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夢
05-03
(1) 春闈過後,三月初便是放榜時日。 半個月來,摘星樓外寶馬雕車,絡繹不絕。而樓內鶯鶯燕燕,魅語浮香,笙簫之聲不絕於耳。 提著碎花長裙,秀眉如黛的清倌人踏著木製階梯,身姿婀娜,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到二樓煙花廳的後門。 隔著屏風隱隱約約能看到不少身著青衫長袍的士子觥籌交錯,吟詩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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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之,今個兒可是子涵上榜的日子,作為你我同鄉的後輩晚生,說什麼都得做詩賦詞一首不是…」
有人起身,指著角落裡那個笑意盈盈,看著眾人出口成章卻一言不發,只喝清酒的年輕人。 眾士子也是起鬨吆喝,非要其做詩不可。 「我向來是不做詩詞的,諸位早已知曉,又何苦為難,我且自罰三杯如何?」喚作靜之的年輕人依舊面如春風,舉杯連飲示意。 「不行,不行,斷無此理…」 眾人依舊不依不撓,靜之無奈,只得起身。 她躲在屏風後,透過縫隙,偷偷的看,想瞧瞧這個被一干士子相邀作詩的年輕人究竟是何水平。 「昔日齷齪不足誇………」只聽他輕輕開口吟道,然而第一句就被打斷了。 「不成不成,孟東野的《登科後》誰人不知,靜之又拿前人的詩詞出來搪塞我等。」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寫科舉的詩詞,無人能出其右,我也是借花獻佛。」 「那《水調歌頭》,《青玉案》之後,中秋詞和上元詞豈不是都要封筆?」 「 是極是極,所以我那做詩詞的筆早就扔到牆外去了。」杜靜之點點頭,哈哈一笑。眾人被說的也是哭笑不得。
清倌人聞言,捂著嘴偷偷發笑,真是個怪人,她想。 「姑娘,琴備好了。」身後的小廝輕聲提醒,她微微點了點頭,低著身子,順著屏風走到檯子上。 「 「笙姑娘,笙姑娘來了……」 眾人一陣喧鬧,吟詩作對全落一邊,爭著要聽笙姑娘的琴曲。 只有方才被起鬨的杜默,杜靜之安靜的坐在案幾後,左手挽著右袖,用筷子輕輕夾起一粒花生,細細品嘗。 她在凳子上端坐好,附身調試琴弦,有意無意的朝哪裡看過去,對方報以微笑回應。 淺淺的一點頭,然後芊芊玉手撫在琴上,微微一抖,悠揚悅耳的琴聲頓時從指尖顫顫流動,撞響了珠簾,碰倒了玉瓶。 (2) 三月二十,恰逢休沐,接著前陣子科考的風波,摘星樓打出爭花魁的噱頭,打算轟轟烈烈的辦一場盛事,多撈一筆。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梢不知數少。哎,又到了乘風吃醋的時節,可憐我這人老珠黃,比不得你們引人嘍。」 外面的看客門群情熱涌,閣內一群花花綠綠的姑娘隨意的圍坐在一起,三三兩兩的說著話語。 「說不定就被那個才子看上,成就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話呢?」有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憧憬的說道。 「那都是說書的騙你這些小姑娘的,哪有什麼才子佳人?」「前一陣子剛科考完,總是有一些的吧?」
