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十.2)
上文:
太平年(十.1)
十、黃雀
隨著煙塵漸漸被風洗刷乾淨,秦笙的視野也清澈起來。順著主橋,她望見十分面熟的三人正朝她跑來。
程善、明彩和她派去接引這兩人的守橋人。除此以外,明彩左手還攥著秦笙心心念念的那把雪枝劍。
雖然只是分別了幾個時辰,但在此刻的望城,別來無恙都尤為難得。他們只是三言兩語報了各自安好。秦笙無暇寒暄,比起自己的安危,她顯然更關心她的劍。
秦笙說:「你們在哪找見的我的劍?」
明彩說:「在主橋上,一個小廝打扮的年輕人突然在炸響中從天上掉了下來。他懷裡正抱著你這把劍。」
秦笙顰眉道:「從天而落?」
明彩說:「對,程善說他是從望仙樓頂飛下來的。」
守橋人說:「我已吩咐弟兄把他押至天牢塔了。」
秦笙接過雪枝劍道:「先押著,劍找到就好。你去跟弟兄們匯合吧。」
守橋人離身後,她目光瞥向程善道:「這位是程善?」
程善說:「我是。」
秦笙就這麼盯著程善看了許久,目光彷彿要把他整個人洞穿。程善被盯的渾身發冷,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秦笙漠然道:「沒事。」
程善說:「等等秦姑娘,明彩在路上跟我講了你的病,能讓我把把脈么?」
秦笙說:「我從不會讓男人碰身子。」
明彩在暗暗給秦笙使眼色,眸子里像是隱著一萬句話。
秦笙勉強伸出手來,正欲解下密密麻麻纏繞著的布條。程善連忙擺手道:「不用秦姑娘,不用解下這個,而且只要一根指頭就夠了。」
程善輕碰了秦笙的食指,旋即竟差點潸然淚下:「秦姑娘身上如遭凌遲。這病可謂苦不堪言,難以想像姑娘你是如何撐到現在的。而真正的噩耗……這種病,連我也治不好。」
明彩愕然道:「怎麼會?!天下不可能有你治不好的病!」
程善絕望道:「秦姑娘身上的劍傷無時不刻不在生長著,這種傷已經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了。就如同皮之於肉,筋之於骨。即便我可以修好此時的秦姑娘,卻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只要半日她仍會被劇痛纏身。草木枯黃,病在其根。秦姑娘這樣有幾時了?」
秦笙說:「十歲,那年我染了風寒。」
程善暗自搖頭道:「我見人匠醫過疑難雜症數不勝數,這種怪病卻是初次耳聞。不過我雖治不好你,卻可勉強緩解這傷痛……」
秦笙轉身道:「不必了。我自幼扛著這份苦痛早已習慣。我怕稍為我緩和哪怕一刻,身子反倒嬌氣,再也吃不了這份苦了。」
明彩悵然道:「秦笙……」
貌美的姑娘為病痛纏身,那楚楚可憐的模樣難叫人視而不見。更何況是這樣的秦笙,她淌下兩行淚來,也能叫鐵骨硬漢為之傾倒。程善見過她這一面,都忍不住分外生憐。
但秦笙只是雲淡風輕地言說著,她早已像一湖落雪,凄苦也因此霜凍。這份苦味她自己嘗不出,卻麻到了明彩。
如果她沒有這一身傷,明彩此刻定然會緊緊抱住她。
秦笙說:「姐姐不必為我挂念。這病,我本就不報太大願景了。事不宜遲,如果望城的舊址真的是暗城,我最好現在就把你們送到懸橋。跟我過來吧。」
望著秦笙遠去的背影,明彩忍不住問:「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么?」
程善搖了搖頭。
明彩知道他沒必要騙自己,也從來沒騙過自己。
程善說:「秦姑娘這一路並不容易。」
明彩點頭道:「我們都是。」
眾人一同步入一片狼藉的大堂,火藥味仍留下了几絲頑固的痕迹。巨大的豁口之下,漆黑了無盡頭。
明彩費解道:「剛才沒來的及問,這兒到底怎麼了?」
秦笙說:「英明炸爛了木樓的一角,然後他墜下望城,簡直是不要命的瘋子。」
明彩輕撫著嵌在立柱上的三根倒鉤,緩緩搖頭道:「不……他不是瘋子。他已經把這點算進去了。」
她順著倒鉤牽扯的蠶絲摸下去,絲線順著那豁口徑直而下。明彩微微用力提起,手上全然沒吃到半點力,「瘋子」在蠶絲的那端想必早已脫身。
明彩托起那蠶絲道:「他順著這東西下去了,這瘋子沒準已經到了暗城!」
秦笙打量半晌道:「我竟百密一疏,沒想到他還藏了這一手!但即便這樣,他也不可能下到暗城。因為他並沒有落入無間深井。」
明彩說:「什麼意思?」
秦笙手指向豁口道:「望城建在無數根石柱之上,其中有一根內部中空,被稱為『無間深井』。這深井直通暗城,懸梯正是於其中修築。但英明並未炸壞封住無間深井的石壁,也沒有炸壞深井。他只是炸壞了木樓,然後順著石柱外落了下去。」
明彩說:「那他會到哪裡?」
秦笙說:「會到地面上。望城之下的地面由於沒有日光眷顧,早已是一片荒原,人跡罕至,更無人為其命名。就算他安然落地,想必也活不成了。」
程善說:「有沒有可能,英兄原本就是要去地面呢?」
秦笙不悅道:「時至今日,還是不要以兄弟相稱為好。」
程善這才自覺言語失態道:「我……我……」
