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讀(二)微言大義的導言

《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讀(二)微言大義的導言

其實從廣義的1857-1858年手稿上來講,馬克思在這期間寫的第一篇手稿是關於巴師夏(Frédéric Bastiat)的。巴師夏是當時法國的經濟學家,寫了本書叫《經濟的和諧》,你們看名字就知道了,這本書就是為了說明整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是如何的和諧。馬克思把這種人叫做庸俗經濟學家,什麼叫庸俗經濟學家?也就是辯護性的,為了給資本主義辯護而辯護的經濟學家。而之前的古典經濟學家呢,他們因為還沒有這個明確的目的,還只是比較真誠地去做學問,所以即使得出的結論在整體上存在問題,但是他們也會承認自己能夠看到的客觀事實,比如會承認剝削,承認剩餘價值,承認階級之間的對抗這些命題的存在。但是庸俗經濟學家呢,是在社會主義思想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以後,為了給資本主義辯護而產生的,包括到現在也依舊存在。所以他們不但黑社會主義,他們連古典經濟學也一起黑,甚至把古典經濟學的成就也當成問題來黑。馬克思本來是想寫一個書評來批判巴師夏的,但是後來讀來讀去覺得這書真是太沒有意義了,太low了,所以連黑這個巴師夏的文章都沒有寫完,就去繼續搞自己的著作去了。我們實際上也就是藉此簡單地介紹一下所謂庸俗經濟學家的問題。在這篇文章中不光提到巴師夏,也提到美國經濟學家凱里(Henry Carey),並且對這兩個人進行了比較。馬克思發現這兩個人所處的經濟環境完全不一樣,甚至某種程度上是相反的,但是調子卻都一模一樣,都是給資本主義辯護,所以把這兩個人綁在一起嘲諷了一番。

下面我們正式介紹《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簡稱「導言」)這篇文獻。《導言》可以說是鼎鼎大名了,它跟後來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簡稱「序言」)一起,曾經以單行本的形式被前蘇聯等社會主義國家作為馬克思整個政治經濟學思想的總論編輯在一起。這兩篇文章都屬於言簡意賅,或者說微言大義,地位就像儒家的《春秋》一樣(《孟子》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但同時這兩篇文章文字精彩絕倫,會讓你有一種閱讀的快感,這點比《春秋》強多了。《導言》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呢?馬克思本來打算將他的政治經濟學分為六冊發表,寫《導言》的時候計劃是五冊,這五冊的規劃就是從最基本的價值概念,一直到整個世界市場。《導言》其實是整個五冊著作的總論。它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呢?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或者說它就是提出了一個總的方法論,也就是你們一定要把生產、消費、分配、交換或者說流通看成是一個整體。

具體怎麼講呢?我們首先要突出資本主義生產的特殊性。資本主義社會,馬克思又把他叫做市民社會,只有這種市民社會在18世紀發展起來以後,人們的各種社會聯繫,對單個人來說才表現為一種必然性,並且表現為他達到自己個人目的的一種手段。但是在之前,人類社會曾經長期是一種整體主義的社會,最先是氏族,然後發展成公社,每個人都是不獨立的,必須要靠整體才能生存。而且越往前這個現象越明顯。所以說我們後面會講到,唯物史觀跟歷史唯物主義這兩個概念是有一定區別的,並不是所有的歷史時期都可以適用歷史唯物主義,這個問題我們後面還進一步展開講。

此外,資本主義,在世界各地所處的階段也並不同。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的工業高峰是什麼呢?是在它處於謀取利潤,而不是維護利潤的時候。馬克思說,就這一點來說,美國人要勝過英國人,但是這說的是19世紀的情況,現在一看,比如正在如火如荼的中美貿易戰,又是一對新老帝國的鬥爭,美國人也變成了維護利潤的老帝國。