「有也輪不到你們這些小丫頭,都叫人榜下捉婿了去,聽說那探花付一航,被兩家人扯來扯去,衣服都撕破了,光著屁股在街上跑呢,屁股還挺白的…」 「呸…我看你就專盯人家屁股瞧了…」 姑娘們啐了一口,然後嘻嘻哈哈的鬧成一團。 笙姑娘聽得也是笑了笑,然後蹙著眉頭,雙頰愁雲密布。 一會兒她自然也是要登台彈琴,雖然名氣不如郝詩詩等名秀,但也是有人為其爭風吃醋的,而她最不喜的就是這些無所謂的爭端。 「笙姑娘,該您演奏了!」門外的小廝提醒,她揉了揉眉頭,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3) 「我出一百兩,笙姑娘來這裡替我們奏上一曲!」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投河去瞅瞅自己那豬臉,還想勾搭笙姑娘,你懂琴嗎,懂高雅嗎,笙姑娘,別理他,來這裡坐!」 「哈哈,你懂琴,前些日子學琴討好清風樓的李姑娘,結果驚了馬兒,鬧出亂子你都忘了?」最不想看到的情況終究是出現了,兩個富家公子爭得面紅耳赤,她一個人尷尬的站在琴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兩個人都不是她一介沒有依靠的清倌人能招惹起的,無論選誰都會得罪另一個。她原本就專心琴藝,不擅此道,此刻被一眾看熱鬧的人圍著,更是難堪。 「不如這樣,你們兩個誰爹的官大,笙姑娘就為誰彈奏如何?」突然,人群中一個道聲音悠悠響起。 笙姑娘聽的這熟悉的嗓音,詫異的抬頭一看,果然發現杜靜之穿著常服,笑意盈盈的走了出來。 「妙極,我父親乃兵部侍郎…」先前第一人拍了拍手,得意洋洋的看著對手。 「蠢貨,我父親是何官職與你有何干係?」另一人低罵一聲,十分謹慎。 「你又是何人?」 「哦,我?區區一給事中。」他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只是個小小的官職。 「言官!」 兩人臉色一變,如今朝廷言官雖然級別低,但是噁心人的程度遠超以往,雞毛蒜皮一件小事,參你一本就夠解釋半天,如今兩人在摘星樓爭風吃醋被捉到,萬一父輩被上書諫言,自己也不免要吃不了兜著走。 先前那個說了父親翰林院職位的,更是頭也不回。圍觀的眾人看當事人灰頭土臉的離去,哄然而散。
「謝杜給事幫我解圍!」笙姑娘心懷感激,盈盈一拜。 「不過是仗著父輩的紈絝子弟罷了,區區小事。」他擺了擺手,不放在心上。 「笙無以為報,不如替給事彈奏一曲如何?」她邀請他到房中聽曲感謝。 「笙大家的琴藝登峰造極,我膽敢獨享天籟,不如就在此奏上一曲,讓眾人也過次癮,豈不妙哉?」 「這…也好!」她笑著點了點頭。 (4) 「今個兒不是休沐,靜之怎麼有空過來?」正在調琴的她驚喜的站起身,沏了杯熱茶,茶香四溢,熱氣裊裊卻擋不住對面端坐的面孔。 「去御察院辦事,順道路過,覺摸著好久沒聽笙姑娘彈琴了,不自覺就走了進來,可有叨擾之處?」將茶端起,輕輕吹了一口,然後淺嘗輒止,清茶妙曲亦是有趣,他如此想到。 「怎麼會,我高興還來不及,真好最近新練了曲子,我彈於靜之聽!」她從未如此的高興,連對方的回話都顧不上,小跑著到了琴架。
杜默還待說不急,就聽見琴聲響起,於是無奈搖了搖頭。 琴音一改往日的清脆悅耳,反而有一種歡快的感覺,好好似山間清泉咚咚流淌,甘甜清澈的泉水每過一處,兩旁的青草便會更綠一分。 「如何!」 一曲終了,她希冀的望著對方,迫不及待的問道。 「我可不懂音律……」本來他想說自己無權評價,但是看著那雙明亮細長的眼眸,又不自覺改了口:「但是笙姑娘這首曲,就算是聾子都要拍手叫好。」 「靜之就愛說笑。」她得了稱讚,喜不自勝,看著正在品茶的年輕言官,鼓起勇氣問道:「靜之為何不做詩詞呢?」 「幼年時倒也做過不少浮華的詩詞,還得了不少稱讚,家父見我整日里為此沾沾自喜,驕橫跋扈,便禁止我在冠禮前做詩詞,還讓我改名為默,字靜之。」 他說的隨意,她卻聽的認真。 「初時不了解父親的苦心,後來年紀大了,漸漸理解了一些。等行了冠禮後,也重新寫過一些詩詞,總覺不如意,後來入京趕考,一路上所見民生凄苦,愈發覺得杜拾遺之心胸永生難以企及,自己永遠也做不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樣的句子,於是索性絕了詩詞之心。」「靜之定是能名留青史的好官!」沒想到他不詩詞的原因竟然如此,這讓她討一首詞的願望落了空,不過也因此更敬佩其為人氣節。
