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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煎餅果子是一個江湖

「純綠豆面」是所謂天津煎餅果子「老味兒」的必要條件,那天津人熟悉的味道,「隔著10米也能分辨出來」。不是純綠豆面兒磨的餅皮,那就是天津人心目中的邪教。此外,撒了香菜末子的,也是邪教。至於再添了番茄火腿沙拉汁、榨菜生菜土豆絲,那都不能叫煎餅果子了。

文 | 韓逸

編輯 | 金石

攝影 | 韓逸

作為一個自小兒熟吃煎餅卷大蔥的山東人,我對天津煎餅果子是持保留態度的。雖然不曾吃過所謂正宗的煎餅果子,可咱吃過煎餅卷一切,閉眼就能想像得出大概齊。而煎餅果子作為天津人的驕傲,說白了就是個煎餅卷油條,沒肉沒菜,缺油少餡的,能有多好吃?

直到我真正來到天津。

各種煎餅果子刷新了我的認知。加海參的,加牛肉的,撒蝦皮的,加各種神奇秘制醬料的。手磨純綠豆面的,紫米面的,玉米面的,法門秘而不宣的。隱匿在天津街邊巷口的小攤和推車,成就了各有絕活的煎餅江湖。

神奇的是,那些讓我歡喜讚歎加量加料的品種,都身處煎餅鄙視鏈的底層。在天津人自己心目中,只有綠豆和油條薄脆這種組合才能睥睨江湖。為了一統天下,天津還成立了一個煎餅果子協會,專司管理煎餅果子的標準配方。

可是天津人好像並不買這個榜單的賬。「誰評的?徵求我意見了嗎?有我們家樓下的好吃嗎?」那不服的勁兒,感覺不是漏選了他家樓下的煎餅果子,更像是拿彈弓打了他家玻璃。

天津煎餅果子到底哪家強?多說無益,一吃便知。

頂配

理論上,鄙視鏈頂端的煎餅果子應當是那些聲名遠揚的。所以我的第一站定在了上過《天天向上》的衛津路二嫂子煎餅果子。不少天津人告訴我,這家煎餅果子申請了和平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傳統津味兒煎餅果子的代表。提到它的神聖,幾乎所有人都會脫口而出,「那是純綠豆面兒的!老味兒!」

我不知道純綠豆面兒的麵皮意味著什麼,只是發現二嫂子窗口排隊的人確實多過別家。衛津路號稱「煎餅果子一條街」,鞍山道口一側並列著五六家煎餅果子的窗口。其中兩個窗口屬於二嫂子,陣勢上已經略勝一籌。小小的窗口裡面,三位中年嫂子不緊不慢地推著一勺又一勺綠豆糊,煎餅的香氣氳出來。

「果子果篦兒?」

「果……果篦兒吧。」事實上,直至吃到第二套我才明白,這裡的果子說得就是油條,果篦兒在全國其他任何地方,都叫做薄脆。

「12!」天津嫂子沒看出我點單的露怯,一勺看得見顆粒的綠豆面被她們三兩下推到平底鍋上,金黃的雞蛋和著蔥花均勻打碎,我甚至沒來得及拍一段完整的小視頻。

掃碼付款的時候,我的餘光掃過窗口貼著的菜單,從單蛋單果子的最低配看到至尊豪華的最高配,78塊錢一套的遼參煎餅果子徹底刷新了我對這套食物的想像。遼參,經過百度,就是遼寧的海參。別小瞧這玩意,據說上世紀七十年代尼克松訪華的時候,周恩來總理點名此菜招待他。

「遼參煎餅果子,這都得什麼人來吃啊?」在二嫂子幾米之隔的窗口,店名乾脆就叫「津老味兒」,同樣是天津煎餅果子協會欽定的十強之一。和總是排著三五個人的二嫂子窗口相比,這家的生意略微冷清一點。「誰買啊!」津老味兒攤煎餅的大叔給了我一個「你自然懂」的表情,從容地往煎餅上撒了一把蝦皮和一把黑白兩色的芝麻粒兒。

他家的招牌顯然不止於此。一邊窗口的價目表上,「無脂肪高蛋白牛肉煎餅」一套要32塊錢,據說不用任何面,用10個雞蛋清攤出餅皮,再加上足料醬牛肉,沒澱粉,高蛋白。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一股子神奇的醬香味兒已經從手裡的果篦兒煎餅果子里衝進鼻子。

別小看10個雞蛋的配置。老天津人都知道,雞蛋不僅代表營養,還象徵秩序。早年間,攤煎餅果子都是自帶雞蛋,大爺大媽一手倆蛋,先到先放,自帶的蛋遠近高低各不同,以蛋代人,排隊和諧有序,分毫不錯。