很多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在看待生產領域和分配領域的關係的時候,是把這兩者割裂看待的,在當時比如說英國著名的經濟學家穆勒就是如此。這種觀點認為,生產領域跟自然規律是一樣的,是不能人為改變的,但是分配方面我們還可以談談。現在很多右派朋友就是這個觀點,你想談改革生產關係就是扯淡,談談改善分配還行還能接受。在他們看來好像分配就是可以隨心所欲一樣。但其實我們可以看到,雖然說歷史上存在各種分配方式,但還是可以總結出一些共性或者說規律性的東西來。比如說直接從事生產的人,不管是奴隸、農奴,還是僱傭工人,他們就是得到一份生活資料,然後讓他們可以繼續作為奴隸、農奴和僱傭工人來生存。而那些靠別人進貢的統治者,或者說征服者,或者說靠收稅的官吏、靠地租生活的地主、還有比如說靠什一稅生活的教士,這些人也是得到一份社會產品,但是顯而易見,決定後面這些人的社會產品的規律,就跟決定前面那些奴隸的社會產品的規律截然不同。也就是說,每種生產形式都會產生它特有的法的關係,統治的關係。很多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只是發現,好像在現代法制社會裡面,比以前那些什麼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專制、強權統治更有利於生產。但是他們忘了,強權其實也是一種法,而且強者的權力也仍然以另一種形式在他們口中的現代法治國家裡面繼續存在著。

那麼,我們要進一步思考的是,生產跟分配究竟誰在先,誰在後呢?是不是一定是生產先於分配或者決定分配呢?也不盡然。比如對一個單個的人來說,假如你沒有資本,沒有土地,那麼你一出生就註定會被分配去當僱傭工人,對於你來說,就是分配先於生產,你在生產中的地位,是由分配決定的。從整個社會的角度來說,同樣會有這種情況。比如說一個民族把別人征服了,然後開始分配別人的土地,那麼這種分配形式就決定了生產。如果他們又把被征服的人變成奴隸,那麼奴隸勞動就變成生產的基礎。或者,發生革命,比如說土改,還有法國大革命那種分割大地產,讓大地產變成小塊土地,那麼這種新的分配也產生新的生產。再比如,你立法把某塊土地分配給某個家族,或者把某個生產領域變成一種世襲特權(以前中世紀的時候很多地方上的行業就都是世襲的),那麼這些情況都不是生產來安排和決定分配,而是分配來安排和決定生產。可見,不是像那些經濟學家理解的那樣,分配就只是產品的分配,而且產品的分配跟生產沒有關係。因為經濟意義上的分配,在作為產品的分配以前,它必須首先是生產工具的分配;其次必須是社會成員在各種生產之間的分配,也就是個人在生產關係中的地位的分配。這兩種分配是包含在生產過程本身之中的,而且決定了生產的結構,而所謂產品的分配其實只是它的結果。如果你把這些因素撇開,那麼生產就只是一個空洞的抽象。

這個地方我們就要講到研究政治經濟學的方法問題。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的第一個方法,就叫做從抽象上升到具體。什麼是具體,什麼是抽象?其實真正的具體,跟我們生活中理解的不一樣,具體之所以是具體,是因為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是一種多樣性的統一。比如你看到一個美女,你說她是白富美,是女神,或者說某個人是丑逼,loser,好像很直接,很具體,但實際上這恰恰是一種抽象。再比如,老百姓看電視劇喜歡臉譜化地說這個人是好人,那個人是壞人,這也是一種抽象。因為作為描述一個人來說,這些規定太單一了,你從中只能得到一個空洞的概念,除此之外得不到任何實際的東西,因為它還沒有把這個人的內在豐富性,他身上存在的很多種規定加進去。黑格爾(G. W. F. Hegel)就寫過一篇文章叫《誰抽象地思考》,大家有興趣可以去搜一下這篇文章,黑格爾在文章裡面舉了個例子,他說,「且說一個兇手被押往刑場。在常人看來,他不過是個兇手。太太們也許會說,他還是個強壯的、俏皮的、逗趣的男子呢。人們卻認為這種說法駭人聽聞:什麼?兇手俏皮?怎麼能想入非非,說兇手俏皮呢?你們大概比兇手也好不了多少吧!這是上流社會道德敗壞的表現!深通世道人心的牧師也許會這樣補充一句。……在兇手身上,除了他是兇手這個抽象概念之外,再也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並且拿這個簡單的品質抹煞了他身上所有其他的人的本質……這就叫做抽象思維。」所以說真正的具體,其實是在你展開了對象的許多種規定以後,得到的一個結果,表現為在思維中進行綜合的過程,而不是起點。雖然說它在直觀上面是起點,就好像你天天都在直觀上看到商業的過程,但是你並不能真正理解它。而馬克思的《資本論》是怎麼進行研究的呢?它是從最基本也是最抽象的要素商品出發,然後逐漸把一個一個的具體規定往裡面加,最終構成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面貌,就像細胞構成器官,器官再構成人一樣。人是一種具體,但他其實是你研究的結果,所以叫做抽象上升到具體,具體是在你的思維過程中再現出來的。這就是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一個最重要的方法。