「不過是一無能之輩罷了。」他哈哈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那曲呢?」她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 「什麼?」 「靜之給我做首曲子吧,這樣也沒有違背你不做詩詞的原則!」 杜靜之一時愣住了,聽人曲子聽久了居然要親自寫一首贈予。 苦笑著也不知是該同意還是拒絕。 (5) 又是一年上元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摘星閣一如既往的熱鬧,花魁門爭香鬥豔,文人騷客聚集於此,詩詞攀比,一片浮華盛世,紙醉金迷。
笙姑娘彈完兩首曲子,下了台來,抱著琴背靠木門,想著那個叫杜靜之的年輕人好久沒來過了,莫不是自己叫他作曲,讓他生了厭? 那真是得不償失,她嘆了口氣,打開閣門,回到了房間。 「姑娘,有客人在等。」門口的小丫鬟怯生生的說道。 她愣了一下,然後啪的推開房門,把那小丫鬟嚇了一跳,不知道向來沉穩如水的笙姑娘怎麼突然如此急躁。 她卻顧不得外人看法,急匆匆的入了房間,果然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 許久沒見,他似乎有削瘦了許多,臉色蒼白,頭髮也不像以前那樣梳的一絲不苟,反倒有些雜亂。 「靜之怎麼有空過來?」她強壓下心中複雜的情緒,盡量平靜的說到。 「想起好久沒聽笙姑娘彈琴了,便過來看看。」他笑著說道。 「只有聽琴才來嗎?」她看著對方熟悉的笑臉,突然生氣。「額…」他一時無言,有些不明所以。
「曲子呢,靜之難道忘了不成?」 「怎麼能忘,這些日子潛心研究曲譜,總算有些心得,給你的曲子已經寫了一半了」他撓了撓頭髮,有些不好意思。 知道他還將事情記在心上,笙姑娘轉怒為喜。 「不過,可能還得一陣子才能給你…」他猶豫道「我可能會有些忙。」 「不礙事,只要靜之省得就好。」 「如此,便好。」他安了心。 (6) 她終究是拿到了曲子,在遷都江南之後。 世事變幻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她在涼亭上撫琴,賞著綠葉紅蓮,不自覺的又想起京城西郊的竹林,一樣的盛,一樣的紅。曾想相邀賞桃花的那人,自上元節後再未見過。 「杜默杜默,終究選擇的不是默。」她嘆了口氣。 「禮部給事中杜默,杜靜之上書直言陛下九大過失,責令陛下認真改過,負責國之將亡,陛下盛怒,罵其為沽名釣譽的小人,危言聳聽,廷杖四十,發配邊疆,永世不得回京。」 邊關城破後,她收到一封染血的曲譜,哭著奏到一半就不能繼續,並沒有悲壯熱血,也沒有凄哀婉絕,曲風一如既往的適合她,輕快明亮。 多年過去了,重新翻開曲譜,其上的字跡方平端正,歷歷在目。 她輕彈第一個音,如水珠入池,盪開片片漣漪,一切又好像回到了那年科考後的日子,彷彿一場舊夢。 (7) 「笙姑娘芳鑒: 入關半年有餘,時常憶起京城。塞外荒涼,萬里黃漠,唯有胡笛悠揚。陽春三月,此地卻依舊是白雪皚皚,長安城的桃花,還開的盛嗎,想起上次短暫的欣賞,竟成絕響,默心中唏噓。近來無事,埋頭研究音律之道,愈發感受到班門弄斧之羞,蹉跎數月不敢下筆,然而念著同笙姑娘的約定,勉強寫一首曲子,笙姑娘答應過我不會嘲笑,如此想著,便安了心。離家千里,愈發思念,時常想起朱雀街包子,摘星樓前的青石橋,還有上元節燈火通明的畫舫。只是遺憾,許久未聽得笙姑娘彈琴了……」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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