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液記
社區醫院作為最基層的醫院,一般就是滿足附近居民取葯、看個小病、就近輸液治療的需求。出於某些我也不知道的原因,我們醫院的藥品並不是很全,經常病人來了看見沒藥很不高興,我也很遺憾,畢竟還是希望社區醫院能更好地發揮滿足基本醫療的功能。
許多輸液的患者自己帶著液體來,醫院要求輸注外院液體,必須有病歷、診斷證明(上面寫明診斷、藥物、醫院公章)。我的工作就是檢查這些,並與患者交流,判斷是否合理,如果合理,那麼把這些一一記錄在案,並與患者溝通,簽字,一直也平靜如水。
昨天下午,有個60多歲的女子推門進來了,我對她微笑:「您好!」她問:「劉大夫呢?」
站長當時忙著給別的患者扎液,在旁邊的屋裡。我回答說:「劉老師在隔壁屋扎液呢,你怎麼不好?」
她說:「我想輸點液,」一邊開始從隨身攜帶的口袋裡掏出液體:甲硝唑、左氧氟沙星、氨曲南。
我有點吃驚,心說這仨液可不能一塊兒輸啊,這可不是簡單的抗生素濫用,簡直是殺人了。趕緊說:「怎麼這麼多種類?您是怎麼不舒服?」
她說:「我是慢性闌尾炎,很多年了,總是右下腹疼痛,也沒人願意給手術,所以這些年就一直間斷輸液。昨天輸了一次氨曲南,覺得不怎麼管用,今天來你這想輸左氧氟沙星,之前輸著覺得挺好的。「
我說:「那給我看看您的病歷和診斷證明吧。」
她給我了,病史相符,但是診斷證明上面只有氨曲南一種葯,我提出了這一點,她說:「對,這倆是我之前剩的,之前老來你這裡輸液。」
這時候站長給別人扎完液了,來到了我們的這個屋裡。她一見站長,很高興,說:「劉大夫,我又來輸液了!」
站長也微笑著走過來,說:「來啦!輸什麼液呀?」
患者:「這不都在這兒擺著呢嗎!」
站長一看有三種抗生素,不由也有點驚訝,愣了下。
我想了像,覺得還是請示下上級,就把病歷和診斷證明遞給站長,說:「劉老師,這是病歷和診斷證明,您看看。她想輸左氧氟沙星,但是材料上只有氨曲南,她昨天也已經輸了一天的氨曲南了。」
站長看了看,又問我:「你說輸不輸呢?」
我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
站長想了想,態度和藹地跟這位患者說:「您看您昨天剛輸了一天的氨曲南,接著輸吧,而且沒有別的葯的診斷證明,真沒法給您輸別的液啊。」
患者:「那行,就輸氨曲南吧。嗨,我也干醫的,診斷證明我也能弄著。」
於是進入輸液室,開始輸氨曲南。
聽得她跟旁邊的另一位輸液的患者對話:「瞧瞧這是個什麼醫院,葯都不全,我都拿手機拍下來了,我可要跟他們院長說說這個事。想輸個液還不給輸!」
站長趕忙進去解釋:「可不是不給您輸,您這已經輸了一天氨曲南,血葯濃度還沒到最高呢,不是它效果不好啊,別隨便換藥啊。」
我剛也想進去也一起解釋解釋,但是有別的患者進來了,於是我和站長只能接診別的患者。
但聽得她在輸液室里:「你們這個門診輸液,萬一有輸液反應,你們有搶救措施什麼的嗎?!這地兒就不應該輸液。」
另一位輸液的患者說:「別這麼說,樓下有個社區,多方便啊,這也挺乾淨,挺好的。」
又聽得她把聲音拔高:「車大夫,你這麼年輕,在這裡能有什麼前途!」
站長從輸液室里出來,對著我使眼色。我無奈,只得說:「還好吧,也是一份工作呀。」
她又說:「你不就是個合同工嘛,趁早走人,你來之前有多少大夫在這裡了,都走了,我可一直都看著呢。」
我回答:「奧,您說得有道理。不過我是考上的這裡的編,不是合同的,沒有那麼自由。況且我一個外地人,無權無勢,也不大懂,也不知道還有別的什麼地方可去。」
她:「華山醫院,可需要你這樣的年輕大夫了!」
我說:「奧,好。」
她這次帶來的氨曲南,正是華山醫院開出來的,至於之前的左氧氟沙星、甲硝唑,就不知道是何時何地何人給她開出來的了,我檢查了藥品的出場日期和保質期,倒都在有效期內,不過來源不明的液體,確實不應該輸注。
後來我淹沒在其他患者中,顧不上也聽不清她在輸液室里說什麼,輸完液與她道別也就走了。
站長說:「這位趙姨一直這樣,誰在這當大夫都這樣。原來就是她拿什麼來就給輸什麼。咱么葯不全確實是個事,回頭得跟醫院說說這個事。「
我本以為一切都過去了。
事實證明,我還是太天真。
今天一上班,我坐在電腦前寫病歷,這位趙姨又來了。
