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
每天早上五點起來聽英語課文,累了就翻出那盤磁帶聽。天才蒙蒙亮,濕冷的空氣侵入骨頭裡。那時候對門的女孩和我關係最好,我們常常互相借磁帶聽,她喜歡那些《中外愛情詩選》,童自榮的聲音迷得人神魂顛倒。那麼多好詩好文章卻出奇得小眾,搬家後我們就沒再聯繫,那些詩——早春的白楊樹,顫抖的手臂,一隻只鴿子,綢緞和孔雀……已經記不清字眼的卻仍記得那種美的震顫的詩句,即使是在號稱萬能的百度上也搜索不到了。
跑題了,其實主要是想把先生的《腳印》貼上來,讓更多知友們看見。
第一次寫專欄,不太懂怎麼回事,就這麼寫吧。另附網址:[轉載]鄉愁: 台灣懷鄉詩文名篇欣賞_yingyingyishui_新浪博客以前那麼多盤磁帶,現在也只能找到這一盤的錄音了。
下附原文:
《腳印》
鄉愁是美學,不是經濟學。思鄉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我的鄉愁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
你該還記得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揀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要招生平經過的路再走一遍。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滅。縱然橋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鋪上柏油,河岸已變成水壩,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腳印自會一個一個浮上來。
想想看,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密密的樹林里,在黃葉底下,拾起自己的腳印,如同當年揀拾堅果。花市燈如晝,長街萬頭攢動,我們去分開密密的人腿揀起腳印,一如當年拾起擠掉的鞋子。想想那個湖!有一天,我們得砸破鏡面,撕裂天光雲影,到水底去收拾腳印,一如當年採集鵝卵石。在那個供人歌舞跳躍的廣場上,你的腳印並不完整,大半隻有腳尖或只有腳跟。在你家門外窗外後院的牆外,你的燈影所及你家梧桐的陰影所及,我的腳印是一層鋪上一層,春夏秋冬千層萬層,一旦全部湧出,恐怕高過你家的房頂。
有時候,我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激動,有時候,我也一想起這個傳說就懷疑。我固然不必擔心我的一肩一背能負載多少腳印,一如無須追問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天使,可是這個傳說跟別的傳說怎樣調和呢,末日大限將到的時候,牛頭馬面不是拿著令牌和鎖鏈在旁等候出竅的靈魂嗎,以後是審判,是刑罰,他哪有時間去揀腳印;以後是喝孟婆湯,是投胎轉世,他哪有能力去揀腳印。鬼魂怎能如此瀟洒、如此淡泊、如此個人主義?好,古聖先賢創設神話,今聖后賢修正神話,我們只有拆開那個森嚴的故事結構,容納新的傳奇。
我想,揀腳印的情節恐伯很複雜,超出眾所周知。像我,如果可能,我要連你的腳印一併收拾妥當。如果揀腳印只是一個人最末一次餘興,或有許多人自動放棄,如果事屬必要,或將出現一種行業,一家代揀腳印的公司。至於我,我要揀回來的不止是腳印。那些歌,在我們唱歌的地方,四處有拋擲的音符,歌聲凍在原處,等我去吹一口氣,再響起來。那些淚,在我流過淚的地方,熱淚化為鐵漿,倒流入腔,凝成鐵心鋼腸,舊地重臨,鋼鐵還原成漿還原成淚,老淚如陳年舊釀。人散落,淚散落,歌聲散落,腳印散落,我一一仔細收拾,如同向夜光杯中仔細斟滿葡萄美酒。
