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日記(2)· 我與母親

我今年二十八歲,跟我母親已經十二年沒有見面了。大概是十二年。

她才跟我爸離婚那會兒,還是經常來看我的,給我買衣服鞋子,帶我去璧山玩幾天。我過生日,她會買來蛋糕,在我家吃個飯,每次都會喝醉,我爸也醉,離了婚的兩個人喝醉了吵個不停。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們離婚後的第一年我過生日,我姑姑們指使我說,你媽來了,你就不讓她走,你去抱住她的腿使勁哭,她心軟了,就不走了。果真,那天等到下午她跟我爸吵夠了架要走的時候,我就去抱住她的腿,她扒我的手,我不放,她倒先哭了起來,看她哭了,我也跟著哭,她有點不知道怎麼辦,就從包里掏出一把錢塞給我,我伸手去接,她就掙脫走掉了。有兩百多塊,我把錢拿去給我爸,我爸把錢撕了個粉碎。

今年春節回家,以前的紅磚房已經推掉了,我小叔監工,跟我爸兩個單身漢一起,重新修了一排平房,攔了一圈圍牆,挺漂亮。我兩年沒回家了,回家第一句話,小叔問我房子怎麼樣?我說好看。第二句就說,你媽回璧山了,你去不去看一眼?我說不去。她又沒給我打電話。她沒有我的電話,我也沒有她的,但是我想如果她想找到我的電話,肯定能找到。小叔說,不去也對頭,沒啥好看的。過了兩天,我大姑又跟我說,你媽回璧山了,你怎麼不去找她?我還是那句話,她又沒給我打電話,我去找她幹啥子?大姑說,那是你媽撒。你去找個人媽,還打啥子電話。不打電話,萬一她覺得我圖她什麼呢。我一句話噎得我大姑說不出話來。只說,你怎麼這麼想你自己媽哦。

是啊,她現在日子過得比我跟我爸好多了,雖然我們過得也不壞。她離婚後下海去了深圳,認識了一個離異的海歸高管,跟那個大她十來歲的男人先生了一個女兒,結婚了,又生了一個女兒,理所當然地通過婚姻進入了新中產,過的也是標準的中產生活,家裡有保姆、小女兒讀貴族學校、大女兒出國留學什麼的。我並沒有因此心理不平衡就嫉妒她,不,我一點也沒有嫉妒她過上了好的生活,因為我也是個女人。甚至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為她感到慶幸,至少她還能跟我爸離婚。

我一直記得她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大概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帶我去玩,喝了酒跟我講,寧寧,我不欠你的錢,我只欠你的情。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在想這句話。以前我一直覺得她說得很對,因為離婚的時候,她撫養費是一次性給清的,好像是五萬,我爸拿著錢在我們村裡蓋了一棟紅磚房。近兩年我仍然在琢磨,但有時候又覺得不那麼對。欠我的情該怎麼辦,他們在我五歲時離婚,今年我已經二十八了,她沒辦法還,即使她還,我也不需要了。我常常在想,會不會有天,她把我叫過去,丟給我一張二十萬的卡,還她欠我的情。我一個大學同學,他也是離異家庭的,幾年前他跟我說,你媽老了肯定會後悔。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只是隨口一說,但我仍希望她後悔,不是後悔離婚,後悔沒還我的情,我不喜歡別人欠我。

我還是去見她了。她在璧山有兩套房子,一套我外婆住著,如果她自己回來的就住在外婆那裡,另一套房子很大,一百四十多平,她們一家回來才住那邊。初三那天,我早上到縣城,先去超市給外婆買了個保健品禮包,我看來看去,挑了個包裝得很好看很氣派的。又去商場逛了逛,在打算給她買點什麼的時候犯了難,她比我富裕,便宜的東西她看不上,貴的東西我又捨不得。想了想,算了。倒回去又買了兩個堅果禮包,想著人多,還有小孩,拆開就可以吃。

我拎著滿滿兩手東西,走到外婆的小區,有點找不著路了。搜索著幾年前的記憶摸上了樓,正不知道是哪間門的時候,還好外婆家的防盜門沒鎖,我在門縫偷看了一眼,確定地方對了,就像回自己家一樣,一邊用腳尖勾開門,一邊大喊:外婆,我來了。外婆在廚房忙著,聽到我的聲音,就近迎了出來,一屋子的人都看著我。我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外婆,外婆親熱地說,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那時我突然想到一個段子:曹操帶兒子曹沖拜訪劉備,曹操走到門口大聲喊道,「曹操攜幼子前來拜訪!」劉備說,「哎呀,來就來,還帶什麼水果。」我笑著想,還好我沒買柚子。

屋裡有二姨,三姨,三姨父我都認識,小輩的就還認得出三姨家的傻子表弟,已經長得比我高了。我笑著喊人,跟他們打招呼。我母親從卧室里出來,老了不少,瘦的有些乾癟。那聲「媽」始終沒喊出口,倒不是我心裡對喊她有什麼芥蒂,很久沒說的字,說起來就很拗口。我走到她跟前,捏了捏她的手。她看著我說,長漂亮了。我說是嘛,我身上還有一半你們張家的基因撒。我母親三姐妹都長得好看,而且瘦。她以前問我,你那些姑姑表姐都長得胖,你怎麼沒長胖。我說,我們尹家的基因都是胖子基因,但是我有你們張家的瘦子基因,所以我長不胖。說完之後,她笑了,跟同桌的人說,看我大姑娘多聰明。

