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筆下最沒存在感的殘疾人

一

在武俠小說里，殘疾人的地位通常不低，因為根據慣有套路，老弱病殘在小說里往往都有點身份地位。

從段延慶、梅超風、無塵道長、柯鎮惡到花滿樓、傅紅雪、柳明秋甚至楚留香（鼻子沒有嗅覺）都算是代表人物，有些門派如九子鬼母乾脆都是殘疾人，就算是地位比較低，存在感比較薄弱的比如柳明秋、易明湖等等好歹也是能讓人有點印象的人物。

可以說，在小說中出場的殘疾人，多多少少都有點身份來歷——為了用殘疾人襯托其他角色的比如石觀音和金九齡等不在此例。

但是有這麼一個殘疾人，他跟主角是朋友，他為主角犧牲了，但他卻很沒有存在感。

他就是《三少爺的劍》里，做廚子的啞巴。

二

簡單來說，當年的劍神謝曉峰決心放下名利之負擔，到了一個小鎮上的妓院做苦力——就好像偶像劇里失憶的總裁少爺一樣，他們不可能就此隱居的，不然沒法開展劇情。

反派登場，正義驅使著謝曉峰與反派決鬥，但他又不希望自己重出江湖，於是他找了個地方躲起來，他躲進了妓院的廚子家裡。

廚房後有個破舊的小木屋，木屋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椅。這就是啞巴廚子的家，雖然骯髒簡陋，對他們說來，卻已無異天堂。

他們勞苦工作了一天後，只有這裡可以讓他們安安靜靜的躺下來，做他們想做的事。就在這張床上，他們度過了這一生中最甜蜜美好的時光。

她的丈夫雖然粗魯醜陋，他的妻子瘦小乾枯，但是他們卻能盡量使對方歡愉。因為他們都知道只有這才是自己真正擁有的。他們能有什麼，就盡量享受什麼。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現在他們夫婦就並肩坐在他們的床上，一雙手還在桌上緊緊相握。

如果沒有謝曉峰，可能啞巴的一生就像古代的小農經濟下的家庭一樣簡單而脆弱。

但謝曉峰顯然並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賴以生存的依靠究竟是什麼。

看著他們，阿吉（就是謝曉峰）心裡在嘆息。

——為什麼我就永遠不能過他們這樣的日子？

啞巴夫妻動用了積蓄買來了酒，但謝曉峰今天不能喝酒，啞巴夫妻以為他看不起他們，於是啞巴的妻子就說起謝曉峰來，但謝曉峰不以為意：

她的人看來像是個錐子。阿吉並不介意，他知道她也和她丈夫一樣，有一顆充滿了溫暖和同情的心。

在此刻的謝曉峰眼裡，這一對夫妻怕是可以去競選世界十大模範夫妻的。

三

因為劇情需要加上智商設定，仇家找上門來，謝曉峰自然是出手把仇家殺了，但有趣的是，啞巴的妻子誤以為謝曉峰是想借刀殺人：

啞巴的妻子道：「你本來不該喝酒的，卻偏偏要喝，只因為你早就算準鐵虎會來的，你也想殺了我們，卻偏偏不動手。」

謝曉峰沒有殺人滅口，也沒有救走啞巴夫妻，他就這麼走了，走得很瀟洒。

然後啞巴夫妻被抓了。

反派拿出了金銀做誘餌：

他隨手取出一疊金葉子和兩錠白銀：「只要你們老實回答，這些金銀就是你們的，已足夠你們開間很像樣的小飯館了！」

根據設定，啞巴的老婆叛變了，她把一切都供了出來。

啞巴一直在瞪著她，目中充滿憤怒，忽然一巴掌摑在她臉上，打得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潑婦似的大叫：「我跟你吃了一輩子的苦，現在有了這機會，為什麼要放過，我憑什麼要為你那倒楣的朋友保守秘密，他給了我們什麼好處？」

啞巴氣得全身發抖。現在這女人已不再是他溫馴的妻子，已是個為了黃金不惜出賣一切的貪心婦人。

為了黃金連丈夫都不認的女人，她並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忽然發現她以前跟著他吃苦，只不過她從未有這種像這樣的機會而已，否則很可能早已背棄了他。

