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一下GPL和開源軟體

05-02

最近關於「自主」的話題很熱，我個人對現在的主流論調不以為然，但也不想糾正他們，策略性的東西，說多錯多，如果你非要問我，我寧願說你該幹嘛幹嘛去，不關你的事，你自己虛心實腹，「智者」才不敢為。

但我想科普一下關於開源的基礎知識，作為真想干點正事的人的參考。

我們先來理解一下到底什麼是GPL開源協議。

什麼是侵犯版權呢？有個人，買了你一本書，然後拿著這個內容，重新印了1000本，每本50塊錢賣出去，他只付出了紙和渠道的成本，就借你的知識產權獲得利益。這就是侵犯版權。侵犯版權，違反法律，也違反道德，你利用了別人的勞動成果獲得收益，擠佔了人家的收益。

專利也是一種知識產權，但它和版權是不同的，專利是一種方法（或者用特定方法設計的裝置和改進），或者說是一組方法的特徵。比如我的程序使用了特定的演算法獲得一組數據的特徵，從而優化了cache的預期效果，這就可以申請為一種「專利」。專利是一組特徵，而版權是一個「實現」；專利需要申請，版權不需要；專利申請後需要每年付錢來維持，版權也不需要；專利如果被人證明，在你提出前，已經有人公開類似的方法了，就會失效，版權沒有這個問題；專利的保護年限很短（很多國家只有20年左右），版權則長得多；等等。

對此，讀者可以先Keep in mind，我們後面談GPL的具體問題的時候會涉及到。

GPL又稱為Copyleft，這是一種英語的調侃，因為Copyright的那個right，有多個含義。用作copyright的時候，right是權利的意思，但它同時還是「右邊」的意思。所以叫它Copyleft，表示這是和Copyright是走另一邊的。

但Copyleft確確切切是一種Copyright！

如果有人寫了一個代碼，他自動就擁有這個代碼的Copyright了，但他說，我希望更多人來使用它，你們不用跟我協商了，直接用就好了。這不表示他放棄了這個作品的版權，這只是說，他做了授權，授權你使用這個作品而已。有時我們看到，一個作品可以是雙授權的，比如一方面是GPL的，同時又是商業授權的，這一點問題沒有。因為作品的創作人擁有對自己作品做任何授權的權利。

GPL授權對被授權者是有要求的，它重點強調：

第一，和大部分開源軟體一樣，這個作品提供給你AS IT IS，作者不為任何物理損失負責。這個是開源授權的一個優勢。作者可以少負責很多東西。所以，其實如果你給別人提供一個作品，而且不想負責任，簡單使用一個開源授權協議，可以保護你自己的。對公司來說，這背後還有很多遊戲可以玩，但那個屬於商業機密，我就不在這裡說了。

第二，如果你，基於這個作品衍生了新的作品，那麼這個新的「作品」，必須符合GPL協議，否則你就失去原作品的授權。

第三，符合GPL協議的作品，在提供給它的使用者的時候，必須同時提供該作品的GPL部分的源代碼。不能對該源源代碼的使用作出限定。

這第二點是最難解釋的，也是現在大量誤解的原因。

首先，這個授權沒有說明新的作品是否免費，你願意賣多少錢其實都是可以的。但根據第三條，無論你多少錢賣出去，你的用戶應該拿到這個產品的源代碼。至於用戶是否非要這個源代碼，其實這個是兩者之間可以協商的，其他人管不著。所以你現在看到的GPL侵權例子大部分都在消費者市場，因為消費者市場的用戶無數，你沒有辦法協商，而且你不能在銷售條款中要求消費者接受不找你要源代碼，否則你就侵犯了被你衍生的原作品的版權。一旦你侵犯了原作品的版權，原版權擁有者就可以用「侵犯版權」來告你，這在西方國家，下場就是罰款和禁售，這個對商業公司來說，常常是致命的。

