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七回魂夜

傳說,人死後的第七天,死者的魂魄會返回家中,了卻最後的牽掛。

文/尹熙真

【1】

我們小區里出現了一個奇怪的老太太。她穿著一身漿洗好的青布衣坐在我家樓下的椅子上,頭上的白髮已經白的發銀了,裸露的肌膚鬆弛的形成了縱橫交錯的溝壑,長滿了老年斑的手扶著面前的一個四角拐杖。她低著頭,因為牙掉光了,所以下巴和鼻子攢到了一起,看起來好像只有半張臉一樣。我走過她身邊,暗暗的揣測她到底有多老了,八十,一百?她身邊趴著一隻沒精神的老貓,老貓看到我友好的搖了搖尾巴。

一陣兒陰風吹過,老太太突然抬頭看了我一眼。在跟她對視的那一瞬間,我打了個冷顫——那是怎樣的眼睛啊,就好像在乾癟的半張臉上挖了兩個洞,塞進了兩個玻璃鋼柱一樣。我低下頭,就像被什麼東西追趕一樣匆匆的上了樓。回到家,我站在客廳的窗帘後面,悄悄打量著樓下。老太太像雕塑般一動不動的坐著。倒是那隻老貓抬頭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繼續搖了搖尾巴。

我拉上了窗帘,拿了一條毛毯把瑟瑟發抖的自己裹成了一團。打開電視,裡面都是一些男歡女愛的電視劇,討厭極了。我無聊的換著台,感覺肚子有點兒餓。起身打開冰箱,冰箱里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這時候我才注意到我家變了樣。

冰箱里的東西空了,床上的泰迪熊不見了,沙發的茶杯屍體散落在客廳的地磚上。而地磚上…地磚上多了一個用白粉描出來的人形。這個人在地上趴著,好像在掙扎著什麼。晃眼間,我看到了自己在地上趴著,回頭詭異的對我笑著。

我嚇的躲門而逃,一推門,爸爸媽媽正好在門口。

「你回來了。」媽媽拎著菜,微笑著對我說。

為什麼是我回來了,不應該是你們回來了嘛?我努力搜尋著自己的記憶,我今天去哪兒了?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出去的?不對呀,我們應該不住在一起了啊。這時候我突然想起地磚上的自己,猛的回頭…茶杯完好無損的擺在原來的位置,地上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有。

「你這孩子發什麼呆啊,過來幫媽媽洗菜。」媽媽推著我進了廚房。爸爸嘿嘿的笑著,盤著腿坐在了沙發上。熟悉的NBA解說聲從客廳傳來,我嘩啦啦的幫媽媽洗著菜。媽媽哼著歌,叮叮噹噹的切著菜。媽媽爸爸的行為像被牽線的木偶,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

這時我突然好奇老太太還在不在,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穿過客廳到窗邊望了望樓下——老太太和貓好像忠誠的守衛者,仍然一動不動的呆在那兒。

「爸,你來的時候,注意到樓下椅子上那個老奶奶了嗎?」我回頭跟爸爸說。

爸爸頭也不抬,漫不經心的回答說,哪有什麼老奶奶。這個時間了,哪有什麼人。

這個時間?對了,現在是幾點?我邊在心裡嘀咕邊看向客廳里的表,6點18分。外面的天色不明不暗,說不上太陽是剛剛落下還是準備升起。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錶停了。

【2】

一家人吃著不知道是早飯還是晚飯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時間線真的斷掉了。我不知道我今天要去幹什麼,總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我拿出手機,想查看一下備忘錄,結果發現手機一直是關著機的。

「吃飯別玩手機。」爸爸夾著菜嚴厲的說。我默默的放下了手機,往嘴裡塞著飯菜,覺得味同嚼蠟。一低頭,發現自己在吃的真的是蠟燭。

「啊…」我大叫一聲把碗扔在了地上,弓著背在地上抽搐著嘔吐,我感覺自己快把自己的五臟六腑吐出來了。媽媽爸爸竟沒理會我,只是淡然的吃著飯。這時候我才發現,爸爸媽媽的衣服是紙做的。難道…難道他們已經死了?!

