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
文 彭元江
審校 豬頭
十賭九輸,這句話固然有它的道理,只是用在范忠的身上就顯得不大合適。他的人生歷經千千萬萬個賭局,無一不是滿載而歸,雖說不上完美,但也從未失手,就連隔壁村的沈良也聞名而來。
那是個毛頭小子,卻是個聰明的毛頭小子。
沈良對母親說了許多次,再也不要到山溝溝里洗衣服了,因為有些小孩喜歡在上游撒尿,洗好的衣服總會帶著些微微的騷味,母親卻絲毫沒有察覺,反而一臉高興。
見沒辦法說服母親,沈良便打算做點小生意幫家裡添置一台洗衣機。他用僅存的一百元,在叔公的店裡買了十五斤干蠶豆,一包味精,一罐雞精,還有一袋麻椒。回家之後把蠶豆放入水中,讓其浸泡三天,時間到了再用刀尖把它們的肚子順了順,一個接著一個,如此反覆,樂此不倦。烹制的時候更加簡單,直接把晒乾的豆子倒入油鍋里,等它們春光乍泄,味精麻椒隨之相伴,只需半個小時,不安的豆子就能出鍋。最後零散十幾顆裝成一袋,撒點雞精,算是完成了。
這種美味對小孩子來說,是莫大的誘惑,只需要一塊錢,就可以讓味蕾充滿刺激與挑逗。窮孩子給自己訂製了一套規矩,只有課間休息、寫完作業、答對問題之時,才默默從抽屜里掏出一顆蠶豆,迅速將其送入口中,有些害怕,又偷著樂,應該沒有人會發覺,你竟然有這麼好吃的東西。而家庭比較富裕的孩子就少了那麼點樂趣,多了一些肆意,一包沒了,還有一包,兩包沒了,還有第三包,連第三包都沒了,還有沈良。
可是,這些孩子很少,窮孩子很多,如果他們不買,沈良就沒辦法賺錢。於是沈良喊上了村裡最窮的幾個孩子,跟他們說,只要每叫兩個人來買,我就送你們一包。結果,誰也沒有料到窮孩子這麼能幹,沒一會兒就拉來了十幾個,每人帶了一包回家,心裡那個滿足,除了沈良誰都給不得。就這樣,沈良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洗衣機也送到家裡了。
范忠點了點頭,對沈良很滿意,但仍有一絲顧慮,為什麼他會那麼執著?難不成他沒聽說過凡是好賭之徒,最後都沒有好下場。
「可我聽聞前輩從來沒有輸過。」
「那一定是你被騙了。」
沈良不禁笑了一聲,他那麼聰明,怎麼可能被騙。范忠努了努嘴,搖了搖頭,從兜里緩緩拿出錢包,從中抽出了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了沈良。
「你走吧。」
范忠說完,回屋休息去了。
夜裡,沈良回到了染坊,途經之路,熱鬧非凡,色子聲和吆喝聲嘈雜不絕。這裡的人顯得很精神,他們不分白晝黑夜,不靠睡眠修補氣息,人人手裡都拿著一瓶白酒,舉手投足間瀟洒自如,張口儘是豪言壯語,只是眼裡多了一絲血氣。有人見沈良來了,都把頭靠在一起,低頭與他人細聲嘀咕,忽然又帶著笑臉散開,一團和氣。
「沈老闆,這段時間去哪了啊!」
「用你管?」
「這……你看,我是給你送錢來了。」
王童從懷裡揣出幾張鈔票,沈良沒有說話,伸手把錢接過,問王童,這錢哪裡來的?王童說,前陣子沈良在此臨走之際,似乎心事重重,頗不開心,老闆特意讓他送過來的,只是想交個朋友。
「你看看坊里,有誰會因為一點小錢弄得自己鬱鬱寡歡?只是沈老闆的心還未放開。」
「什麼意思?我又不是輸不起。」
「不是這意思,人人都知道沈老闆是個人才,只是手氣差了點。」
只是手氣差了點?這句話沈良就不喜歡聽了,隨之望向不遠處的人群,王童見狀,故作玄虛地問沈良今天有沒有算過運勢,沈良才把眼神拉回來,運勢?這也有講究?
