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句泡腳情話

我以為,兩個至平凡的人相愛,如在晴空之下遙望天上流雲,是一件美而虔誠的事。

多年前看《李米的猜想》,那個離李米而去的他,四年來從未露面,卻始終斷斷續續地給她寄信,信里儘是情話,譬如——「思念像一條蜿蜒的蛇」。這樣的情話,未免太絕望了些。曾有月光照耀,那光終又坍塌在她心裡。

我喜歡目睹平凡的愛情,甚至是,落魄的、底層的人,他們那些瑣碎甜膩的愛情,他們那些質樸而篤定的戀慕與忘卻。我羨慕尋常日子裡感情充沛真實表露的人,他們會讓我覺得活著是件美麗而盛大的事。

畢竟,太深的傷口,我們不敢碰觸,太久的憂傷,我們不敢撫慰,太殘酷的殘酷,我們不敢長久注視。於我而言,平日里清湯豆腐般的浪漫皺褶,勝於電影里船頭的迎風擁抱與生死契闊。

近日讀許玲琴《賣豆皮的夫婦》一詩,它恰好契合我所嚮往:

男的推著日子的三輪車

頂上是遮陽的斜條紋塑料布

平鐵鍋里的豆皮

「滋滋」地冒熱氣

女的穿著乾淨的花棉布衣褲

甩手甩腳地在一側

像每條平行線

每天沿著大街延伸

他們在大街上吆喝生活

但從不用口

步履比散步略快

比慾望略慢

兩把張開的剪刀

齊刷刷地剪向一輪紅日

有人買豆皮

兩條線開始交叉

男的用鍋鏟鏟起豆皮

女的用手接錢找零

這樣的工作一個人就可以

南門 北門

我經常與他們的幸福照面

當天色有一點點灰亮,隱雲里淡淡浮現,滴溜溜的雀聲,流轉進窗來,我們還顛倒在寧靜沉睡里。唯街邊飛過的鳥的眼睛能夠發現,起早貪黑的人們,雙手已然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晨起,路上熱氣騰騰的早餐小攤,盛滿生活的瑣碎和甜膩,琳琳琅琅的東西滿到我們心上來。夜歸,亮著暖黃色氤氳燈光的夜宵小攤在等著我們。一盞盞小燈下,攤主頭髮一圈亮,身影一片黑,如輪廓剪影。有年輕情侶相擁而立。好靜。

這是城市裡最樸實的的人情煙火氣。

都市裡的人群慣了狂歡、聚會、太亮的燈火與太深沉的夜,用美酒、音樂與煙火彼此壯膽,從而逃離日的漲落。但日子,比散步略快,比慾望略慢的日子,恰在烹制一張張豆皮與一張張煎餅之間存在著,流逝著。

早餐小攤賣煎豆皮的夫婦的情話,我當然聽不見。但我想像著,他對她說,你什麼也不必做,乾乾淨淨,甩手甩腳地站在一旁就好;這樣的工作一個人就可以,但她在他耳邊悄聲講,即便如此,依然想每日在你身旁。

這樣的情話,才是從不斷絕,不舍晝夜。

所謂人間煙火,不就是你么?

講情話一事,常被人詬病。但我以為,若每次都發自肺腑,又有何不可。

若你讀過張愛玲的《詩與胡說》,定會記得一位名叫「路易士」的詩人。他的兩首詩,我記到如今。

其一題為《傍晚》:

傍晚的家有了烏雲的顏色

風來小小的院子里

數完了天上的歸鴉

孩子們的眼睛遂寂寞了

晚飯時妻的瑣碎的話——

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

而在青菜湯的淡味里

我覺出了一些生之凄涼

猶記得張愛玲是如此評價的,「……潔凈,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 」

寥寥八句詩,表達的是「寂寞」與「凄涼」 。詩人喟嘆日子的清苦寂寞,甚至埋怨,卻帶著詩意的小情調。「幾年前的舊事已如煙了」,那些「已如煙」的究竟是何種舊事,讓他在青菜湯中覺到了生的凄涼?

「凄涼」一詞,還可能源於經濟上的捉襟見肘。路易士是一位從美術改行寫詩的作家,但他寫詩以後,靠微薄稿費度日,生活極度困窘。

另一首如是:

譬如像:二月之雪又霏霏了,

黯色之家浴著春寒,

哎,縱有溫情已迢迢了:妻的眼睛是寂寞的。

我以為,感嘆生之蒼涼時,他寫起他的「妻」,想起他的「孩子們」,何嘗不是一句動人情話。

這便是紅塵之中,你我的浪漫常態:浪漫中難掩凄清,情話中還有生的悲涼。於是,詩里不止風息,不止如煙的舊事與生的凄涼,還有溫情脈脈與「我的妻」。

我先生不會寫詩,卻是一個很會講情話的人。他講過一句「泡腳情話」,我覺得很有意思。

一日,天寒地凍,我對他講,如果可以相擁感受彼此溫度,多麼好。

說完我便知道,這不可能,因他遠在他方。

他不慌不忙地說:「聽說溫水的溫度是二十度到五十度,妹妹你去泡個腳,泡到後面就是我的溫度了。」

頓了頓,他又說,「就像把妹妹你的腳放在哥哥胸口。」

在下活得粗糙,如此便覺浪漫。

知默 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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