我還看過案例，即使不是原版權擁有者也可以用「侵犯版權」來告倒侵權者。這相當於「我在路上看到別人偷東西，雖然不是偷我，我也可以告他」。但不是每個國家都支持這種方式。

所以，GPL主張的是「讓產品的使用者真正擁有對產品的控制權」，而不是主張「共產主義，代碼屬於所有人」。GPL並不要求免費，也不要求別人代碼開源，他只是要求你保證：你把產品傳遞給用戶了，用戶應該真正擁有這個產品，也就是說，他必須有能力修改它，所以你必須提供源代碼給這個用戶，這還不僅僅要求代碼，你還應該保證這個代碼的GPL部分可以被修改後重建，所以，你還需要提供Makefile，可獲取的編譯器等輔助設施，否則都可以視為侵權的。

更重要的是，這個用戶基於GPL拿到一個代碼後，如何處置這個代碼，提供者無權干涉。

這個在細節上也會引起很多問題，比如硬體只能運行簽過名的二進位，那麼為了滿足這個要求，就會要求提供簽名的密鑰，但一個商業公司，怎麼可以給你提供它簽名的密鑰呢？這個是對用戶的不負責任，GPLv3的很多問題，都是從這裡來的。

接著我們來討論一下什麼是「共同作品」。GPL的說法是：如果你的代碼和GPL的代碼構成「共同作品」，那麼你的代碼也必須是GPL的。但什麼叫共同作品呢？這就看個人看法了……

從廣義的「作品」的角度來說，兩個東西關聯很多，我們就認為它們構成「共同作品」，但多少關聯叫「很多」關聯呢？這個說不清楚的，這完全看法庭怎麼判。有人簡單說，如果兩個程序在同一個地址空間內，就構成共同作品了。

但如果我把Linux運行在nommu模式，豈不是所有代碼必須是GPL版權的？（實際上一個Linux發行版裡面有很多軟體都不是GPL的）。還有，如果我用一個開源的庫，我把它放在一個獨立的MMU空間里，然後每次調用的時候都切換一下頁表，這難道就應該認為這不是「共同作品」？這其實不符合我們一般對「一個獨立著作」的認識的。所以，法庭並不使用簡單的「是否同一個地址空間」這樣的邏輯來判斷「共同作品」的。但確實，如果程序在兩個進程中，我們一般認為他們是兩個作品。但如果你惡意地靠地址空間把兩個程序隔開，實現所謂的「GPL隔離」，那麼法庭很可能不會接受你的「兩個作品」的辯護的。

有些公司，還曾經用過這樣一個手段：他們把一個不開源的代碼用二進位提供，提供給用戶，在用戶的系統上把這個二進位和一些其他簡單的源代碼一同編譯，建立和Linux內核的「關聯」，讓用戶自己插入到Linux內核中。這樣，理論上，他們並沒有建立和Linux內核的關聯，所以沒有義務向用戶提供源代碼，而用戶建立了這個關聯，所以用戶的代碼應該是GPL的，但因為用戶沒有向第三方提供這個「產品」，所以用戶沒有向任何人開源的義務。

這種小聰明用過很多年，現在怎麼樣了我不知道，但它帶來多少問題我是知道的：），無論如何吧，從這個例子，我們可以更深入了解GPL的版權保護是如何實現的。

其實，很多商業公司也是身不由己的。比如你做了一個解決方案，當初不流行開源的時候，他們沒有考慮更多的問題，很多軟體是來自第三方的，他們取得了第三方的版權授權，加入到自己的產品中。但現在你給他說要開源，原來的授權怎麼辦？就算有心去要那家公司的授權，人家在不在都不一定啊。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專利了。我版權給你可以，但專利怎麼說？專利給你嗎？這專利也不一定是我的呀，是我的一個兄弟公司的怎麼辦？所以，GPLv2是不討論這個問題的，用戶自己看著辦。v3想討論這個問題，所以也有很多的分歧，現在都沒有吵清楚。從用戶的角度來說——我要不要擔心我用了你的代碼，以為占點什麼便宜，結果等我做大了，你跑來找我要「專利費」？