我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閉上眼深呼吸了一會兒。我睜開眼仔細的看著她們。媽媽爸爸的臉上都畫著奇怪的腮紅。媽媽腳上蹬著青布鞋,穿著紅色的喇叭褲,上身是一件民國時期的印著素花的短襯衫,齊劉海蓋住了眉毛,頭髮挽成了兩個小啾啾豎在頭頂。爸爸穿了一身藏青色的中山裝,頭髮整整齊齊的梳到了後面。兩個人坐在那兒,活脫脫一對紙紮的金童玉女。

聽說人死後,頭七那天會回到自己的家裡看看。看來爸爸媽媽應該是死了,回來看我了。可他們什麼時候死的?七天前?今天發生了什麼我都想不起來,更別說七天前了。是因為我受了重大打擊,一時間失憶了?可我剛剛是從哪兒回來的?一路上除了老太太,我好像什麼人都沒碰到過。我帶著一肚子疑問暗暗揣測著,戰戰兢兢的重新坐好。

既然是自己的父母,肯定只是想回來看看女兒過的怎麼樣,不會害我的。我陪著她們,等頭七過去她們走了,一切自然都會想起來。

「爸,媽,我過的挺好的,你們呢?在』那邊』還好嗎?」我低著頭,盡量不去看他們的臉。

「我們挺好的,你呢?」媽媽回答我說。爸爸還是老樣子,不善言辭不愛說話。但他們沒有解釋我用的「那邊」,我終於摸到了一絲的頭緒。他們就是死了。死了…一秒過後,我的內心從找到答案的喜悅中蘇醒。我的眼眶有些微紅,突然希望不要離開這詭異的世界。因為我知道,離開就是跟爸爸媽媽的永別。

「你們想要什麼,我燒給你們。爸爸你應該想要好多好多書吧,媽媽…我給媽媽燒台洗衣機吧。然後我叫我爺爺去世時找的咱們縣那個能通靈會紙紮的王奶奶,給你們扎個別墅、幾輛豪車、傭人也給你們燒一打。不過不知道王奶奶還在不在世了。總之你們好好享享清福,要是有什麼未完成的願望,我來替你們完成。」

「我們沒什麼願望,就是想跟你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頓飯。」媽媽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大概是人的魂魄失去了肉體之後很難表達感情了吧。

等一下,我記得爸爸媽媽已經離婚很久了,怎麼會死在一起的?離婚後爸爸跟一個阿姨移民到了墨爾本,我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我總感覺,有什麼事情不對。

【3】

咚…咚…咚…

有人重重的敲著門,媽媽示意我去開一下。我猶豫的起身走到門口,順著貓眼看到了剛才樓下的老太太。把門打開了一條縫,輕聲詢問,有事嗎?

老太太吃力的扶著四角拐杖,那隻老貓倒不客氣,順著門縫拱了進來,悠哉悠哉的跳到了沙發上。老太太佝僂著背,好像很難抬頭。她喘氣的呼呼聲好像從後背傳來的一樣,「時間到了,該走了。接魂的來了,我守不住了。」

我明白了老太太的用意,她應該是來接我爸爸媽媽的。雖然不情願,但我還是打開了門,扶老太太進了屋。

「謝謝阿妹。」老太太拍著我的手說。

「您怎麼知道我叫阿妹啊婆婆。」我邊詢問,邊帶著她往客廳走。爸爸媽媽看到老太太,都站起身迎了過來。

「時間到了嘛王奶奶。」媽媽扶著這個王奶奶坐下了。

王奶奶?那個靈婆王奶奶?我上一次見她還是我四歲時爺爺去世的時候,那時候王奶奶就已經七十多了。沒想到老人家這麼長壽,現在都還健在。她的貓也夠長壽的,我都二十多歲了它居然還活著。王奶奶癟著嘴看著我,事實上她也沒辦法不癟著嘴。爸爸媽媽像被畫在了三維空間一樣,眼神空洞洞的沒有一絲靈魂。不一會兒,他們的頭頂冒起了白煙。爸爸媽媽真的變成了紙紮的小人。