「當然,從神色上來看,沈老闆今天的運勢很旺,第一把穩贏。」
「我倒要看看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屁話。」
沈良說完,邁起大步,來到桌旁,人們自覺地讓出了空位,好讓他進入這個圈子。莊家一邊喝著賠率,一邊搖著色盅,人們也閑不下來,紛紛交頭接耳,勾肩搭背,各抒己見。此時沈良的耳朵比任何時候還要靈敏,他彷彿能聽到色子的軌跡,東、西、南、北,它們在裡面到底翻了幾個跟斗,誰會朝向天,誰又會貼向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他卻對自己的判斷有無比信心,就像當初的豆子一樣,該發的財一定會來,輸過的錢,也會回來。
「咚!」得一聲,還來不及等待,人們紛紛下注。有些人兩眼發光,把頭探入桌內,緊盯著色盅;有些人站在最邊上,踮起雙腳窺探,嘴裡碎碎念叨;比較不同的是把錢都押上的人,手裡空寥寥,只好上下磨搓著褲袋。
沈良瞟了王童一眼,輕輕把兩百元擲到了桌上。
「開!」
「二四六!大!」
頓時一陣呼聲,另一陣噓聲,交錯傳開,漫延坊內。贏了錢的人滿臉喜悅,把錢都收入囊內,而輸了的人則一聲不吭。有錢的從口袋裡再拿一疊,沒有錢的跟朋友借,再者跟家裡討,只要願意開口,賭注永不落空。原本因一些人離開而顯得空蕩的桌子,瞬間人頭攢動,勝利者的感嘆也好,還是失敗者的哀怨也好,轉眼間不復存在,人們又回到了開盅前的融洽,開始了新一輪的斟酌。
沈良看著眼前的四百塊,心裡滿是歡喜,比用豆子賺錢實在容易不少。他把王童拉了過來,好好研究該怎麼下注。
「你說說,下把會出什麼。」
「沈老闆你和別人真不一樣。」
「怎麼說?」
「人家賭錢,無非是找樂子,你賭錢非常理智!」
「不都這樣嗎?」
「不完全是,你要知道,如果你每一盤都那麼理智,可是要贏莊家呀!」
沈良半信半疑,王童接著說。
「就算你現在不玩了,你今天只賺了兩百,一個月下來也有六千,一年也就七萬!你說我在坊里做這麼長時間,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如果你天天贏兩百,豈不是要贏我們莊家?」
「萬一我輸了呢?」
「不見得,沈老闆是生意人你都知道,這賭博玩的就是概率,怎麼可能天天輸?今天輸兩百,明天下四百,一會兒工夫把之前的都賺回來了,不過一盤的時間,就看沈老闆你的心放不放的開。坊內坊外沒有一個人怕輸,因為他們知道不會一直輸,沈老闆你不會連他們都不如吧?」
「放屁!我怕過誰!」
「所以沈老闆你還是高抬貴手,別讓我們輸得太慘呀!」
沈良看見王童求饒的樣子,不禁暗笑,再回頭一想,王童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輸只是暫時的,一盤翻本,才是制勝之道。沈良的頭往前伸了伸,用耳朵仔細傾聽色子的走向,好像找到了訣竅。
過了一段日子,沈良憑著聰明才智,很快就贏下了半年的豆子盈利,在村裡鬧出了名堂。鄉親父老接踵而至,茶棚里人滿為患,沈良翹著二郎腿,抽著煙,向人們娓娓道來。
色盅是圓的,色子是方的,不同的搖法對色子的動向影響大不相同。喜歡上下搖的莊家與喜歡左右搖的莊家,大小概率也不一樣。如果這盤開小,且看它怎麼「小」。如一二五的「小」和二三三的「小」怎麼能相提並論?經驗豐富的人都知道,前者下盤必定開大。
此時人們面面相覷,欲言又止。王童突然站起來,鼓起了掌,對沈良的學識絕口稱讚,年少有為,不但生意做得好,就連賭博也那麼有才華。沈良沒有理會王童,呷了口茶,才示意他坐下。
