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看到一個問題，跟杜甫有關。乍看之下很有回答一番的衝動。再瞅，問題是去年的，只是因為最近的一個回答被頂了上來，就不大想答了。

那就在這偷偷地答一答吧。

問題是這樣的：杜甫寫「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是愁沒有好友還是因為被冷落？高適為什麼從未讚揚過他的詩作？

這句話出自五言律詩《南征》，是大曆四年（769）春，杜甫從岳陽去長沙途中所作。詩不長，全文如下：

春岸桃花水，雲帆楓樹林。

偷生常避地，適遠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詩不難懂，大概是說春暖花開了，老杜的小船漂在兩岸楓林的湘江之上。生活里都是眼前的苟且，只好漂泊遠方避難，哭得衣服都濕了。雖然身體差，但是覺悟高啊，一顆紅心向著北方的皇上。只可惜寫了一輩子詩，一個知音也沒見著。總之，就是苦啊。

難怪老杜要訴苦，他的一生，就是一個大寫的「慘」字。也就年輕時過得瀟洒些。那時他爹杜閑做官，老杜是個官二代，衣食無憂，高考失利就出去旅遊。他自己說的，「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嘛。

開元二十九年（741），杜閑病故。父親去世，後面的日子就難過了。仕途不通，沒經濟來源，甚至領救濟糧度日，小兒子都餓死了。戰亂爆發被叛軍俘虜，好容易感動了肅宗，轉眼就把他得罪了，還卷進政治鬥爭被貶。回家探親遇到叛軍，攜家逃難缺衣少食沒住處。在四川總算過了陣安穩日子，又親歷了地方軍閥叛亂。東下回老家吧，疾病纏身，忍飢挨餓。寫下《南征》一年後，病逝在去岳陽的船上。一輩子過成這樣，你說慘不慘。這麼慘，能不愁么。

要愁的事兒多了，不但愁生計，而且愁理想。老杜深受儒家影響，小時候就一心想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了。沒想到，不但被聖上冷落，賞識他的草根也沒幾個。好友倒是有的，「知音」大概就談不上了。

先說說這個「被冷落吧」。

老杜二十四歲的時候考進士，落榜了。沒關係，年少輕狂啊，日子還長著嘛，就繼續遊歷，結識了高適、李白、李邕等一堆朋友。那時候老杜還是個小弟，年齡最小的高適也比他大八歲。遊歷了好多年，人生理想還沒實現，老杜就收拾行李，「京漂」去了。

這一去，沒錢沒人脈，不好辦，只有靠才華。正好第二年，也就是天寶六載（747），唐玄宗詔天下凡通一藝以上者皆赴京師就選，機會來了。可惜當朝宰相李林甫一句「野無遺賢」，就把唐玄宗對付過去了。考試這條路走不通，只好抱大腿。當朝權貴，很多人都收到了老杜的獻詩。比如汝陽王李琎啊，尚書省左丞韋濟啊，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啊，甚至連楊貴妃她哥楊國忠的大腿，老杜也想抱一抱。我們熟悉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就出自老杜寫給韋左丞的自薦詩。

當然，最粗的一條大腿，就是當朝聖上唐玄宗了。老杜的「歌功頌德賦」，也沒少寫。他一生最得意的事，就是《三大禮賦》被玄宗看好，讓宰相考他的文章。這次可風光了，「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不過，考官還是李林甫，這考試，只考出了個「參列選序」，好啦，回家等消息吧，有合適的崗位我們會通知你滴。然後，當然又沒有然後了。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老杜生活的窘迫就不擺了。安史之亂爆發後，老杜聽說肅宗在靈武即位了，隻身投奔靈武，路上被叛軍抓到長安，關了一年才逃出來。肅宗很受感動，給了他一個諫官噹噹，沒過多久，老杜說話太沖，把皇上得罪了，又被冷落了。這一冷落，老杜一輩子也沒翻過身來。

再說說這個「沒好友」吧。老杜這人性子直，難免得罪人。對他幫助最大的好友，他也沒少得罪。比如說嚴武，和老杜是世交。老杜逃難入川四年多，常被嚴武照顧，還曾入幕為僚。其間嚴武先後兩次鎮蜀，不但資助老杜，還舉薦他做官。「杜工部」這個工部，就是嚴武舉薦的。老杜當然很感謝嚴武，但嚴武為人暴戾，工作中難免政見不合，產生矛盾。甚至在《新唐書·杜甫傳》里還有嚴武欲殺杜甫的記載。大約是說杜甫喝醉了，站在嚴武床上瞪著他說，你不就是那個嚴挺之的兒子么！嚴武當時沒說啥，背地裡準備殺了杜甫，云云。這事是真是假，有待考證。二人之間有矛盾，恐怕不是空穴來風。

再說高適，是不是從未讚揚過杜甫的詩作，沒考證過，不敢說沒有。就手頭的資料來看，沒發現。有一段二人間的著名佳話，來自於杜甫的一首詩《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故高蜀州，說的就是高適了，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他已經去世了。在人日（大年初七），高適給老杜寫了一首詩《人日寄杜二拾遺》，詩里懷念了老杜，思念了故鄉，感慨了漂泊，抒發了懷才不遇，就是沒表揚一下老杜。相比之下，老杜就禮貌得多了，他說高適「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呢。

不要說高適，時人對於杜甫，恐怕也沒多少讚揚。老杜晚年回憶自己：「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談不上神童，至少也是少年英才嘛。老杜在洛陽考進士雖然落榜，詩作還是得到了李邕和王翰的賞識的。可後來結識李白、高適、岑參、王維等人，就沒聽到他們的稱讚之語了。其時文壇中的名人，也沒聽說有誰對老杜大加讚揚。何況，當時有影響的詩歌選本，如《河嶽英靈集》、《中興間氣集》、《國秀集》等，根本就沒收錄老杜的詩。無怪老杜會有「未見有知音」一語了。

直到中唐，觀點各異的元、白詩派和韓、孟詩派對老杜一致推崇。老杜的大名，這才從故紙堆中被挖了出來，直至與李白齊名。815年韓愈寫下家喻戶曉的那句「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的時候，杜甫已辭世四十五年了。

就在前幾年，也就是杜甫誕辰1300年的時候，他突然被網友從語文課本上請了出來，課文插圖的塗鴉在微博上被瘋狂轉載。這些塗鴉中，老杜時而扛機槍，時而踏摩托，忙得不亦樂乎。他若能忙裡偷閒，讀讀他身後的史書，甚至現在的課本，不知是否會感慨知音太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