我們再拿「勞動」這個概念舉例來說。單單勞動這個詞,肯定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但是為什麼它在政治經濟學裡面可以作為研究的一個出發點呢?從歷史上來看,不同勞動之間的區別肯定是很大的,怎麼能夠籠統地來談論呢?但是,當各種勞動在現實中組成了一個非常發達的總體,比如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動,它的特點就被許多東西所共有,甚至被一切東西所共有。那這時候它就不是只能在某種特殊的形式上才能加以思考和考察了。也就是說,我們發現,最最一般的抽象,恰恰是產生在最豐富的具體發展的情況下,勞動、勞動一般(馬克思經常提到XX一般,這是哲學用語,大家要注意一下,這個一般可以簡單理解為普遍性,不是我們平常說的什麼東西很一般。勞動一般就可以理解為普遍意義上的勞動),在任何社會形態裡面都存在勞動,諸多社會的關係都可以抽象為勞動,但是只有在現代社會,這種抽象才可以變成真實的東西。也就是說哪怕是勞動這種最抽象的東西,雖然可以適用於一切時代,但是就它的規定性來說,同樣是歷史條件的產物,而且只有在這些條件之內才能夠充分適用,才能夠成為研究的出發點。

那麼為什麼說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就會具有這種普遍性呢?這就引出了馬克思另一個重要的研究方法——普照光法。什麼是普照光法呢?就是說在所有社會形態中,都會有一種生產決定其他所有生產的地位和影響,因而這種生產的關係也決定其他一切關係的地位和影響。那麼我們把這種生產的影響,就叫做普照光,它可以把別的顏色都掩蓋掉,決定所有東西的比重。比如說在農耕占支配地位的社會,哪怕有一定的手工業,但包括它的組織和所有制在內,都會帶有土地所有制的性質,或者跟古羅馬人還有中國的男耕女織的形式一樣,手工業完全附屬於耕作。或者像中世紀的時候,手工業雖然在城市裡面,但它的組織還是模仿農村的組織形式。包括手工業的機器在內,也都是土地的附屬品。但是資本主義社會就剛好相反。農業越來越變成一個工業部門,而且完全受資本支配,變成資本主義農業,包括地租也變成資本主義地租。不懂資本就不會懂現代地租,但是不懂地租,卻完全可以懂資本。因為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所以必須成為起點又成為終點,這就叫做普照光。而且我們又要注意到,只有在資本處於支配地位的時候,社會、歷史所創造的因素才成為決定性的因素,所謂的歷史唯物主義,只完全適用於這個階段,因為在土地所有制還佔支配地位的時候,佔優勢地位的不是社會歷史因素,而是自然聯繫,也就是說,很多地方可能還處於隔絕的狀態,都還沒有形成一個真正統一的社會,甚至在生產力還不夠發達的時候,天氣、氣候、地理這些因素起的影響都比社會因素起的影響大。這個時候你就不能簡單的去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歷史唯物主義的公式只有在研究資本主義的情況下才是完全的真理。

以上就是《導言》告訴我們的主要內容。它就是著力於闡述方法論,而且是革命性的方法論。如果理解了這些方法論,就可以為我們接下來研讀手稿的正文打下一個很好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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