外面響起了人群哄鬧的聲音,茶棚的人湧向了街道,沈良從人群的縫隙中看見了范忠的妻子,她正在拖著一輛木板車,而木板車上則躺著一個人。來到跟前才知道,這個人就是范忠。
聽說昨天范忠又出去打麻將了,開始還輸著呢,後面卻贏了三家的錢。染坊老闆說他出老千,他不認,結果被打得頭破血流,扔到街外凍了一個晚上,今早就死了。
范忠的妻子沒有作聲,看起來也沒有多傷感,只是行走稍顯笨拙。一步一個顛簸,范忠的屍體隨著抖動,雙腿墜出車尾,她停下來,把屍體往車內拉扯了幾下,又繼續前行。
「這不是你的師父嗎?」
「他不是。」
沈良回想之前還特意前往請教範忠,沒想到如今他落得如此下場。王童在旁嘲弄,賭就賭,輸就輸,輸不起就別玩,賭都不像個男人,看她老婆一臉不滿意。話中有話,激起了茶棚的歡笑聲,沈良也被逗笑了,往王童的白襯衫潑了一杯濃茶。王童臉上露出了詫異,接著拿了幾張紙巾擦拭著污漬,轉眼對沈良笑了笑。
夜晚很快來了,沈良和王童吃完飯後回到了染坊。這裡依然熱鬧,人們的熱情毫不退縮,看見沈良來了,都稍稍對他點了點頭,話沒多說,就是尊敬不少。
王童回到染坊被老闆叫去,恰恰被沈良看在眼裡。待王童回來的時候,沈良一把拉住了王童就問,你看我今天運勢怎樣?王童忽然嚴肅起來,說沈良今晚一定會大輸特輸,賭小一點,賭小一點。話音剛落,沈良一巴掌乎到王童的臉上,王童被打得矇頭轉向,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
霎時,現場歡樂的聲音驟然停下,色盅也停了,人們趕緊把桌上的錢收回手裡,看著地上的王童還有滿眼血絲的沈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你真幽默,我贏的錢,和運勢有什麼關係?」
隨之,沈良邁著大步子來到桌子邊上。王童緩緩爬起來,揉著臉頰,提高聲調向坊里的人道歉,只是他不小心跌倒了,怕是要打擾到大家的興緻,無需理會。
在沈良看來,他贏的錢,還得多虧於他自己的聽力和經驗。賭博講究概率,固然也需要經驗,和打麻將一樣,誰一開始不先交點學費?現在熟練了,加上聽色的加持,自然而然就賺錢了。
「搖啊,愣著幹什麼?」
沈良呵斥著莊家,人們漸漸回到了之前和諧的模樣。
自從王童嘗過沈良的豆子之後,成了光顧他家的常客。不得不說,沈良做的豆子實在美味,王童用了各種方法也調配不出他家的那種味道,令人上癮的精髓所在。可是沈良由始到終沒有把王童放在眼裡,哪怕是熟客,正常人也絕不會做出這樣子的行為。
「輸」這個字對沈良的影響很不小,他很快輸光前兩天贏回來的錢,其間不過幾盤的事。沈良深呼吸了幾口氣,讓自己重歸平靜,心想勝負乃是兵家常事,把心放開,怎麼可能一直輸呢?於是,沈良加大了賭注,不由地撐著桌子,踮起腳尖,試圖把色盅望穿。
「四四五!大!」
場內一陣轟動,似乎很多人都輸了,有人甚至罵起了粗口,都沒好氣地瞪向了沈良,跟著他下注簡直是件愚蠢的事情。沈良這時候臉色不太好看,剛剛對他頗為敬重的賭徒,現在卻對自己擺出了一副不屑的樣子,無形的怒火灼燒著沈良的四肢,但錢已輸光,只好磨搓著褲袋,在人群外邊來回踱步。
「沈老闆,你怎麼了?」
王童小心翼翼地接近沈良,生怕沈良再給他迎面一擊。不過沈良深知這時候的敵人不是王童,所以就搭起他的肩膀,對王童訴說剛剛輸了多少錢,每一局的局勢是如何惡劣,要不是他懶得回家拿錢,恨不得今晚把他們的錢榨乾,他們也不過只是一班賭徒,一群廢物而已,知道嗎?
