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溫習——重讀麥金德
轉載自天涯國際觀察版主馬沙鷹2011年1月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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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我最鍾愛的領域,已經沒有太多值得寫下來的觀點了。在這裡本人對歷年累積的一些想法作一個階段性的梳理和總結。
【正文】 個人推崇麥金德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地緣政治學家,這不僅僅在於他將歷史和地理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麥金德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就放棄了歐洲中心論(確實,就人類的長期歷史而言,把廣袤的大陸心臟地帶看做世界中心,比把自己的國家——包括中國或者歐洲——看做世界中心更加合理),而代之以全球戰略的視角,從而使其理論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具有了恆定的價值。文中的「麥金德理論」體現為麥金德分別在1904年、1919年以及1943年三次發表的文章或著作。1904年觀點確立了麥金德「心臟地帶學說」的理論框架;1919年觀點延續了1904年觀點,認為必須沿歐洲地峽(波羅的海到黑海)建立緩衝區阻止德俄接近,不能允許德國控制東歐或者俄國進入東歐,德俄結盟或者互相征服沒有區別;1943年觀點斷言蘇聯在戰後必將成為控制心臟地帶天然堡壘的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大陸強權,鼓吹美英法等民主國家組建「大西洋聯盟」(這幾乎就是北約的前身)以平衡這一強權。
文中「相當長的歷史時期」指的是地理現實和交通科技與1900年相比尚未發生革命性變化的歷史時期。就地理現實而言,現在跟1900年相比沒有太大的區別,青藏高原依然是那麼高,西伯利亞還是那麼冷。交通科技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亞歐大陸東部平原地區的人類已經可以大規模進入青藏高原,但是由於惡劣的自然環境、人為的政治屏蔽以及所屬國缺乏基建投資,人類依然無法有效進入西伯利亞。這使得麥金德的戰略思想時至今日依然保留著很高的價值。 當然,質疑麥金德的人就跟擁護麥金德的人一樣多,甚至更多。有人認為麥金德歇斯底里的反俄意識是基於十九世紀英俄爭霸的歷史思維慣性,隨後的一戰、二戰的歷史過程與麥金德的預判相距甚遠,而且其對心臟地帶戰爭潛力的描述過於誇張而顯得別有用心。這幾點是麥金德「心臟地帶學說」最令人詬病的地方(對此批判最為有力的學者是美國地緣政治學家斯皮克曼),實際上冷戰的爆發才為麥金德重新贏得聲譽。 但是個人看法與此不同。麥金德不僅僅是一位純粹的地緣政治學者,同時還是一位入世的政治家。他闡述地緣政治學說的目的是為英帝國利益服務,而不是預言未來。理論的作用是指導實踐,反過來說如果麥金德的理論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而自己的國家卻失敗了,那所謂的理論又有什麼用呢? 大多數人都將美國的全球戰略視作英國的繼承和放大,這的確是不錯的。但在所謂的「英美交接」過程中,英國的戰略是否出現了變革呢(如果不是革命的話)?可以肯定地是,英國從來沒有懷著對美國實力的不安就本著同文同種的理由將帝國拱手相讓。 美國是一個新生的擁有強大製造能力的大國,具有島國特性。它和英國一樣,致力於削弱歐洲。它和英國一樣,缺乏在亞歐大陸進行大規模地面戰爭的能力。它和英國一樣,在尋找大陸代理人的時候一眼相中了俄國人。與英國不同的是,美國不是歐洲的一部分,它已經下定決心要取代歐洲。英國人取卵不殺雞,美國人則是殺雞取卵。 斯皮克曼是一位真正的美國地緣政治學家,他非常清楚,海陸直接對抗的地緣政治模式絕非歷史常態,二戰結束之後美國人只有跟俄國人合作,才能維持世界均勢。實際上在二戰中,羅斯福與斯大林的通力合作已經成功解決了歐洲以及東方的日本。這種模式的現實主義合作是邊緣地帶國家的經典噩夢。 其實可以用麥金德的一句話來概況斯皮克曼的思想:「美國最近已經成為一個東方強國,它不是直接地,而是通過俄國來影響歐洲的力量對比……從這個觀點來看,大西洋才是東西方之間將來的真正分界線。」【麥金德:《歷史的地理樞紐》,商務出版社1985年10月第一版P69】。這句話是《歷史的地理樞紐》(1904年觀點)一文的精華所在,它回答了很多問題。 首先,其他學者所謂的麥金德的理論缺失(指地緣對抗模式的單一性),並非因其在麥金德的觀察範圍之外,他避重就輕的原因只能說是另有隱情。 其次,麥金德已經意識到美國有可能取代英國在歐洲均勢中的地位,他有強烈的意願採取積極的手段阻止這一場景的自動實現。由於英國除了詛咒之外對美國幾乎無計可施(美國事實上綁架了加拿大),所以只能更多地以大陸為目標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再次,三十九年之後,麥金德鑒於英國地位的清醒認識修正了自己的觀點(此時麥金德把英國劃入「大西洋聯盟」),因為不久之後東西方之間的分界線將從大西洋推進到柏林。