中午吃飯,外婆一個勁地給我夾菜,把番茄燉排骨放在我面前,讓我多吃,說記得我最喜歡吃這個。是的,我最喜歡吃番茄燉排骨,幾年前來外婆家,她問我想吃什麼,我說我想吃番茄燉排骨,那天中午她燉了一大鍋,排骨全是用的肋排,一根肋條剁兩段,肉又多燉的又軟,那天我是吃排骨吃飽的。這天也是,我盡吃番茄跟排骨了,末了喝了一大碗湯,脹得癱在椅子上。我吃過不少番茄燉排骨,這也是我自己的拿手菜,但還是外婆燉的最好吃。

但自從大二我就沒來過外婆家了。我09年入學,那時候筆記本電腦和手機基本上是家庭稍好一些的大學生的標配,但那時我家情況不太好,連學費都勉強湊齊。好在我小叔那會兒在做收售二手手機的生意,所以我還能用上一個二手的諾基亞。有次我回家不知怎麼說到我們寢室的都有電腦。我小叔就說,你外婆家有個你媽不用的,讓我去借。我說我才不去,我也沒有非要用。小叔就大義凜然地說,我去給你要。小叔一直跟我母親家有聯繫,他兩以前關係很好,跟我爸離婚後,他們還是像朋友那樣處著。我小叔就去要了,被我外婆一頓臭罵,說了些難聽的話,類似她爸就那麼無能,連個電腦都買不起;都離婚這麼多年了還有臉來要東西之類的。小叔說他一點沒虛那個老太婆,也給她一陣罵,反正兩人對罵一仗,電腦沒要到。過後我就不去了。

吃完飯,我們移到了沙發上,二姨新交的男朋友去洗碗了,那男的帶了個七八歲的女兒,小女孩和她堂妹圍著茶几打鬧,時不時去弄一下三姨家的傻子。傻子嗚啊嗚啊地叫著,三姨臉色很不好看。我把堅果禮盒拿過來一個,打開了,把開心果、杏仁什麼的倒了一盤,小姑娘們終於消停了一會兒。我跟他們聊天,我的工作,我男朋友,準備什麼時候結婚。然後說到了外婆的身體,我母親責備她打麻將,本來腰椎間盤突出得很厲害,還一坐一整天,說外婆才六十多一點,跟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一樣,渾身都是病。我二十八,母親四十八,外婆六十幾來著,我想了想,外婆才六十六。外婆六十大壽,母親打電話請了我小叔,我小叔說去,但是要帶上我。我母親說,你要帶上她,你就別來了。

我當時很不理解,那時我們已經多年未見,再怎麼沒有感情,她總不至於恨我吧。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就像我都不恨她。後來倒是得出了一個附和邏輯的結論,她跟我爸離婚後,過上了很好的生活,那邊也有了兩個女兒,不需要在我身上寄託什麼感情,基本上算是和她的過去--她跟我爸那段失敗的婚姻,她那爭吵打架、雞飛狗跳的二十多歲做了個徹底的告別。年輕時犯的錯誤本來可以修正,卻因為我的存在,變得無法再修正了。一看到我,或許就把她跟她過去的生活聯繫起來了吧。這麼想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點委屈,這完全不關我的事啊。

但是後來,我發現我揣摩得並不那麼對。去年夏天,我爸還跟阿姨在一起的時候,有天阿姨給我發微信告狀,說你爸跟你媽一起去喝酒了。我打電話給我爸,埋怨他找些架來吵。我爸不以為然地說,是張蓉打電話叫他去的,一大桌子人,說阿姨事多,讓我別理她。張蓉是我三姨,叫我爸過去我母親肯定知道的,不是偶然,如果不是偶然,她連我爸都見得坦然,為什麼不讓我去外婆的六十大壽。我想不明白了。

聊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該走了,我母親摘了個手上的玉鐲子給我。我連忙推脫。她說,我也沒什麼給你的。我說,我不缺什麼,我都工作好幾年了,想要的自己都能買。但還是接了過來,是了,她還欠我情嘛。我把鐲子套到了手腕上,看不出好壞,不過她手上摘下來的,總不會很便宜。我想起她上一次給我的東西是一塊裝飾手錶,十分華麗,閃閃發光,裝在一個黑色的絲絨盒子里。表我從來沒帶過,上大學時都還在身邊,後來不知道去了哪兒。但牌子我一直記得,過了很久,才知道那是個法國化妝品的品牌。

從外婆家出來後,我把鐲子摘了下來,抽了幾張紙巾包裹幾層,塞到了羽絨服的內兜。一路回家坐在公交車上,總感覺心口有點硌。

不,其實春節並沒有跟我母親見面,明年春節回家,我們就十三年沒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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