我來不及反應,王奶奶顫顫巍巍的拉著我的手說,「阿妹,你還沒想起來嗎?」

周圍的一切慢慢變成了我最早進來的模樣,地上用白粉畫的人形重新出現了,茶杯再次破碎成了屍體。我獃獃的坐在那兒,望著人形中睜著一雙血眼渾身是血的我躺在那兒。

原來,死的人是我呀。

原來,遺願是一家人一起吃頓飯的人是我呀。

老貓踱著步,一點點蹭著我的腿。疼痛感漸漸侵襲了我。爸爸媽媽離婚後,爸爸移民,我恨媽媽留不住爸爸。初中畢業就自己搬出來獨立居住。一直到大學畢業工作,我都在拒絕媽媽的示好,狠心折磨著她。七天前,有人按我的門鈴,說是送快遞。我剛把門打開一條小縫,一條長的鋼管就伸了進來,硬生生的把門撬開了。我大聲的喊救命,歹徒橫著眼拿出刀連捅了我後腰幾下,我掙扎著往後退,他撿起地上的鋼管朝我走來。我翻過身,往客廳的窗邊爬,剛爬到電視櫃的位置,歹徒就狠狠的敲了我的頭,一下又一下,直到我的眼中充滿了血,頭上充滿了血,地上也充滿了血,直到我失去最後一點知覺。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回到了小時候我們一大家人居住在一起的地方。可人們都看不見我聽不見我,我無助的一直遊盪哭泣,王婆的貓,確切的說是王婆的貓的靈魂發現了我,引我去了王婆那兒。王婆握著我的手,感知到了我死亡的過程,兩行老淚順著溝壑流淌,眼淚水好半天才掉下來。王婆問我說是什麼樣的心結導致我不肯離開人間。我說我想我媽,我想我爸,我想再跟他們一起吃頓飯,像以前一樣。

「你在這裡住的最久,所以你頭七隻能回到這裡。由於是入室搶劫殺人案,警察把這兒都封了。周圍的人搬的搬,走的走,都不願意留在這兒了。我進不來,只能造了這個結界,讓你們在這個空間里一家團聚。」王婆說完,外面的天黑透了,時鐘再次滴答滴的響了起來。王婆嘆了口氣說,「阿妹,心結已了,頭七已過,你必須走了。」

「那我爸爸媽媽…」我眼裡包著眼淚花兒,心疼的望著沙發上的兩個紙紮人。

「我老了,帶不來他們的真身。這只是他們的一魂一魄,我把他們的一魂一魄注在了這兩個金童玉女里,燒過來的。你放心,魂魄我會帶回去,休息幾天就沒事兒了。」王婆說完,眼睛望向了門口。沉重的腳步聲順著樓道噠噠的迴響了起來。

「走吧孩子。」王婆說完,老貓跳到門口憤怒的弓起背,時不時回頭擔心的看著我。

「王奶奶,你幫我給我媽帶句話。就說對不起。」其實大學畢業自己出來工作後,我懂得了生活的無奈,也開始理解媽媽。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去緩和這段僵硬了多少年的母女關係,沒想到機會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到。

「告訴她,我愛她。如果有下輩子,我還做她的女兒。」

【4】

我短短的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活在了恨自己,恨自己母親,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我以為一輩子還有很長…我突然想念被我浪費掉的每一分一秒,想念媽媽的懷抱,想念水流的聲音,想念人群的喧囂,想念門口的小樹,想念後院的花草。

我即將踏入黑暗,但,願你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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