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開：二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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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93年，後白河法皇的喪儀結束，鎌倉幕府召集關東眾多的御家人武士舉行了聲勢浩大的狩獵活動。三月在下野國的那須野，四月在信濃國的三原，五月則移動到了駿河國的富士野。連續不斷的狩獵期間，源賴朝將才十來歲的嫡子源賴家帶在身邊，以此向鎌倉重臣們宣告賴家的繼承人地位。

源賴家在御家人眾的簇擁之下，策馬引弓，射倒了一隻野鹿。源賴朝很是高興，特意派使者到鎌倉去向妻子北條政子通報此事。誰知政子聞聽以後回復說：「將軍後繼的初陣應當在沙場之上用敵方大將的首級來彰顯武勇。區區野鹿，有何稱道之處？」就跟看了我文章的讀者一樣，非但不肯留言誇獎，連點贊都不願意，很是叫人掃興。

富士野狩獵的時候，發生了著名的曾我兄弟復仇事件。源賴朝早先流放伊豆，曾經寄居在當地豪族伊東祐親家裡，後來才移居北條家。伊東祐親跟侄子工藤祐經因為領地的糾紛發生爭執，工藤祐經派手下刺殺伊東祐親，結果射出的箭誤殺了祐親的兒子河津祐泰，祐泰妻子帶著兩名子嗣改嫁曾我家。長大成人的曾我祐成和曾我時致兄弟立志雪恨，他倆發覺仇敵工藤祐經已經成了幕府近侍，於是趁著狩獵的時機混入營帳，刺殺酒醉的工藤為父報仇。

聽到動靜的鎌倉武士包圍了曾我兄弟，兄弟二人頑強抵抗，合力殺死了十人，終因寡不敵眾兄長曾我祐成被仁田忠常斬死，弟弟曾我時致想要潛入源賴朝寢處，被生擒活捉。

第二天源賴朝問明緣由，有感於曾我兄弟的孝義，原本打算赦免曾我時致。苦主工藤祐經的親族使勁喊冤，終於還是將時致處斬。

曾我兄弟成年以後投奔在姑父北條時政家裡，後來有人因此懷疑整個事件其實是北條時政幕後操縱試圖刺殺將軍源賴朝，事實的真相是否如此就無人知曉了。

曾我兄弟復仇事件和元祿赤穗事件，鍵屋之辻決鬥事件一起並稱為日本三大復仇事件，江戶時代的能劇、凈琉璃、歌舞伎、浮世繪都有以此事為藍本的作品流傳。

富士野騷亂的消息傳到鎌倉，以訛傳訛，變成將軍遇刺身亡的謠言，鎌倉人心浮動，都以為將有大變。北條政子正在傷心驚懼，留守鎌倉的源范賴跑來安慰，說了一句：「嫂嫂莫慌，萬事有我在。」

這話被源賴朝知道以後，深深厭惡，將源范賴叫來問話：「你是不是想取代我做將軍啊？」源范賴嚇得半死，拚命磕頭求饒。

回去以後源范賴越想越怕，趕緊呈上誓書賭咒發誓自己忠心不二，絕無反叛之心。結果好死不死誓書上面署名「源范賴」又觸動了源賴朝的忌諱，賴朝駢指大罵，說你不過是個庶子，怎麼夠膽自稱源姓？這或許就是「你也配姓趙」的古日本版本 。

源范賴素來就是憂愁膽小的人，幾次三番遭到申斥，那是食不甘味寢不安眠，幾天功夫就瘦了一大截。他手下有個親近武士叫當麻太郎，是個耿直boy，眼見主辱臣死，也心急得很，想來想去就躲到源賴朝的床底下偷聽，想要聽聽看源賴朝跟左右討論時有沒有計劃對付主子源范賴。源賴朝那麼謹慎，立馬就發覺了異常，當即逮捕當麻太郎反覆拷問，又下令將源范賴放逐到伊豆國修禪寺拘禁。

當年暗下讒言害死源義經的梶原景時又一次跳出來勸源賴朝殺死源范賴，源賴朝低頭不語。梶原景時只當他默認，點齊人馬跑到修禪寺圍殺源范賴。源范賴哀哀嘆息，跟六歲的兒子一起點火自焚。火滅之後，梶原景時在灰燼裡面找到源范賴的遺體，割下首級帶回鎌倉。至此源賴朝的兄弟當中除了早早出家的阿野全成，其他要麼死在跟平家的作戰當中，要麼死在賴朝手裡，殆無遺存。

源范賴之死，梶原景時固然是元兇，可要是沒有源賴朝的默許梶原也不能為所欲為。當時源賴朝的嫡子源賴家年僅十一歲，又沒有戰功，難以壓制鎌倉幕府的驕兵悍將。而源范賴久在軍中，戰爭時期也曾是方面大將，浴血奮戰，頗有功勞，很得勛舊的擁戴。每每思及此處，源賴朝難免會有所顧忌，畢竟北宋王朝趙匡胤和趙光義兄弟「燭光斧影」的故事相去不過兩百年。

六波羅平家還在的時候，南都奈良的和尚聚眾跟平家叫板，平重衡去鎮壓，一把火燒掉了東大寺。而今天下太平，朝廷是一文錢都沒有，只好天天找著源賴朝打秋風，求他出血整修東大寺。公元1195年二月，借著東大寺重建完成的機會，源賴朝帶著妻子北條政子第二次進京。這一次賴朝有自己的打算，想要送女兒大姬入宮，然後以外戚的身份執掌朝政。