衝進來就說:「小車,我得跟你說說!」
我剛忙說:「您坐,有什麼事您說。」
她在我旁邊坐了下來,開始從包里掏東西:一本、一疊紙、一個信封。她攤開本,說:「小車,我就直說了,你這一來,這裡的空氣都變了!你這是剛來吧?」
我趕緊說:「我來有兩個月了,有什麼做得不對的,趙姨您直說,我虛心接受批評。」
她:「你來了,***(前任醫生)就走了,你們也沒有個交接班。」
我回答:「我們交接過,有什麼注意的、特殊的,****(前任醫生)都跟我說了說。」
她停下了翻本子的動作,直視我:「你們也就是簡單地交接了下,對吧!」
我看著她,奇怪地問:「那什麼能叫複雜的交接呢?」
她愣了一秒,又開始翻本,說:「你看看,我一直住在這個小區里,這裡一直記著小區居民的意見。」
我真嚇了一跳,內心還挺震撼:看來我的不足之處還真是多呀,得好好看看她記錄的批評。本以為她會翻到對我的批評或者對我們社區的批評,拿著對我指出來,誰知她翻著翻著,就把本子合上了。
又回過頭來,說:「小車,這個事啊,是這麼回事:你的前任走了,他有什麼事是他的,從今以後,你既然坐在這個位子上,拿以後你有什麼事,那就是你的事情,與別人無關。同樣的,劉大夫有什麼,那是她的事情,與你無關。」
我說:「是是,您說得對,我什麼不好的,您多批評,一定改正。劉老師老資歷了,為人一貫和藹,您跟她處的時間比我跟她處得長,您比我明白。我們是一個團隊,有什麼不足,你多批評。」
她:「那是,劉大夫在這多少年了,一直有口皆碑。小車,我就直說了,你別不高興,你作為一個年輕大夫,得有自己的東西,自己的專長,這樣才有發展。你對來找你的病人,得有數,有檔案記錄,用什麼葯有兜得住。」
我說:「沒錯沒錯,您說得對,實實在在的話。」
她指著我的鼻子:「你可有點不謙虛,你看,這是我做的記錄,這麼多年,我也一直在外面跑,那找我的病人,我都有記錄,你看!」說著開始擺弄剛才一起從包里掏出來的一疊紙,一邊說一邊揮舞,「我在外面跑,不白跑,他們有什麼情況的,我都有記錄。」
那疊紙在她手中來回晃動,B5的大小,每個字有一毛錢硬幣大小,距離近的幾次我大致湊合看出來了第一頁的幾個字,用藍色圓珠筆寫就:「癥狀:腹痛,這些年來一直噁心。。。。。。有時候有點腹痛。。。。「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她的那疊紙上,她把那疊紙放回了包里,拿起了那個牛皮紙信封:「你看啊,我也是大夫,這是我的證!」裡面掏出了一個執業醫師資格證、一個港澳通行證。一邊說:「你看看,啊,我也干醫那麼多年了。我閨女會說6種語言,你們這個醫院,葯不全,我要向上反映。我在報社也有人,你試試我不給你們捅上去。」
我說:「您消消氣,您有沒有這些,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只要是我的病人,我都必須對他負責,不會說因為有沒有什麼證件、向不向上反映有什麼區別。沒有葯這個我也挺無奈的,您也干過醫,這再好不過了,咱們交流也方便。您閨女那真是厲害,看您這麼颯利就知道您閨女錯不了!我跟你們都沒法比。」
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站長也說話了:「那是,趙姨她閨女在西班牙大使館工作,可不是一般人能進的,了不的了。」
這位患者一扭頭,對上站長:「劉大夫,你得給我把你們院長叫來,我可得跟他說說這個葯不全的事。」
站長:「行,沒問題,我給您叫他。您別著急。」
患者一邊裝東西一邊說:」行,那我下次再來。「
我與站長:」您慢走。「
她走後,站長說:」她也是老人兒了,一直就這樣。原來就是那三個抗生素倒著輸,我們也勸過她別這麼一直輸抗生素,根本不聽。她老公是個什麼局的局長,不過現在也都退了。回頭我也跟院長說說這個事兒。「
我說:」我受兩句說啊啥的沒事的,就是這個液體確實沒法給她隨便輸啊,您也一直看著呢。「
下班的路上,乃至到現在,我一直在思考這個事情,究竟我有什麼不足,有哪些可以做得更好的。特此記錄,以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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