所以英國人對這個戲碼門兒清,因為「通過俄國來影響歐洲的力量對比」本來就是英國人玩剩下的把戲而已。本人承認,斯皮克曼修正性的地緣政治觀點更加符合歷史的本來面目,但是這種真相對於二十世紀上半葉的英國來說,已經過於玄幻了。 隨著美國的崛起和英國實力的下滑,英國在很大程度上淪為一個無足輕重的邊緣地帶國家,而非特立獨行於歐洲大陸而操縱之的偉大島國。曾經的「海上人」正在慢慢失去與俄國聯手宰制世界的資格,而賴以自稱對歐洲無欲無求的龐大的殖民體系,不但違背歷史潮流(威爾遜和列寧提出了幾乎同樣的口號),而且成為新生列強垂涎、瓜分的對象。在這個尷尬的歷史時期,曾經光榮孤立的島國「英國」反而陷入了某種程度上的變相的「海陸夾擊」的困境。 近代以來有一個經典地緣政治模型:邊緣地帶的挑戰者受到海陸夾擊,無一例外統統失敗。此模型異常威武,歷史上諸多挑戰國家皆受挫於此尚無例外,如拿破崙法國、威廉德國、納粹德國以及日本(與英國相比,日本在大陸上的羈絆更深更明顯),甚至英國的衰落亦是如此(在三千海里的大西洋面前,三十海里的英吉利海峽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回顧這些路人皆知的歷史,海權國家充滿自信,陸權國家精神振奮,而邊緣地帶國家則頗為沮喪。中國近代以來便一直面臨海陸夾擊的雙重困境,李左海防塞防的廷爭之烈可見一斑,而二十世紀的歐洲就好似十九世紀以來的中國。 英國人最清楚,如果歐洲不能保持其世界中心的地位,那麼英國的超級大國地位也將隨之喪失,而隨著新世界的崛起歐洲再也經不起折騰了(這或許是麥金德悲壯地放棄歐洲中心論的真實原因)。德國的兩次挑戰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歐洲的掙扎。德國的悲劇不僅在於單槍匹馬為歐洲的隕落殉了葬,而且背負了歐洲的原罪(納粹觀點擱在十九世紀的歐洲根本不算什麼)。 這個模型有沒有辦法破解呢?答案是肯定的。麥金德給出的第一個對策,就是阻止海陸雙方進行合作,體現為1919年觀點;第二個辦法略顯消極但歷史證明更加有效,就是讓海陸雙方直接對抗互相削弱,這就是冷戰,也是麥金德在1943年積極鼓吹的觀點。 而那個時候的丘吉爾還幻想在地中海方向開闢第二戰線(這與麥金德1919年觀點不謀而合,當然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英國人並沒有太多選擇),螳臂當車似地試圖阻止蘇聯紅軍進入東歐。難以想像偉人丘吉爾為了這個目標像祥林嫂一樣對任何可以遇到的人喋喋不休,不管他們是否願意聽。可想而知在羅斯福、馬歇爾等大人物面前,丘吉爾除了一大通或輕或重的嘲弄之外,什麼也沒得到。 為挽回二戰失敗於萬一,丘吉爾在訪美期間即一九四六年三月五日發表了鐵幕演說。丘吉爾忽悠一通「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的意識形態說教,鼓勵美國在對俄問題上態度堅決,勇敢向前沖。對於戰後四肢發達頭腦卻出現簡單化趨勢,且對意識形態具有宗教性格的美國人來說,這個演講是打雞血的。看看不久之後的「杜魯門主義」就知道美國當時有多衝了。 美國人自己也不甘落後。在丘吉爾之前也就是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凱南按耐不住傳教士混雜十字軍的激情,在莫斯科給美國國務院拍了一個以字數見多著稱的電報(以至於凱南在正文中不得不因其過長的行文對電報設備造成的負擔而道歉),這就是著名的「長電」。後世給予這個長電太多的地緣政治解讀,實際上這個電報根本無涉地緣政治,而完全是由近乎神學的意識形態觀點主導的。凱南事後否認自己曾經接受過麥金德理論的啟發,但是很多觀察家卻習慣性地將他們聯繫在一起。此後以「長電」為標誌的遏制政策,驅趕著美國走上莫名其妙的戰場,承擔無法承擔的責任。美國瘋狂的行為藝術和帝國隕落方式,不得不讓人想起還在歷史記憶中的西班牙帝國。幾十年後,凱南懺悔,但為時已晚。
