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部《推拿》和一次推拿
婁燁和畢飛宇最先讓我看到的他們。
畢飛宇寫了《推拿》,婁燁拍了《推拿》。我先接觸到的是電影,基調是暗的,但算不得壓抑,電影版的《推拿》完整地講了一段故事——它的目的只是講故事,好比一張宣紙,一支筆,畫一根線,從頭到尾,線條沒有絲毫向上或向下偏移的嫌疑,它不會刻意上浮去撩撥觀影人所謂的柔軟,也不會下探去刺破一種固有以博取點什麼。不過在宣紙上畫線的是支毛筆,線條因此更粗壯,線的邊際更難尋找。電影來自於小說,畢飛宇是難能可貴的作家,小說的內容當然遠高於電影,視角更多方,值得一提的是畢飛宇的文字做得到在簡樸中華麗,他很有文筆,但不囿於文筆:平實的記敘一段,緊接著來一點架空的想像,又收得很快,他在意整個作品的枝幹,稍顯的華麗是細枝末節的小花。
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都是難得的好作品。可他們在我的意識里並沒有因此變得熟悉,文藝作品提醒我這個世界有一個類型的生活是被大眾所忽略的,我接受到了提醒,卻也僅僅是接受到了提醒。
不知道「落枕」算不算共同的認知,我總覺得腦袋附近但凡發生點不明原因的疼痛就都會被歸進落枕的範圍。我睡覺有個可能不太好的習慣,一隻手臂塞進枕頭下面,確實除了這個方法之外我也不知道側著身子睡覺時近床一側的手臂應該怎麼安放,但我一向如此,很少因為睡姿讓肩頸蒙受痛苦。
24號一早,疑似「落枕」的病痛就死纏著我——以後腦勺為起點,兩側肩膀邊緣和脊柱三分之一處為終點,神經、血管、大筋都算作琴弦,輕輕一晃頭,就是一曲重金屬,韻味悠長的那種。人只要處在一種隱隱作痛的狀態下,心情肯定也至少是微躁的,我是那種感冒發燒能挨就挨的人,直到當天下午,疼痛還不見好,就快束手無策的時候,想起小區門口的盲人推拿店。
那時是下午三四點的樣子,天已經見黑了。從外面看,推拿店幾乎是沒有一點光亮的,要不是推門試了試一定以為是沒在營業。一腳踏進店門之後心就立馬綳起來了,暗暗地在心裡提醒自己注意言行,很怕說話時無意中的冒犯,在這個時刻,他們仍然是兩部《推拿》作品中的遠距離人群。
「你好,我可能有點落枕,捏一下什麼價位。」
……
「就是今天早上起來之後,後腦勺那兒就開始疼……」
……
「誒,行,咱這是按時間算是吧?」
秉承著語氣自然、口吻親和的原則,尋完價格,開始按摩。我迅速地從前台走進了一個有四個床位的小黑屋。按摩床的窟窿眼比我想像得小,剛好卡住臉,小窟窿眼限制了視野的同時也讓人安心體會疼痛。
我能感覺到後背上先是被鋪了塊布,之後是一雙張開的手輕壓了一下肩胛骨,緊接著清脆的女生感慨道:我先給你按按試試,按不動的話再給你換個人……顯然是我的身型讓推拿師感受到了職業生涯的重大挑戰。
拇指,點至後腦的痛處,暗暗發力,綿柔的指法下藏著剛猛的內勁,順勢而下,倘若能夠微觀地賞析這一套動作,運作血如江河奔流,橫衝直下的力量源泉便是這指,血水瞬間由靜謐變得兇猛,從疼痛湧出划過前方的幾點癥結,終於隨著拇指最後的弧線濺越血管周遭。其間,拇指途經癥結處時我差點失聲喊出,不過由於男子尊嚴的加持,大吼被化作固執的「嗯」。
「你要是疼,喊出來也行。」清脆女聲說話了。
「我……可以的。」
「之前有很多客人叫得都跟殺豬一樣,人多的時候這一屋四張床,那喊得,別提了。」
暫時稱呼這位盲人推拿師為聲姐吧,說她聲音清脆絲毫不為過,中氣足,音色清亮,沒口音——和陌生人交談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辨認對方的口音,猜得出能彰顯自己博聞強識,猜不對就哈哈一笑並以此為話題接著聊。我不止一次地隱隱擔心過這長達一個小時的按摩中如果涉及交談的話,我要說些什麼,怎麼說,什麼語氣。想不太通,我既怕交流中提問太多有把對方當做異類之嫌,又怕只是嗯嗯啊啊使得氣氛尷尬,所以完全做好了這一個小時純粹安靜度過的打算。
聲姐自開口之後完全打消了我的顧慮,聲姐大方地聊起自己的世界,說的都是我不敢張口問的卻也是著實好奇的,和她對話很輕鬆,也許即使我完全不附和也不會影響她的講述,內容十分有趣,兩個人只要離得足夠遠,那麼一方的經歷之於另一方來說,便是耐聽的故事。