也許,重要的事情應該在生前辦理,死後太無憑,太渺茫難期。也許揀腳印的故事只是提醒遊子在垂暮之年作一次回顧式的旅行,鏡花水月,回首都有真在。若把平生行程再走二通,這旅程的終結,當然就是故鄉。
人老了,能再年輕一次嗎?似乎不能,所有的方士都試驗過、失敗了。但是我想有個秘方可以再試,就是這名為揀腳印的旅行。這種旅行和當年逆向,可以在程序上倒過來實施,所以年光也彷彿倒流。以我而論,我若站在江頭江尾想當年名士過江成鯽,我覺得我二十歲。我若坐在水窮處、雲起時看虹,看上帝在秦嶺為中國人立的約,看虹怎樣照著皇宮的顏色給山化妝,我十五歲。如果我赤足站在當初看螞蟻打架看雞上樹的地方讓泥地由腳心到頭頂感動我,我只有六歲。
當然,這只是感覺。並非事實。事實在海關關員的眼中,在護照上。事實是訪舊半為鬼,笑問客從何處來。但是人有時追求感覺,忘記事實,感覺誤我,衣帶漸寬終不悔。我感覺我是一個字,被批判家刪掉,被修辭學家又放回去。我覺得緊身馬甲扯成碎片,舒服,也冷。我覺得香腸切到最後一刀,希望是一盤好菜。我有腳印留下嗎,我怎麼覺得少年十五二十時騰雲駕霧,從未腳踏實地?古人說,讀書要有被一棒打昏的感覺,我覺得「還鄉」也是,四十年萬賴無聲,忽然滿耳都是還鄉,還鄉,還鄉——你還記得嗎?鄉間父老講故事,說是兩個旅行的人住在旅店裡,認識了,閑談中互相誇耀自己的家鄉有高樓。一個說,我們家鄉有座樓,樓頂上有個麻雀窩,窩裡有幾個麻雀蛋。有一天,不知怎麼,窩破了,這些蛋在半空中孵化,幼雀破殼而出,還沒等落到地上,新生的麻雀就翅膀硬了、可以飛了。所以那些麻雀一個也沒摔死,都貼地飛行,然後一飛衝天。你想那座高樓有多高?
願你還記得這個故事。你已經遺忘了太多的東西。忘了故事,忘了歌,忘了許多人名地名,怎麼可能呢,那些故事,那些歌,那些人名地名,應該與我們的靈魂同在,與我們的人格同在。你究竟是怎樣使用你的記憶呢。
那旅客說:你想我家鄉的樓有多高?另一個旅客笑一笑,不溫不火,我們家鄉也有一座高樓,有一次,有個小女孩從樓頂上掉下來了,到了地面上,她已長成一個老太太。我們這座樓比你們那一座,怎麼樣?
當年悠然神往,一心想奔過去看那樣高的樓,干山萬水不辭遠。現在呢,我想高樓不在遠方,它就是故鄉,我一旦回到故鄉,會恍然覺得當年從樓頂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真快,真簡單,真乾淨!種種成長的痛苦,萎縮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跑長考長歌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時問也沒有機會發生,「昨日今我一瞬間」,間不容庸人自擾。這豈不是大解脫,大輕鬆,這是大割大舍大離大棄,也是大結束大開始。我想躺在地上打個滾兒恐怕也不能夠,空氣會把我浮起來。
標粗的句子,就是我個人最喜歡的句子,多想大段大段地划出來啊!
老磁帶聽久了就會有窸窸窣窣的雜音,歲月深處的聲音多溫柔,轉啊轉啊,就好像又回到住在那棟老房子里的時光,對門編麻花辮的女孩兒和我一次做作業,錄音機里轉著童自榮的聲音。聽著聽著筆就放下了,只閉上眼睛,紙上點出了一個個墨團,還要我用筆戳醒她。愛懷舊的父母在客廳里看《永不消逝的電波》,孫道臨的臉在屏幕上閃動著……那時陽光燦爛,窗外叫不出名字的老樹鬱鬱蔥蔥,她新買的紅色自行車停在門外。那時兩個女孩都是最好看的時候,朝氣蓬勃,怎麼都不會累。
現在我再也沒有這種朝氣了。不管怎麼聽老磁帶,把它們聽得連聲音都放不出來也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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