王童表面點了點頭,心裡卻想著另一些事。
「沈老闆,何必回家拿錢?染坊要多少有多少,你到時候贏了再給我們不就好了。」
「跟你們借錢?」
沈良忽生惡感,王童笑了下繼續說。
「借?我們染坊從不借錢。有些人的家離得近,好取錢,有些人的家離得遠,染坊的錢也就是大家的錢,只是圖個方便,不用來回折騰。」
沈良思慮片刻,這話確實如此,便讓王童幫其取錢。王童二話不說,帶著沈良到坊內的小房間里,簽了憑證,壓上指紋,便交付給染坊老闆。雖然沈良和染坊老闆不熟,但這錢也很快送到沈良的手中,就像當初說的那樣,染坊老闆和沈良交了朋友,有什麼困難,定會及時援助。
有了錢,那個人就精神了。沈良大搖大擺地驅趕著擋道的人,重新回到了圈子內,把兩大疊錢放在桌上,容光煥發。人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錢,心裡儘是嫉妒,又說不出口。那些喜歡壓小注的悄悄收起了自己的錢,喜歡嘮嗑的也不再說話,現場安靜如斯,是個人都聞得出來,那股鈔票的味道讓人難堪。
沈良沒有理會他們的感受,前面幾盤,下注就幾張,下注就幾張,輸了也毫不在意,為的就是讓這幫賭徒知道,誰才是輸不起的人。一開始有些人受到了影響,輸光了錢就回家,但是很快就有人代替了他們,還比他們有錢。
沒有人知道這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願意陪沈良玩下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彷彿也有用不完的鈔票。沈良押多少,他們就押多少,沈良押哪個,他們便反著押,這讓他又氣又無奈。稍稍恢復理智的沈良,發現面前的鈔票矮了不少,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賭桌上。不過,這似乎有些晚了,看著別人的鈔票水漲船高,自己的卻乾涸見底,好幾次為了回本,不顧一切下重注,儘管輸贏有來回,卻總覺得這錢已經不算是錢了,對沈良來說,這些都是可以隨意揮霍的紙。
王童還沒來得及圍觀沈良的檯面,就聽見沈良輸了六萬的消息。匆匆趕去,發現沈良坐在坊外的石凳,雙手合十,一動不動。沈良說他已經很久沒睡夠八個小時,眼眶發黑,早晨太陽曬在皮膚上都覺得刺痛,更別說煮的豆子,也成了豆渣。
「沈老闆,今天就當買個教訓吧。」
「你懂個雞毛!那些都是我親手賺的錢!」
「那沈老闆你怎麼打算?」
「我現在只想要回我的錢。」
「有賭未為輸,要不再去拼一拼?」
「你有錢?」
「染坊的錢多得是,不過可能就需要抵押了。」
「抵押?」
「對,抵押,看看沈老闆想給我們什麼,錢絕對包沈老闆滿意,就算到時候不還錢也可以。」
沈良聽完這番話,眼睛來了神,向王童再三確認。
「是不是不還錢都行?」
「是的。」
王童見沈良仍在猶豫,便提議道,其實豆子的配方也是個值錢的東西。沈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竟然有那麼好的事情,一個破豆子的配方都能賣錢?忽然間,沈良仰頭捂臉笑出了聲,王童不知道沈良在笑些什麼,只能陪著他咧嘴乾笑,聲音傳遍了染坊。
沈良的母親在家等了一整晚,也沒有等到沈良回來。天冷了,想洗衣服,看著買了好長時間的洗衣機卻不會用,就又回到了山溝溝里了。
待她回家的時候,看到沈良正在折騰洗衣機,便放下盆子,問沈良這台洗衣機怎麼用,她好幾次想用都不會用,這山路也不大好走的……沈良把洗衣機的水管和電源都拔了下來,回頭看了看母親在旁邊踟躕的樣子,就說洗衣機壞了,要送去維修,讓她這段日子繼續去溝里洗衣服吧。
母親不好意思的應了一聲。
沈良關上門,用拉車把洗衣機拉到二手家電處,用接近全新的價格賣掉了,在他看來,這是一筆划算的交易。自從沈良把豆子的生意轉讓給染坊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收入來源。如今要想東山再起,就需要把頭腦整理清醒,不再急於求成,而是穩打穩紮。這幾張鈔票,就像當初沈良做豆子的一百塊,從什麼都沒有,到什麼都有,是一筆極其珍貴的創業資金。
有了這筆資金,沈良跟各位兄弟一樣,一點一點的贏,一樣可以贏得了大錢,找一個比豆子更賺錢的生意,做得更好更大,買豪車,蓋高樓,揚眉吐氣,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到時候就不賭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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