接下來的劇情是，啞巴一怒之下殺了自己的老婆，然後因為傷心撞牆自殺了。

反派沒有殺任何人，也沒有花一分錢，他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並滿意地離開了。

現在問題來了：反派、啞巴、妻子和謝曉峰這四個人，究竟誰對誰錯？

如果把這個設定簡單外推一下，統治者、有義氣的貧民、見錢眼開的貧民和革命者呢？

四

最錯的顯然是反派——我們應該有的價值觀里要注意的一點是，不論這個反派有多帥多酷多懂得權術人心，對屬下多夠意思，他也仍然是反派。

註：一個人被定義為反派的時候，當然是建立在他濫殺無辜、為社會帶來巨大惡劣結果比如販毒、設賭、綁架、強制賣淫等等——杜月笙就是這樣一個人。

有趣的是，如果反派地位或者人氣很高，那麼即使做錯了事，很多時候也會得到原諒或「特赦」。

可見，即使是做反派，也要有鬥志，往上爬才行——這個世界更多時候注意的是你的角色是否主要，而不是你的行為是否正確。

說完這個顯而易見的惡之源頭，我們可以來看看謝曉峰做錯了什麼。

我總覺得「善良」是一種錯誤——當然是有前提條件的，就是愚蠢的善良。

譬如「聖母婊」的出現，就是因為一種「善良即正義（或正確）」的錯覺。比如路上看到了流浪貓狗，你可以喂一口吃的，但可能就有不懂的人餵了貓狗不能吃的東西，或者有人愛心泛濫抱起了小貓小狗，結果不幸感染了寄生蟲或皮膚病。

這顯然也可以用到那些把別有用心的難民引入自己的國家的善良的人民身上。

假如包惜弱姑娘不是順手救了完顏洪烈，金老爺子也可以省下幾百萬字不用寫了。

我總覺得，要做大俠，武功固然要有，腦子也一定要帶著，不然打完一架以後揚長而去，害了的可能是開店的老闆或者旁觀的老百姓。

謝曉峰既然出了手，就該本著除惡務盡的心態一口氣殺到對面老巢，最不濟也得像白鬍子那樣說一聲：這個島以後我罩著了。

總不能打死兩個日本兵，吃完老鄉給的飯，就把老鄉丟給日軍去掃蕩了。

五

謝曉峰的第二個錯就是盲目打破階級——現代社會我不懂，但在武俠世界裡，高手就像神，百姓如螻蟻，他們可以輕輕鬆鬆地走入百姓堆里偽裝成螻蟻，但他們一旦暴露，可能就把整個螻蟻之穴給掃蕩乾淨了。

黑社會都知道要跟社會保持距離。

不同圈子的人，打破隔離在一起，很多時候就像人鬼戀人神戀的劇情設定一樣，是要遭天譴的。

但更加不可否認的是，很多時候，這些俠客們不到人間走一走，會有更多小螻蟻被大螻蟻不講道理的殺了。

由此可見——俠不過是法的延續，在法觸及不到的或無能為力的地方替法行道，而不能代替法。

而想要混入不同的階級，要放棄的可能不僅僅是身份地位這些東西，像愚蠢的善良也千萬不能有——這一點徐鳳年做得就不錯。

六

好，現在來聊聊本文至今仍然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啞巴夫妻——現實就是這樣，沒有主角的實力或設定，就算強行捧成主角也依然沒有存在感。

啞巴夫妻本可以過上一輩子的小日子，雖然是類小農經濟的脆弱的幸福感（經不起風險的打擊，比如疾病，交通意外等等，更多的時候，人類對財富的追求不是貪婪，而是一種家庭安全感的提升），但如無意外，啞巴可能一輩子都會愛著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也會一輩子對他好。

所以是怪謝曉峰的到來嗎？還是怪啞巴的老婆做人太貪心？或者怪啞巴太愚蠢，不懂得變通？

我們首先要說的是：怕死、貪財都是人類的特點，不管我們自己是不是視死如歸，輕財好義，都不能去責怪別人怕死貪財（以組織或團體形式存在並曾承諾的除外，比如加入同盟會）。

所以啞巴的老婆其實做出了一個比較愚蠢的小人物的常見行為，而這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是：大多數人跟啞巴老婆一樣，只是沒有一個機會背叛，而不是不願背叛。

假如啞巴的老婆稍有姿色，可能啞巴早就頂著很多頂小帽子了。

古人說窮戶不娶美婦，也是這麼個意思——就算這美婦自己安貧樂道，也架不住有錢有勢的登徒子們軟硬兼施手段齊用，而且通常勾搭賄賂不成，下一步就是整垮這家人了。

尾聲

現在回過頭再看謝曉峰羨慕啞巴夫妻時的心理活動，其實更像是「圍城心態」而已，大多數人的圍城心態不是想換個位置，而是想要「擁有城內的富足舒適的同時，還能享受城外的安然淡泊」。

假如真在那個瞬間讓謝曉峰變成這個啞巴，讓啞巴變成謝曉峰，我想，這個故事的劇情，也並沒有那麼難猜想。

至於如何避免這種悲劇的發生——當然是沒有方法的，正如《金瓶梅》這部小說一樣，僅僅是把世間的小輪迴說了一遍，而並沒有可以打破這種小輪迴的解決辦法被提出來。

或許，小說里的世界才更像是真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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