：「果然是這個混蛋，當年就是他害死了我兒子，就是他舉報的。」

我眼前立刻浮現出那個細眉長眼的青年形象。

當年公審大會上還要求他做證人，他上來後一直嚎啕大哭，一句話也沒有說。

當時我以為那隻母雞是他們家的。

現在我才知道他就是那隻「母雞」。

那件事也壞了他的名聲，他一輩子沒有結婚。

他父母也都故去了，家裡只剩下他一個人。

今年年初他喝農藥死的，據說他死前自己看了墳地，將所有的錢都給了本村一個鰥夫，委託他將自己埋葬了。

武振清氣得要挖墳掘墓。

我爹說不用，挖墳掘墓損你家陰德，我給他壓一下就行了。

我爹讓武振清帶人在他墳前挖了一條溝，然後用紙剪了四個帶角像是狗一樣的動物埋葬在他墳墓周圍。說：「這是罔相，專吃死人腦子。」

後來我爹再去給武振清提親，果然沒有人告密了。

我爹很快給他看了日子。

這天，就像真的娶親一樣，武振清派人抬著轎子吹吹打打來娶親了。

轎子里抬回來的是新娘的骨殖。

抬到武報國墳邊。

雇好的人就開始挖報國的墳，要將兩個人合葬。

武報國的墳挖挖出一口棺材，棺材裡空空如也。

沒有骨殖。

我爹看一眼棺材的木釘，都是斷過的老茬口，就說：「孩子的墳被人盜過。」

武振清差點站不住：「誰會盜我兒子的墳啊。」

我爹突然想明白了，手一揮說：「跟我來。」

帶著眾人到了梁成文墳前，說：「挖開。」

一群人很快挖開了他的墳墓，打開棺材。

棺材上寫著：「武報國、梁成文合葬於此。」

一切就明白了。

武振清親自撬開了棺材。

裡面躺著梁成文，他的旁邊整齊地擺放著一具骷髏。

骷髏和梁成文中間蓋著一塊紅布，打開來看，下面是一張大紙。

上面寫著：「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來了就讓你們知道，當年不是我舉報的報國，是他爸爸舉報的，我沒有做對不起報國的事情，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在一起，你們誰能阻攔得了？」

武振清歇斯底里地一聲大叫：「兒啊，我對不起你，是我舉報的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喜歡跟男人在一起，為什麼不喜歡女人，我原本想通過舉報讓大家批判梁成文這個二椅子，從而讓你們兩個分開，沒想到把你搭進去了。我不相信你是那樣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給你娶親，我要給你娶親。」

武振清還要指揮人往外撿骨殖，但他們的手一碰那就骨頭就化成了灰，根本撿不出來，梁成文的屍體也慢慢變成水，水和灰完全融合在一起，完全分不開了。

武振清看向我爹，我爹說：「我沒有辦法，這是昨天埋下的罔相吃掉了他們，他們已經徹底魂飛魄散，真正死在了一起，冥婚什麼的也沒有用了。」

（文章選自我的豆瓣專欄《牛蛇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