一位東方的偉人亦深知此點。紅色中國在冷戰時期的表現就像一個歇斯底里的意識形態中毒者,個人認為中國藉此掩飾了赤裸裸的國家利益(不瘋魔,不成活嘛)。中國的確勒緊了褲腰帶,但是越南非常自豪地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同時中國也是一個超級麻煩製造者,每當美蘇試圖戰略緩和的時候,中國都會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拚命攪和,在美蘇之間打入了深深的楔子(中國的意圖在毛澤東笑稱自己是「右傾機會主義」的時候表現得簡直有些過於直接)。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中國在炮擊金門、古巴導彈危機、越南戰爭、中美關係正常化、阿富汗戰爭等一系列冷戰重大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基辛格是美國為數不多的繼承了歐洲十九世紀均勢傳統的大師,也是美國少數能夠讀懂毛澤東哲學思想的天才。很多研究冷戰史的學者指出一個有趣的現象:基辛格涉及越南戰爭的文字作品甚少提及中國(如果不是絕口不提的話)。實際上這是因為美國創巨痛深而欲蓋彌彰。 難以想像越戰對美國造成的傷害有多深,五萬多名美國青年的性命只是其中的小小一環。之後美國遇到的一系列政治、經濟危機都可以在越戰找到根源。二十一世紀的人們津津樂道於東西方權力的轉移,但這絕非歷史的偶然或者必然。在不遠的將來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是:究竟是誰扭轉了乾坤? 冷戰結束了。 俄國已經衰弱,看不到重新崛起的希望。俄國正面臨一個致命的去工業化的過程,龐大疆域不再是其榮耀所在,而成為俄國無法動彈的巨大包袱(因為其完整性越來越依賴於鄰國的友善)。俄國的南方不再是單純的農業或者游牧文明,而是被工業文明武裝(或者扶持)起來的國家和民族。過去相對落後歐洲卻在東方稱雄的俄國,現在已經無力對周邊國家施加強大的地緣政治壓力。換句話說,陸權國家正在逐步喪失與海權國家戰略互動的能力(如果不是已經喪失的話),近代的經典地緣政治模型已經被打破。俄國正在大踏步地走上蒙古人的道路,它是最後的蒙古人。 美國依然是美國,它的絕對實力或許並無下降,但是相對實力已經嚴重下滑,與二戰結束之後或者冷戰巔峰時期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冷戰之後的最大特點,不是美國一家獨大(其為時太短已經變得毫無意義),而是亞歐大陸邊緣地帶國家或地區的勃興(歐洲在擴張,中國在復興)。可惜的是,在印度洋地區尚未出現與此地戰略地位相匹配的地區性大國,以至美國依然在北印度洋地區為所欲為。急需有另一股力量平衡美國在印度洋地區的存在,環印度洋地區的人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普京有一句名言:蘇聯解體是二十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世人一直將之解讀為普京個人的蘇聯帝國情結以及試圖恢復俄國霸權的雄心壯志。但是個人認為這一災難同樣也是美國的災難,而普京試圖提醒美國人不要繼續削弱俄國以免殃及自身。 總結性地說,美國和俄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可能出現美國繁榮而俄國衰弱的長久局面,反之亦然。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反俄就是反美,反美就是反俄。美國通過冷戰埋葬了蘇聯,也埋葬了自己。 行文至此,本文認為麥金德並不存在所謂的「理論缺失」。斯皮克曼對麥金德的理論修正當然是有價值的,但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並不在於理論本身,而在於麥金德是英國人而斯皮克曼是美國人,因為地緣政治觀點不可能不附加作者強烈的感情。很多學者都在探討麥金德三次理論修正如何如何,但是個人認為麥金德的戰略理論框架始終如一沒有變化,只是鑒於英國國際地位的下滑屢次戰術性地改變應對之策而已。麥金德理論的失敗,體現為英國的失敗;而冷戰證明了麥金德理論的成功,這是否可以解釋為邊緣地帶國家(包括英國,也包括中國)的成功呢?我想,這是確實的。
斯皮克曼闡述「邊緣地帶學說」的意圖是壓制邊緣地帶,而麥金德的「心臟地帶學說」才是真正為邊緣地帶撰寫的地緣政治觀點。 【題外篇】 正文開頭提及的地理現實和交通科技,是地緣政治的兩個重大變數;這兩個變數出現革命性變化的概率,在人類歷史中是不多的。但是假若一旦出現,地緣政治的變化必將是重大的。 隨著俄國對南部邊境之外的地區喪失控制力,穿越中亞地區的具有戰略價值的軌道交通將可能控制在外部大國手中。【較快】 同時,隨著全球變暖的加劇,北冰洋可能出現永久航道,屆時最有活力的「海上人」將可能通過幾條匯入北冰洋的大河進入西伯利亞的腹地。【較緩】 這意味著,進可攻退可守的「心臟地帶」第一次面臨喪失其單向透明特性的危險。一旦歲月流逝此說成真,現有的地緣政治學說將統統作廢,一個更加和諧的世界的建立將成為可能。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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