多放蛋也是身份的象徵。網上曾經熱傳著一套煎餅果子加10個雞蛋的視頻,如果小夥子給心愛的姑娘買上一套十蛋煎餅果子,可媲美八心八箭的求婚鑽石,是一份加量加料也加價的真心。

邪教

沒想到,讓我嘆為觀止的頂配煎餅果子,成了天津計程車司機心目中的「邪教」。

抱著二嫂子和津老味兒煎餅坐上計程車之後,我能明顯感覺到,我被司機大哥注意了。

「去南樓煎餅。」我說。在各種關於天津煎餅果子的野榜上,沒有一篇能漏掉南樓煎餅的身影。這家由兩個外地人攤了十幾年的煎餅鋪子,有著特立獨行的作息時間——晚上八點開門,早晨六點關門,即便在幾乎沒有夜生活的天津,它門前的長隊也能一口氣甩一個十幾人的大拐彎。

司機師傅的鼻子甚至沒有明顯地動過,就問我,「買的二嫂子家的煎餅果子吧?」「這您都聞出來了?」我剛想再把裝煎餅的塑料袋口繫緊一點,師傅就說,「那用問嗎,你跟二嫂子門口打的車啊。」

嗨。在之前的印象里,天津的計程車司機都是不收門票的相聲表演藝術家,你跟他聊煎餅果子,他能從綠豆面的配方一路跟你扯到好好做人。我問司機師傅,「您吃過遼參煎餅果子或者醬牛肉煎餅果子嗎?」

「那都是給外地人吃的,」師傅的語氣裡面已經忍不住白眼,我的問題還沒掉到地上,就已經被他撿了起來。「本地人誰吃那個啊。」

原來,想把一個好脾氣的天津人逼急眼了非常容易,你只要遞給他一套加了雞柳或者沙拉肉鬆的煎餅果子就可以了。總喜歡回一句「好么」的天津人能把眼皮子翻到頭頂上,「介是嘛玩兒?!」

所以,本地人都吃啥?司機師傅給我介紹,對天津人來說,煎餅果子沒有嘛別的意義,就是早點。吃得是一個老味兒。「純綠豆面」是所謂「老味兒」的必要不充分條件,綠豆本就比玉米和小米貴,純綠豆麵攤出來的煎餅,軟嫩,清香,好入口。那天津人熟悉的味道,「隔著10米也能分辨出來」。

不是純綠豆面兒磨的餅皮,那就是天津人心目中的邪教。此外,撒了香菜末子的,也是邪教。至於再添了番茄火腿沙拉汁、榨菜生菜土豆絲,那都不能叫煎餅果子了。「你乾脆叫雞蛋灌餅算了。」對於勇敢為真愛代言的「十蛋」煎餅果子,師傅同樣表達了不屑。

帶著對「雞蛋灌餅」的同情,我來到了大眾點評上評論最火的南樓煎餅。這家老闆是安徽人、老闆娘是江蘇人的煎餅店,被評論「口感能夠勾起大部分天津人小時候的回憶」,但在天津的煎餅江湖中卻有一點尷尬——舌尖劇組和天天向上劇組都曾三過他們家門口而不入,只因為不是本地人經營,擔心被誤解為不地道。

畢竟,在老天津人心目中,只有天津人攤的才算是最正宗。那也符合所有外地人對天津煎餅果子的印象。小推車,平底鍋,大爺攤煎餅,大媽刷醬料,雞蛋安安靜靜排著隊,人們悠悠然然買套早點,開始被煎餅果子叫醒的一天。

平等

晚上的南樓煎餅,沒有小推車、沒有攤餅的大爺,也沒有刷醬的大媽,小小的兩個窗口裡,攤煎餅的個個都是手腳輕快的小伙兒。12個人,三條流水線。前面「多刷醬少要辣放生蔥」的話音剛落下,窗口熱氣騰騰的煎餅果子已經遞了出來。

工業化大生產,唯快不破啊。我咋舌看著小夥子們高低有致地重複著前面的要求,一分鐘,嘁哩喀喳出來四五套煎餅。除了煎餅,雲吞、鴨貨、羊湯和酸梅湯等等各種煎餅伴侶也頻繁被顧客翻出牌子。

南樓煎餅的老闆告訴我,在煎餅果子成為早點之前,它確實是以宵夜的形式存在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茶園唱戲散場晚,後台管事會給角兒備上一套煎餅果子做晚餐。傳說著名的京韻大鼓演員駱玉笙就偏好咸辣口,一天一套。碼頭上忙了一天的工人,也會來套煎餅果子飽肚。在那個時候,名角兒和販夫走卒在這套吃食上待遇一致,毫無區別。

