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夜幕星光（第一部）

第二章

永明府東部便是中央政務區。該國一級行政區為郡府，二級為縣市，三級為區鎮，四級為鄉里，五級為村組。其他城市的區與縣下的鎮平級，只有永明作為首都地位尊隆，區都是大區級，與縣平級。永明的市區中心一直偏西，與南海郡的良桂、鳳城兩市在市政規划上早已連為一體。後來永明發展東部，與傳統中心禮秀區接壤的新河區，才逐步成為商業中心，也建設了第二條城市中軸線。但新河區與淶陽市之間依然有不少待開發的郊地，隨後被劃為中央政務區。

八十年代起，國務院等中央機關開始逐步搬出永明市區，此舉極大緩解了市區的各項壓力。但永明肯定捨不得作為首都的好處，因此跟國務院協商把東郊劃歸管理，作為城中之城。政區區長由永明府尹提名，兼任國務院辦公廳下屬的政區管理局長，是唯一一名橫跨央地的官員。既聽令於國務院，又參與府內關於地方治理的聯席會議。永明雖失了一片郊地，但沒有失去首都身份，更可利用政區提振新河的中心地位。時至今日，禮秀和新河一老一新兩個核心，形成永明的雙軸發展模式。

然而，政區的規劃還是太沉悶了。永遠只有摩天大樓、公立機構、政府部門，寬闊的馬路與高大的行道樹。宋雙不否認有不少讓人眼前一亮的建築，比如國家圖書館新館、國立中央博物館新館等，就連中央飯店在白天看也頗有氣魄。但他始終對政區喜歡不起來，他覺得政區不適合他這種三十多歲的年輕人。

沒錯，在政區他的確就是年輕人。在他這個年紀，不少人還在各棟大樓里奔忙。而他已能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一次簽字足以讓這個國家的政令暫時停擺。都說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宋雙每想到這些就會呼吸急促，他只好握著拳頭在掌心掐自己，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不過現在的宋雙並沒有那麼多想法，他正靜靜地坐在國務院的候客廳里，等待與陳銘德一起接受會見。

國務院並不是一棟宏偉的大樓，而是一整片園林式建築群。每位國委有自己的小樓，生活辦公皆在此。還有些低矮的辦公樓，給為國委服務的人使用，宋雙當年就在那。除此之外，亭台樓閣，各式會客之所，一應俱全。這與保民公署不同，公署樓上兩層辦公，樓下是國家大會堂，隆重的國宴或會見都在那舉行。國務院乍一看要疏朗得多，有時這裡也會舉行小型宴會。據說月色迷離下，國務院內小河蜿蜒，叢林掩映，別有一番風味。宋雙實習時並不能進入核心區，自然無緣得見。但以後做了保民官，說不定就有機會親身體驗了。

宋雙正神遊物外，陳銘德已經進來了。他年近六旬，滿頭白髮卻絲毫不顯老態。雙目炯炯有神，含笑跟宋雙握手。按慣例，保民官排序以年資論，宋雙無疑在陳銘德後。二人要共事五年，自然要打好關係。

不多時，禮賓就請他們到國務院最大的會客廳「維新堂」。上一次來，正是潘志誠把宋雙引薦給各位國委之時。門口匾額上大大的「其命維新」四個字，虯勁有力，讓宋雙印象深刻。今天的陣仗不輸當時的十三位國委在座，而且似乎多了幾位高官。

「很榮幸今天能跟兩位候任保民官會面，本屆國務院還有兩年多的任期，非常期待與二位共事。今天在座有國務院的十三位國委，還有五名高級公務員，主要是三大總署的總長和兩位國家機關的秘書長。下面我請各位輪流發言。」

講話的是現任總理歐陽容若，她是德文郡國委、文教科學部長，如今第二屆在國務院。所在的公義聯盟是右翼，與國進算是同盟。她今天圍了一條淡黃色的絲巾，顯得落落大方。

十三位國委的樣貌與情況，宋雙昨晚已一一熟記，如今不過是再次對應。其中不少老面孔，宋雙在上一屆國務院給潘志誠做助理的那一年裡，就已記下。仔細算來，除了歐陽容若，左翼方面的勞工黨總書記、國防部長黃嘉聲，社會民主黨主席、外交部長齊芳芳，還有國進的潘志誠，黨主席兼財政部長徐勝，黨內大佬司法監察部長錢無忌，宋雙本郡國委、勞動保障部長彭丹等都是熟人。國務院有大半是宋雙認識的，只是不知道兩年後換屆，又能剩多少了。

除了十三位國委，宋雙比較注意的是另外五位高級公務員。

國務院秘書長韓福瑞出自衛生康健部，調任副秘書長已三年，隨後轉正為秘書長。該職不看任期，以年齡致仕，原則上可長期主持工作。不過秘書長一般會選擇提前退休，以便更好推薦接班人。韓福瑞這幾年居中持重，頗受讚譽，年齡也不大，估計在下一屆國務院中還會見到他。