這背後也有很多的技巧。

所以，我常常說，不要用情懷來說話，做事你才能體會細節。站隊，激情，什麼屁用沒有，只是當「智者」的棋子。

最後，我們來談談開源軟體的盈利模式，以便讀者更容易理解這裡面的細節。

比如你做一個Linux發行版，賣給某個客戶，你每個實例可以賣1萬塊錢，但你必須同時提供所有GPL軟體的源代碼。這樣，用戶確實是可以這樣的：買你一個版本，然後重新編譯100份，用於自己的內部網路，這樣，用戶用了100分拷貝，只給了一份的錢，而且用戶還可以接著把這個產品重新賣出去，收5000塊錢。這一點問題沒有，因為GPL協議說了，你無權阻止用戶如何使用這個源代碼。

但是，我可能每個星期都會出補丁，你能夠一次次這樣升級嗎？而且你只買了了一個拷貝，你內部拷貝的其他版本出了問題，我可是不負責的。你願意這樣做嗎？——實際上很多人是不願意的，比如大部分的銀行，礦山等企業。這樣Linux發行版提供的就不是「版權授權」了，而是「Subscription」，我賣你的重點不是那個軟體，而是基於這個軟體為你提供的服務（這就叫「軟體即服務」）。這種模式現在這個階段養活幾家大發行版，卻無法在數據中心市場實現開拓，因為這些市場都是買一個版本（甚至不買，某些開發者已經幹這種事情了），然後自己維護的主。但其實這個到最後也是個博弈的關係，如果發行版發展不下去了，原來他們負責的那些特性，就沒有發展了，這時這個鍋會重新燒到雲運營商頭上。所以國外的運營商對這些發行版提供商還是客客氣氣的，就國內某些運營商反而傲慢得莫名其妙。等真得打到白熱化的時候，你們就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其實，真正領頭的Linux發行版提供商對此是表現得很大度的，他們明確說你可以這樣做，但有一點，你不能使用人家的商標，人家的代碼是授權給你的，你要用這個代碼人家不會攔你，但你不能使用人家的商標（這又是一個知識產權問題了），不能聲稱：我這個其實就是XXXX了。這樣你就侵犯別人的商標權了。

這是一種模式，其實還有另一種模式，我們知道有些商業發行版是完全免費的，不對客戶服務收錢，這種發行版的盈利模式是從硬體提供商哪裡收錢：我擁有一大堆的客戶，他們的業務建立在我的發行版上，所以你要我的版本支持你的硬體嗎？給錢啊。這又是一種思路，比如某「標準AI計算平台」，就是這樣取得競爭優勢的。

好了，我們建立了一個基本的模型脈絡，讓讀者大概理解開源是什麼樣的，被什麼樣的法律和現實力量左右著。我們現在可以進入主題，來討論什麼是開源，和為什麼要開源了。

最近很多人談「自主」，但他們常常把「自主」當作一個名了，似乎「我做的」才是「自主」，使用「開源軟體」，不叫「自主」。這和我以前談《道德經》中常舉的「失敗的架構師」例子如出一轍：某個系統應該使用方案A，工程師t提出來了，架構師會很不爽：這個名怎麼讓你佔了？我要千方百計證明「A」是不好的，寧願用一個更差一點的「B」方案來解決這個問題。

這明顯是「求名」，對不對？

還有「求禮」的：t，你這麼厲害，我看來需要退位了，你上，我冰清玉潔，不能把你的名給遮蓋了，閃耀吧，t君！

他媽的還是求名，換個形式而已。

如果你理解開源協議，你就應該明白，一旦一個作品被授權出來了，本來人家就給你授權了，你要求名不用它？然後把這些事情重新做一遍？這是求名求到根子上了，怎麼說你好？你遲早變成污泥拿來填池塘。