就在我被推拿的時候大廳時不時有人喊什麼裝備、升級,屋裡就我一個客人,顯然對喊的都是店裡的推拿師,實在好奇便問了聲姐一句:他們是在說遊戲么?聲姐告訴我說,是遊戲,而且是專門做來給盲人玩的手機遊戲,她說手機里的人物走路時都會有語音提示,往左一點還是往右一點,說到這她還特意切換成遊戲的播音腔模仿了一下,她說起遊戲的時候笑嘻嘻的:所有人都一起玩,有人給她裝備,有人帶她升級,她級別高了之後再帶別人一起升級。稍微接觸過遊戲的人就能理解那種集體社交並且同仇敵愾帶來的樂趣,不過聽她說,好像他們更喜悅一些。
「很多人都以為盲人的生活特別無聊,枯燥無味,其實不是的,我們也玩手機遊戲,也會一群人去KTV唱歌。」她一邊說著話,一邊麻利地按著我後脖頸上的痛點,語氣很平常,但我能聽得出她擔心我這樣的常人誤會他們的生活,猜得到的是,他們的生活應該常常被誤會。不過她說也許那個遊戲在我看來不會太好玩,畢竟視覺上應該不怎麼精細。聲姐的語氣沒有變化,依然是清脆喜悅的。
她接著聊按摩店的所有員工在她的鼓動下一起去KTV的故事,那天是16年的平安夜,一行人男多女少找到一家價格合適的KTV,瘋唱了一晚上。聲姐的嗓音很好,我便問她是不是唱歌很棒,她笑著說並沒有,同時回憶起當時一起唱K的人中有幾個令人生厭的人:有個小女孩不敢開口唱,戰戰兢兢地開口之後又遭到幾個男孩的嘲笑,聲姐怒了,她站出來為小女孩撐腰——唱得不好才花錢唱歌,唱得好的都是唱歌掙錢。
聲姐表達觀點之時,義正言辭,邏輯中正,還有些幽默和趣味,活脫的「奇葩說」水準。優秀倒也是難免的,也許盲人的心明是一種必然,他們永遠活得審慎,就不得不變得更聰明。她說在老家的時候因為眼睛不好,就很少和小朋友一塊在外邊玩耍,但她有她的辦法,聲姐每天身邊都能聚上一群小朋友來聽她講故事,她的故事有時候是聽收音機來的,更多的時候是自己編的,那時候她憑藉這項技能在兒童圈深得人心,我打趣道在她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哄孩子了。總會有幾個壞小孩每天「瞎子瞎子」地叫她,籠絡很多同齡小朋友的心之後,不用聲姐吩咐,自會有一群人去教訓詆毀聲姐的壞孩子,聲姐說這是她早就想到過的。
(《推拿》獨攬六獎)
呼,我長舒一口氣,終於身體的左右半邊同時擺脫落枕的侵襲了。原來不管是脖子疼還是腰酸,我們自己覺得疼的是某一片區域,但是經推拿人的手點播之後,其實疼痛的位置都是以點的形式存在的,推拿的手勢在找痛點的時候都是一片一片地掃過,看起來輕的像在拂塵,其實滿是力量。拂過之後,再回到某個點上著重使力,一陣酥麻,然後暢快淋漓。
疼痛的好轉好像也活絡了思緒,我又想起聲姐不雜口音的普通話,於是問聲姐是哪裡人,答案大大出乎意料,聲姐是內蒙古人,而且是純正的蒙族,甚至在來北京之前只會說蒙語。十四歲來北京,學了半年的普通話,半年之後的聲姐正常溝通就已經完全沒問題了,我驚訝於她的語言天賦,她卻感嘆說那時候的自己毫無退路,不想再回到老家做廢人就只有學好語言這一條路,付出過怎樣的努力她沒有細說,不過此刻她的聲音不再清脆,淡了許多。
一個小時到了,站起來晃晃脖子,清爽許多,出按摩室到收銀台,結賬,走人。我這時候才見到聲姐的樣子,之前頭一直埋在按摩床的窟窿里沒機會看到她,聲姐個不高,一米五齣頭的樣子,褐色的裙子,粉色的棉服,聲姐是圓臉,五官排列得緊密,鼻口都算小巧,眼疾自然會影響雙目的美觀度,私以為倘若聲姐是平常人,以她的天資再加上明眸也許是個美女,有萬分快樂的人生。
不,不對。聲姐跟我說了聲再見,祝福我平安夜快樂,她笑得很好。我才發現自己剛剛的「私以為」是愚蠢又冒犯的,聲姐很美,已經很美了,而且很快樂。
畢飛宇的《推拿》拉近了一個平行世界的全貌給我看,我看得很認真,也很受用。婁燁導演又把《推拿》搬上熒幕,它把我的目光放到了平行世界中的一個人物身上,小馬,他的痴、罪、怨深入骨髓,波瀾不驚且觸目驚心,也是這部電影讓我第一次知道中國的鮮肉演員除了張一山也是有其他會演戲的,小馬是黃軒。平安夜的這次落枕讓我結識了聲姐,其實不算結識,不過是披著消費者的外衣打探別人的世界,連打馬而過都算不得。聲姐把我拽進了《推拿》塑造的平行世界,寥寥幾語,依然是陌生人,但我需要的就是寥寥幾語的平常,陌生人,陌生的平常人。
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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