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場|陌上花開說錢王

我叫錢鏐,吳越之王。

錢塘江你們知道吧,就是我家的,所以叫錢塘。

我是個很沒有野心的男人。

這一點從我愛老婆就能看出來。

許多男人越有野心,就越不愛老婆。因為強者必須無情,無情則越強,越強則越無情。

你看:秦始皇不立皇后,漢高祖不論爹娘妻子,全都可以捨棄不要;

漢武帝親生兒子都能殺,王莽更是殺光了自己的兒子;

唐太宗殺兄弟如殺豬狗,宋太祖從孤兒寡婦手上搶江山;

宋太宗斧聲燭影,忽必烈掃平諸王,明太祖大殺功臣,明成祖殺了侄子···

所以我早就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坐不了江山的。

人貴自知,夢想可以遠大,但不能瞎想。

譬如我老婆,她從沒想過要當王后,只想當我的夫人,不管是賤內還是王妃,只要那個男人是我,她都無所謂。

這才是夫妻。

其實說老實話,我不想當皇帝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太累了。

人類對慾望的不滿足,勢必使這個人進入慾望的沙漠。

最終的結果無非兩種,一是在前進中迷失,二是滿足後回頭。

因為這片沙漠從無出口。

所以我的想法是,保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就夠了。

擁有的越多,操心的也就越多。

但是我們寧願操心多些,也不願一無所有。

正如許多人說當皇帝累,但是大多數人心中也暗暗期盼著能當上那麼一會兒的皇帝。

無賴如韋小寶,也要趁機坐一坐硬邦邦的龍椅,精明如袁世凱,也要打腫臉做皇帝。

這就是慾望。

我的小名叫婆留,因為我出生的時候不太好看,父親厭惡我,把我丟在後院里,幸虧外婆撫養我,因此起名婆留。

所以我總覺得以貌取人是非常無謂的一件事,尤其是在我發現許多人都有這個毛病以後。

當時有個叫鍾起的公務員,我跟他家的兒子們關係不錯,經常一起出去玩,不是打獵斗酒,就是調戲良家婦女,他每次都當著我面把兒子罵的很難聽。

後來他家的幾個兒子也就不好老跟著我,我靈機一動,請來一個跟鍾起認識的相士,讓他說我是貴人轉世,從那以後,鍾起對我反倒十分客氣了。

我想,人就是這樣,只要抓准他的弱點,他就輸定了,就像小悟空的尾巴一樣。

強者不是沒有弱點,而是像悟空一樣把弱點克服了。

後來天下大亂,我們都參軍求官去了。

從參軍到佔據吳越,我花了二十二年。

我太明白創業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了,時時刻刻都要計算,處處都要提防,自己昔日的頂頭上司可能明天就成了敵人,自己昨日的殺父仇人,可能今天卻成了親家。

這是多麼瘋狂的時代,這是何等愚蠢的時代?

我擁有了吳越這塊肥肉,就等於向全中原發出了挑戰書,幸好中原群豪你殺我我殺你,暫時沒空搭理我,反而都來籠絡我。

這時很多手下建議我:大王可以做好準備,將來北上中原,登基稱帝。

那時節我也是野心勃勃,想要登九五之位。

有個和尚作詩贈我,中有一句: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我卻很生氣地回:我應當是一劍光寒四十州。

和尚冷笑數聲,掉頭去了。

如今想想,連一首詩都要計較,怎麼能有制霸天下的氣魄呢?

我小時候是很窮的,所以總希望有間大房子,後來有了大房子,才發現打掃起來特別累,於是只好僱人打掃。

這樣我就不得不管他們的飯,分他們的房,發他們的工資,但是這些事嚴重影響我的事業,於是我又招了一個管家,讓他處理這些事。

但是很快我發現,這些奴婢經常偷吃偷拿,還私相賄賂,結黨抱團,互相掩護。

於是我開始辣手整治他們,但是沒用,新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情況卻並沒有好轉。

王妃對我說:你連一個家都管不好,怎麼能夠逐鹿中原,稱霸天下呢?

我稱霸天下的野心,就這麼熄滅了。

直到我發現,治國與治家,其實並不一樣,古往今來,家庭一團糟,國家向前走的時代太多了。

在很多實幹派眼裡,我這種人簡直是無可救藥。

你看看人家劉備,大腿上的肉長出來都要痛哭流涕,感慨自己一事無成。

我坐擁吳越天府,卻開始每天和老婆畫眉相對。

別人笑我沒志向,我笑別人誤驕陽。

她姓吳,小名婉兒,我跟她是青梅竹馬,但不夠門當戶對。

在我剛有點成績的時候,有人給我介紹對象,我說不用。

後來我又升職了,他們就以為我想娶的是背景更好的姑娘。

後來我告訴他們,我在等婉兒。

他們都笑我:什麼年頭了,你出來這麼久,家書也沒寫過一封,人家說不定早就跟了別人,說不定孩子都多大了。

我微微一笑:她不同。

在每個陷入情網的人眼中,對方都是與眾不同的那個人。

在她的輔佐下,我再也沒有想過擴張地盤,而是興修水利,鼓勵農耕,開發吳越一帶。

有人勸我,不擴張,就會被消滅。

我冷笑,土地是永久的,而人卻是短暫的,誰能劃地稱王,千秋不朽?既然終究是三尺黃土,何必為了短短几百年的霸業費盡心機?

前人田地後人收,說什麼,龍爭虎鬥。

她是很愛回家看看的。

每次一回去都要住好久。

我自己也是一大把年紀了,按理說也過了青春激情的歲月,但對她的依戀卻比初戀的情侶還要濃烈。

許多人都對我說,每年開春的時候我的脾氣就會很暴躁,而暮春初夏的時候,我反而會特別平易近人。

我很愛給她寫信,但我文化低,沒念過大學,不像她那樣讀書識字,每次寫的信,都比較粗陋,也從未說過什麼浪漫的句子。

直到有一次,她回家許久,還不歸來,我焦心如焚,逢人就罵,一路走到錢塘江畔,忽見山牆上花開滿眼。

那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只是很不幸,不是在我青春年少的時候。

但我依然寫下了這句話——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除此之外,我再沒寫任何一個字,就這麼派人把信送去。

送信的人回報我說:娘娘看了這封信,說了一句話:

王素不知書,竟有此語,實真心也。

我想,她為何不會以為我是找人代筆的呢?

或許是因為這話中的詩意並不重要,而情意卻是代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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