說到底初期的鎌倉幕府是一個頗為尷尬的存在。幕府統治的基礎在於朝廷讓渡的關東八國國司任免權，以及在各國派駐守護與地頭的權力。守護與地頭只能接管部分的軍備與警察事務，並不能完全替換代表朝廷的國司與莊園領主。守護控制地方實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直到戰國時期「下克上」以後才最終實現。鎌倉早期的日本存在「公武兩重」的政治格局，東國的武家，西國的公家，雙方旗鼓相當，各有優勢。

而幕府自身，其架構也是一個門閥勢力的聯合體，眾多武門捏合在一起，無日不在互爭短長。源賴朝在，還能靠著自身的威望壓制關東武門，換成嫡子源賴家上台，結果會怎樣，賴朝也是心中打鼓。

既然如此，倒不如效仿平清盛的手段，以外戚的身份控制朝廷，走公武合流的路線。依仗朝廷公家的權威壓服關東的武門，然後再依靠關東武士的力量制衡朝廷裡面要求上皇院政的貴族勢力。

源賴朝的如意算盤有個顯而易見的障礙，那便是幕府在朝廷裡面的盟友藤原兼實。藤原兼實的女兒任子這時已是後鳥羽天皇的中宮皇后，大姬想要入宮，勢必就要跟藤原兼實決裂。源賴朝考慮再三，甩掉了昔日的盟友，跟原本的政敵丹後局和源通親勾搭上了關係。

皇后任子沒能給後鳥羽天皇誕下皇子，反倒是源通親的繼女在子生下了為仁親王。第二年，大勢已去的藤原兼實被免除太政大臣的職位，朝政大權重新回到源通親及其代表的院政派手裡，這一事件被稱作建久七年的宮變。

1198年，後鳥羽天皇退位，三歲的為仁親王即位為第83代土御門天皇。1202年源通親死後，後鳥羽上皇以院政的形式執掌朝政。1210年，後鳥羽上皇用兩度出現彗星的理由命令土御門天皇讓位給自己的愛子守成親王，後者即位為第84代順德天皇。後鳥羽自稱本院，土御門稱新院，新院和天皇都不過是本院的傀儡。後鳥羽院政重開，朝廷裡面親近幕府的攝關貴族勢力一掃而空，上皇周圍只剩下支持院政的阿諛之徒，朝廷與幕府的關係陡然而下。

而源賴朝這邊公武合流的計劃，因為大姬的病故而意外中止。賴朝白白犧牲掉了自己的盟友，結果還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公元1198年末，源賴朝在回鎌倉路上落馬受傷，遷延數日，於1199年一月十三日撒手西逝，時年五十三歲。

源賴朝這一生，半輩子以戴罪之身蟄伏在伊豆，半輩子作為武家的領袖開府鎌倉，天下英雄俯首，四海群雄束手，這樣的功績堪比漢光武、唐明皇。只是幕府草創，諸多矛盾紛亂尚未來得及一一梳理妥當，源賴朝便驟然離世，留下一地雞毛無人打理，也為後來鎌倉幕府種種的變故流離埋下了根源。

源賴朝死後，嫡子源賴家繼承了源氏家督的職位，成為鎌倉主宰，時年十八歲。

源賴家是源賴朝與北條政子的長子，幼名萬壽丸。賴家出生於1182年八月，正是源賴朝入主鎌倉割據關東的時候。源賴朝中年得嗣，又是鯤鵬變化的轉折時期，賴朝對賴家的誕生極為重視，特意選定自己乳母比企尼養子比企能員的妻子作為源賴家的乳母。

源賴家七歲學馬，九歲學射，弓馬嫻熟，和歌酬唱也不在話下，文武兩道都在平均水準以上，又有父親源賴朝的一心寵愛呵護，朝廷官位跟坐火箭一樣直升到左近衛權中將。有源賴朝的餘蔭在，賴家繼承鎌倉將軍總體來說問題不大。

有問題的是源賴家自己的個性使然。源賴家，其實是一個寵壞了的熊孩子。

源賴家自小便被帶在賴朝身邊，賴朝沒有時間管教兒子，便讓一幫御家人子弟跟著照看賴家。這些武士門閥的二代子弟個個都是紈絝公子，日日只知飛鷹走馬，惹是生非。一個兩個也就算了，現在有將軍子嗣做頭腦，熊孩子們抱成團，那簡直是跟集束炸彈一樣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傳說這群小孩每天在鎌倉閑逛，累了就衝進親戚或者家臣的府邸，白吃白喝，看到喜歡的東西毫不客氣地伸手拿走。回頭大人到源賴朝那裡告狀，賴朝也不當回事，自己掏腰包賠償別人損失，甚至還用更加貴重的物品回贈。這樣一來，大家也就不好說什麼，還有人變著法討賴家喜歡，然後從源賴朝那裡大撈好處。

母親北條政子想要管教兒子，源賴朝就出來護短，久而久之，源賴家的頑劣習性就生了根，再不能救。

源賴家繼承家督位置以後，不思振作，終日和小笠原長經、比企宗員、中野能成幾個少年無賴在鎌倉街頭浪蕩，蹴鞠為戲，飲酒作樂。北條政子實在看不下去，就跟自己的父親北條時政商量，從幕府宿臣裡面挑選出來十三名著名的御家人來替代源賴家聽取訴訟，管理幕政，以十三人合議的制度取代了幕府將軍獨裁的權力。

源賴家見有人代勞辛苦的政事，自己樂得輕鬆，從此行事越發荒唐，鎌倉上下，眾所側目，人心思變。

（第二十三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