客人間這種微妙的平等好像延續到了今天。

看錶演的散了場,繞路過來吃一套煎餅果子再去別處耍。附近醫院裡小孩兒感冒發燒沒食慾,給單烙上一張煎餅,軟軟地刷一點面醬好入口。喝醉了站得東倒西歪的大漢,也被媳婦扶著排上一會兒隊,要一套煎餅果子配酸梅湯。飽了肚,也醒了酒,踏實回家睡大覺。不論來時是騎著共享單車還是開著保時捷,想要吃口熱乎的,就得往門前的馬路牙子上一站一蹲,或者往車屁股上一趴。誰也甭笑話誰的吃相。

當然,這種平等的氣氛偶爾也會被特別的客人打破。兩年前,有位開著勞斯萊斯幻影的小伙兒,在一群同齡人的簇擁下來到南樓煎餅。「最多一次攤了幾個雞蛋?」他帶著酒氣問老闆。「14個。」這幾乎已經是一張薄薄的綠豆麵皮能夠承受的極限。

「給我來兩套,要18個雞蛋的!」小夥子把400塊錢撂在了老闆手裡,不讓找零。那套雞蛋摞雞蛋的煎餅果子口味如何,已經無人考究,只在江湖上留下足以令天津人咋舌的傳說,「這小伙兒,燒壞了吧。」

排了半小時隊之後,我終於拿到南樓的煎餅。一口咬下去,醬汁觸感的確更為溫潤,味道也足,只是,略有點咸了。對比還同時拎在手裡的「二嫂子」和「津老味兒」,口感上已經吃不出高下。我有點兒彷徨了。本著到人民群眾中去的原則,我仍然詢問了可親的司機師傅。「師傅,您覺得這幾家哪家好吃?」

深夜還在接活兒的師傅再次展現了他的雲淡風輕。「哪家好吃?哪家都不好吃。不就是煎餅果子嘛,一樣味兒。」

正統

「一樣味兒。」師傅的話沒能點醒一個打嗝兒都帶純綠豆面味兒的我。氣氛上,這次天津煎餅果子的探索之旅就要以口渴、腹脹、長胖作為結束了。畢竟,一宿連吃三套,任誰都容易迷失。

「你去嘗嘗趙師傅啊,那個據說是最早的煎餅果子夜宵。還有楊姐,舌尖第一次拍完就火了,那家加排叉的,也老排隊。」師傅好心提醒。

「趙師傅,他家沒了。」南樓煎餅的老闆李龍騰說。

「沒了?為什麼沒了?」

「老趙師傅走了,小趙做了一段時間,後來就沒繼續做了。」說這話的時候,一直不肯對其他各家煎餅口感發表意見的李龍騰臉上,第一次出現不同於微笑的神色,「小趙接過去之後,他們禮拜一還休息!」對每年只休年三十兒一晚上的南樓煎餅來說,休息簡直不可想像。

老趙家的老味兒,跟著做的人一起走了。作為補償,我決定在離開天津前,嘗一下距離火車站比較近的楊弟煎餅果子。它和南樓煎餅一樣,也是天津首屆美食節評選出來的「最具傳統風味十強」之一。

第二天早上,天津被一場雨洗綠。過了早餐時間,楊弟煎餅果子仍有兩三人排隊。照例是雙蛋果篦兒的標配,煎餅果子還沒到手,我就隱隱約約看到後面的合影。照片中的人,也算是天津的另一張名片——郭德綱。

「郭德綱當年相聲里說煎餅果子的時候,就在我們家吃!」留意到我的目光,楊弟煎餅果子的老闆娘頗熱情地側了身,允我拍照。「2006年那會兒,他還沒火呢,天天在我們那前面演出。」

聽得出,郭德綱老師似是很久不曾來了。不過作為當代愛吃煎餅果子的名角兒,他的段子已經成了天津煎餅果子的名片,在他的描述里,一套熱乎乎的煎餅在口,那是什麼事兒都顧不得了的:「槍斃你爸爸都不心疼。」

在埋汰所有外地煎餅果子的功夫上,郭德綱也可以認第一。「白麵攤的,攤完疊起來那麼大個,跟被窩似的,裡邊擱一果蓖,火柴盒那麼大,卷吧往裡邊,疊的跟棉褲似的。咬一口沾上牙堂子,拿火筷子往下捅。」

當我把這段兒樂呵呵地分享給天津朋友的時候,他們的頭點得搗蒜一樣,「沒錯沒錯,外地的煎餅果子就是那樣兒的。」在他們吃來,白面粘,玉米面幹得剌嗓子,唯獨愛綠豆面之溫軟清香,不黏不膩。再配上利民牌的面醬,王致和家的醬豆腐,山東的大蔥,才是天津的名片,江湖的正統。

所以,為什麼「我家樓下的」煎餅果子千金不換?我問我的天津朋友。「就是你不管什麼時候去吃,它都永遠那個味兒,」朋友說,當然還有另外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我家樓下雙蛋一果蓖兒,才5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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