所以，你用不用一個開源作品，不是因為它是不是開源的，不是因為它是不是簽著你的名字，不是因為它是不是簽著中國人的名字，而是它是否符合你的要求！

好了，這裡涉及我要討論的核心了：國內大部分公司，都不具備主線維護能力。開源最早的時候，也許是因為一些個人的情懷和期望。但到今天，它早就不是了，開源是保證構架演進的關鍵手段。

你們可以看看我這裡寫的一個設計討論：

in nek：Progress and confusion of the IOMMU name space?

zhuanlan.zhihu.com

這是我們要給我們的加速器做一個統一的軟體引擎，我已經寫好這個代碼很久了，也在實際的產品中使用了，但我仍需要這樣公開表達出來，因為在我寫我的引擎的時候，其他公司也在做他們的加速引擎，做IOMMU構架定義的公司在修改iommu框架，做GPU的公司在加mdev，做網卡的公司在用這個東西取代DPDK的全用戶態驅動。我確實可以保證我自己的應用場景，但當我的場景向下展開的時候，他們面對的困難，我同樣需要面對。我提早和他們對齊，我做錯的可能性就低得多。因為我個人面對的世界太小了。

實際情形是，我寫完，拿出來討論，就馬上收到反饋——有人面對的場景不是這樣的。他們會利用我的「設計」，但同時他們有他們的考量，我的設計會在這一次次的沖刷中逐漸逼近那個可以生存下去的「道」，這裡沒有任何道理，只是你有你的要求，我有我的要求，我們形成一個更貼近現實的合作模式而已。

在你看到我這個文檔的時候，那個文檔更新過5個版本了，幾乎每個版本都是完全重寫的。

這就叫架構引導。它的目的就是讓每個增加的代碼都是夯實的，不會向下增加代碼的時候，很多邏輯之間就互相衝突了。

當你進行架構引導的時候，你需要考量的是未來怎麼活下去，而不是眼前怎麼實現功能。很多人想不明白為什麼國內做不出操作系統，我看過很多人的策略，他們不可能成功的。因為我們大部分開發組織還處於「求名」的階段。構架是沒有立即的收益的，是沒有名的，它是走一條沒有立即收益的道路，期望可以「活下去」，「活的更久」。

我們很多組織，使用Linux，使用OpenStack，覺得自己也是「做開源的」，「懂開源的」，「為開源做貢獻的」，但他們沒有真正懂過開源，所以他們糾纏於「我有情懷，我有責任」，或者「這些人就知道情懷，不知道公司運營」，看來針鋒相對，各有觀點，其實統統失道。根本就沒有搞清楚開源的目的是什麼。

我們不少人醉心於拿到一個開源的版本，然後針對自己的場景進行優化，覺得「我做得比開源好，他們根本就不懂」，卻不知道自己其實是在消耗構架——是因為有開源在前面穩住了一個架構，才有你現在消耗的機會。你把這個作為你牛逼的原因？——現在你是否明白為什麼你總是使用別人的架子？

所以，很多人擔心比如Android的代碼不能用了怎麼辦。這根本就不是這麼個問題，開源的代碼沒有什麼特別，開給你了，你隨時就可以拿來用。關鍵在於，你如果要開始獨立為這個架子的發展負責了，以你這種求禮的心態，你是不是可以穩得住這個架子？

所以，不要老想著要怎麼努力獲得競爭優勢了，你求「競爭優勢」這個名，你就不會有競爭優勢，做好你本來應該做的。如果你真要做長遠投資，找些不那麼求名的人來運作……

而國內不少發行版，把代碼唔得死死的，以為是「核心競爭力」，其實門都沒有入，這種關起門來自High還差不多，拿去競爭？——市場不相信眼淚。

其實這個和開源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架構版本」，現在的最優實踐，是開源版本。但不表示你開源了，你就能撐得住這個架構，也不表示你不開源，你就能撐得住這個架構。但開源，是我們最容易理解這個「架構版本」是怎麼回事的一個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