而三大總署，便是中央著名的三大獨立機構。與其餘總局級機關不同，三大總署權力更大，隱隱是一個小型部門了。

首先介紹的是廉政總長，這個職位號稱「活閻王「，領導的廉政總署負責監督中央五級以上公職人員，還可就任一腐敗瀆職行為展開調查。總長雖由國務院提名，保民公署任命，組織上也直接與總理聯繫。但實際向國家監察委員會彙報工作，由郡府各選一名監察委員組成。現任總長沙飛在廉署摸滾打爬多年，安坐時不怒自威，宋雙自然不敢小覷。

警視總長領導警視總署，也就是中央警察，專門負責處理跨郡案件。他們也可協調各郡府警方，或其餘部門的執法人員查案。廉署跟警署向來衝突不斷，若說廉署手持尚方寶劍，則警署早已位高權重，儼然是一大部了。警署人事預算上受司法監察部節制，但跟廉署的衝突調停往往由部長或總理出面，雙方能量可見一斑。現任總長曹變蛟歷任檢察官與調查官，又在警署多年，可謂根深葉茂。他的任期將盡，不知會否被挽留一屆。

讓宋雙意外的是審計總長，審計總署雖地位尊隆，但平日存在感不強。聽完介紹後，宋雙便明白了。計署不僅負責審計中央政府，還負責領導各地審計署。皆因地方長官多為民選，為避免拉幫結派隻手遮天，中央會委派審計人員監督收支。地方審計署雖向地方議會彙報工作，但人員由審計總長經保民公署同意後向議會提名，也可及時更換。若說財政部掌握了錢袋子，地方不少撥款要仰仗中央的話。審計署雖不負責地方反腐，卻能窺視賬目，使地方不敢為亂。應該說，計署是保民官打交道最少的部門，但對國家治理卻相當關鍵。

宋雙最不熟悉的，也是話最少的，反而是國安委秘書長楊淑麗。和平時期國安事務由國家安全委員會領導，分別由國防、外交、財政、公共安全四位部長，總參謀長、海、陸、空軍參謀長四位軍界要人，以及軍方情報總監，與國務院下屬的情報調查局長組成。國安委由總理領導，保民總長作為統帥也會列席會議，但本身並不行民主制，而由總理乾綱獨斷。秘書長負責領導國安委工作，等同國務院，但國安委方面另要負責協調軍方與政府的情報機構，統合信息。楊淑麗是第一位女秘書長，歷任外交部副部長，國務院副秘書長，最後升任國安委秘書長。對於這樣的女性，宋雙心生敬佩。

陳銘德雖出於學界，但人生經驗豐富，任職的第五巡迴法庭又恰在永明。對這些中央政府的門道，他比宋雙清楚多了。今天除了會面，也算是給宋雙上了一課，知道要好好惡補一下中央的運作知識才行。不過國務院都是忙人，會面很快結束。宋雙他們還去拜會了最高法院，下午才到保民公署報到。

公署的會面由現任總長張蘭主持，她曾任德文郡高院的首席大法官，跟歐陽總理同出一處。她與另一位保民官即將卸任，因此與宋雙共事的將是林振鐸、蔡若斌和包狄娜三位。

林振鐸年壽最高，成為保民官與巡迴庭法官前，已是赫赫有名的人權律師。他在勞工保障、人權自由方面有豐富經驗，在最高法院也多次出庭。當年不少人以為他會轉入政界，但他卻一直拒絕公職與黨派邀請。獲任巡迴庭法官後，許多人便預測他將升任最高法院或保民公署，當年的任命也算眾望所歸。出人意料的是，這位有豐富戰鬥經驗的老人家，卻面相和善，說話也溫溫吞吞。宋雙此前聽聞了不少林振鐸的故事，今天的反差倒讓他有些意外。

蔡若斌則是軍事法庭出身的保民官。為表對軍方尊重，也為更好審議國家安全事務，保民官里通常會有一位帶軍方背景。當然，獲任後須退役，否則就是軍人干政了。蔡若斌以海軍起步，歷任政戰官與軍法官。該國實行強制服役，宋雙也曾擔任過政戰官，故多少有點惺惺相惜。蔡若斌已是中年，但舉手投足依然有板有眼，盡顯軍人作風。

張蘭卸任後，公署里唯一的女性便是包狄娜。她出自西部大郡阿色的高院，本身也有少數族裔血統，故高鼻深目，別有風姿。她今天穿了一件寬鬆的罩袍，顏色艷麗，引人矚目。有意思的是，她出身刑事，又明確反對現階段廢除死刑。在高級法官里，這樣的聲音並不多見，當年她的任命還引發不少討論。