明彩說:「沒事,他傻到連惡意都奢侈。」
秦笙說:「他的目標,伊始就一定是暗城。如果他為了地面而來,為何不直接越過環壁十九峰過去。更何況以這種蠶絲和精巧的機括,他全然可以勾住某處欄杆直接下去,沒必要九死一生地大費周章。」
明彩說:「所以即便他名為英明,卻未能算無遺漏。可能這瘋子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落得在荒原上等死的下場。」
秦笙說:「我們不聊這個了,拖得越久越容易節外生枝。」
她摸索著地面,不消片刻便找到了隱藏著的那塊暗磚。掀開石磚,果真有一個樸素至極的鎖孔。
她揮揮手,示意明彩和程善站到邊上。
秦笙將雪枝劍的劍柄輕輕一擰,露出一把太過精巧的鑰匙。黑玉、白玉、碧玉、血玉、紫玉、黃玉,六色玉石極盡雅緻地堆砌雕琢成這把鑰匙,灑落下斑斕如海的光。
六分玉鑰,它似乎一方面凝固著至剛至烈的信念,另一方面也內斂著至陰至柔的氣韻。從望城到忘城,這把鑰匙背負著無數種秘密的可能,它沉重的像萬山群峰。
明彩怔了一下說:「所以鑰匙在劍柄里,怪不得你會如此挂念這把劍。你右臂上也是假的,你連我也騙了。」
秦笙把玉鑰插入鎖孔,輕輕旋轉道:「我……我只是……只是想給玉鑰再多添一層保險而已。只不過現在,它又必須換一個地方了。」
明彩說:「這些年過去,你連最後一個願意相信的人,也算計進去了。最後連一個也沒剩下。」
鐵輪的碾合聲隆隆作響,地下像是鼓動起陣陣悶雷。龐大臃腫的機括正緩緩運轉,彷彿假寐的巨獸正緩緩睜開碩大如日輪的雙眸。
隨著那陣塵沙落下,大堂正下方的厚重石壁緩緩旋開,一望無際的深井彷彿貫穿了整座望城,向著極低處蔓延著漆黑。
無間深井。
這永無盡頭的深淵彷彿能將世間萬物吞噬,像是饕餮的巨口正飢腸轆轆地急待捕食。
「之」字形的懸橋於深井裡不知疲倦地折返著,邁向更黑更暗的地方。隱隱的風聲順著井口輕輕揚起,有如魍魎冤魂凄厲地哀嚎。
秦笙每次望向無間深井時都有一種錯覺,這口井似乎並不通向地下暗城。它彷彿沒有曲折、也絕無接壤,而是一直延伸下去。這懸橋像個幌子,永無止息地把人帶向更深、更深。
只要邁上這座橋,就什麼也看不見,也什麼都沒剩下。
千百代守橋人終其一生到底在守衛什麼,連他們自己都不甚清楚。只有零星古怪到極點的過客偷渡到望城上,訴說著地下光怪陸離的萬物。這座無間深井不會放過墜入其中的任何東西,甚至包括關於它的秘密本身。
可能下面有褪龍鱗,有金山銀山,有天材地寶不可盡數。也可能暗城裡空無一物。或者這深井直通冥府,無常正於井底幽魅地遊盪。
秦笙躊躇道:「你們真的要下去么?」
程善說:「只要暗城有一絲是望城舊址的可能,我會在所不惜的。」
明彩的眼神像是在默許。
秦笙說:「姐姐,我不知怎麼……但可能當守橋人這些年,的確讓我學會了太多東西。我……或許我那一瞬間,真的並不願信你。但如果世上還有人值得我相信,那肯定……」
明彩笑顏明媚道:「沒事,我沒放在心上。」
秦笙說:「那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明彩說:「一定。」
兩人接過秦笙的火把,一腳已經踏在了懸橋上。
秦笙突然慌張道:「這麼多年,我們極少放人下橋。而放下橋的人,幾乎無人生還。這些石柱和懸橋,連最鋒利的刀劍也不能傷其半分。英明的火器都沒能留下痕迹……這不合常理,這不是人能造出來的東西。會不會這就是個死局,會不會你下去之後再也……」
明彩打斷道:「秦笙。」
她平靜道:「我說一定會回來的。」
秦笙再無多言,而明彩和程善也再無停留。兩人的身形漸漸消融在陰影中,秦笙目送他們被黑暗徹底吞噬,只剩下兩個火把的光芒,像夜色里的兩顆星辰微亮。
到最後,連星辰也黯淡下去,秦笙才緩緩關上石壁。
進到暗城裡的人,就如同從世上消失了。與人間隔絕,於塵世了無痕迹。
程善和明彩能深入其中並非因單純的勇敢。他們同樣懼怕黑暗,但他們很早便接受了黑暗,也習慣了黑暗。
如果想找到最後的燭光在哪,他們至少要等到夜幕降臨。
世上無人能預料到軌跡的微微偏離,終點或許與預期相去甚遠。在這一天,所有人都沒能猜到自己的結局。應月明、程善、明彩、秦笙……他們都只是湖面上的一片落葉。
湖心微瀾,巨浪滔天。
這是天佑三年。
這是先皇應如意死後的第三年,應天安繼位的第三年,明彩重返人世的第三年,也是應月明復仇大業的第十年。
這一年,望城的公子哥們手握金樽清酒,北海的漁夫揚著粗布的漁網,臨雲城的歌女曲音溫婉、笑顏如花。
這一年,應天安穩坐皇位,高枕無憂。
這一年,天下太平。
待續。
更新於我的專欄:
方糖屋
第十章完結,標誌著太平年前半部分結束。
今天不好說能不能寫完第十一章,如果凌晨一點沒更就不用等我了諸君,我一定看美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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