如此看來，保民官任命也有規律。一般是地方法院與巡迴庭各一位，三人輪換時加一位軍庭法官。本次任命也基本遵循這個規律，陳銘德出自巡迴庭，宋雙出自市院，當然算地方法院，只是大家都想不到市院法官能當保民官。不過掌握了這個規律，意味著真的提名張雲威的話，任命基本無差。不是他出了意外，又有潘志誠的背後運作，這個果子還真落不到宋雙頭上。

事已至此，宋雙也無暇感慨，他只願自己能不負所望。

簽署候任文件後，宋雙將享有保民官的全部許可權待遇。他可查閱任何文件，接受國家特勤安保，也可以保民官名義約見任何人。同時，他們也將參與公署會議，熟悉工作。據年資對應，負責指導宋雙的正是張總長。會面結束後，張蘭便請宋雙到她辦公室詳談。

「宋法官，要再次恭喜你獲任。」

張蘭年紀不大，留了滿頭銀髮，反而更顯瀟洒幹練。宋雙一邊回話，一邊觀察著她的辦公室。作為國家元首，這裡並不算起眼。唯一引人矚目的是張蘭身後李風眠的作品，掛在這裡的應該是真跡。

張蘭注意到宋雙的目光，笑著解釋起來。

「這是從永明美術館借的。我們可以借用任何公立藝術機構的館藏，或者讓他們提供一幅高模擬的作品。我很喜歡這幅畫，但不好貪愛，前幾年用的都是仿品。今年做了總長，他們勸我借用真品一年，仿品送給我做卸任留念。以後你會用我的辦公室，這幅作品包括其他裝置，你都可以重新布局。」

宋雙此前並不知道這些門道，現在才發覺成為國家一級公職人員的好來。他又跟張蘭客套了幾句，才開始認真請教做保民官的要訣。

誰知，張蘭反而先問了他一個問題。

「宋法官，你認為我們國家為什麼要設保民官呢？」

這的確是一個好問題，國內外許多學者一直在研究這個獨特的制度。然而宋雙只在大學的討論課上簡單了解過，提名以來，也抽空看了一些理論專著。然而對於公署的運作，皆因卸任後沒有保民官會出書談及，因此所知也不多。對張蘭這個問題，他只能估摸著回答。

「總長這個問題，說實話難住我了。憲法和法律角度規定的保民官角色我就不多說了，談點自己的認識。保民官的權力不小，尤其是總長只要能團結足夠票數，便能形成對國務院的優勢。更不用說一旦進入緊急狀態或戰時狀態，總長更是獨裁者似的角色。所以，我想保民官或說整個公署，更像是君主立憲制里的君主。但這種君主不是吉祥物，也不是一個維繫國家認同的紐帶，而是一個仲裁人一樣的角色。國委因為選票等原因，有時會做出偏頗或短視的決定，甚至可以說他們不得不做這樣的決定。因此需要保民官唱黑臉，這樣國家才能長治久安。」

「你說的不錯，很有道理。」張蘭點了點頭。「不過除了審議國務院的工作和提名，公署的大量日常工作更多是主持討論。」

「主持討論？」宋雙想起有的學者也提過這個概念，但講的不深。

「所謂主持討論，也就是傾聽各方意見，在關鍵問題，尤其是一些抽象的、意識形態層面的問題上，做出決斷。我們都知道，設立保民官的初衷之一就是為了避免政治問題司法化。也就是什麼問題，最後只能推給最高法院解決。我做過郡高院的首席，知道高院不是萬能的。因為法官不能立法，一般只能在現有規則下解決問題，這樣反而更容易對現有體製造成過度衝擊。因此，在一些可能引發社會熱議，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問題上，保民官應當有敏感度，及時主持討論。這樣確定下來的方針原則，也更便於國務院開展工作。」

宋雙默默聽著，在腦海里逐步勾勒。

「總長指的是，政府往往忙於處理當下問題，並沒有那麼多時間思考長遠。而且一些概念理論之爭，如果讓政府承擔反而在浪費資源空耗。保民官反而可以更多傾聽各方聲音，純粹站在國家立場思考問題？」

「可以這麼說。剩下這一個多月你會在公署旁觀，我相信你能更明白我的意思。國委身兼多職，忙是很正常的。保民官沒有具體職務，看上去似乎沒什麼要做的。但如果真是這樣，為何不跟監委一樣時不時開個例會或臨時開會就算了，要我們天天到這裡上班幹什麼呢。而且遴選條件如此苛刻，就是為了保證我們的政治中立，更好為國家謀利。宋法官，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么？」

「我要先回一趟淶陽，把手頭的事交接處理好。剩下的，應該是多跟總長學習吧。」宋雙想起自己手頭還有幾個案子就頭疼，他恐怕是第一位還奮鬥在基層一線的候任保民官了吧。

「唔，挺好。不過，我想你現在處理完手頭事務，第一件事要組建自己的團隊。你對幕僚長有人選么？」

宋雙沒想到事情推展得那麼快，搖了搖頭。

「如果沒有，我這邊有人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張蘭看著宋雙，露出和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