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山村紅包殺人事件始末

1.

老安真正成為全村乃至全鎮的名人是他死了以後的事。

2.

老安走的其實很安詳。

家裡一切如常。青瓦石磚的房間里,幾件陳舊的傢具雖能一眼收盡,卻顯然剛被打掃過,一絲多餘的塵土都沒有,爐子里的煤塊也是剛添的,火燒正旺。夕陽正好打在房屋東牆,密密麻麻的獎狀一絲不苟的霸佔了整整一面牆,其中,左上角的「玉米種植能手」被主人用透明膠布整整貼覆了一層,亮晶晶的晃眼。

屋裡唯一突兀的,大概就是房樑上吊著的老安了。

其實老安本身也不突兀的。老安的皮鞋擦得鋥亮,很久沒穿的西裝也才洗過,甚至連胸口那條紅色領帶也熨得平平展展,只不過臉上略顯猙獰的表情沒辦法控制罷了。

3.

第一個發現老安的是老安的小兒媳婦李福妹。

這天安道遠、李福妹兩口子興高采烈的去參加表弟王小發的婚禮,走到半路李福妹發現自己忘了帶結婚時陪嫁的金項鏈,就喊安道遠騎摩托車帶她回家去取。

安道遠一臉不高興的說,老爹不是說他要晚點來,打電話讓他帶過來不就完了。

李福妹想想也是,結果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只得作罷。於是輪到李福妹一臉不高興,吃酒吃到一半,李福妹就嚷嚷著要走。安道遠正在和別人划拳劃得起勁,不怎麼搭理她。

「安道遠你老爹還沒來,你都不回去看看是不是死到屋頭了!」李福妹狠狠推了安道遠一把。

兩人回到家裡時已是下午5點多了。安道遠醉醺醺的去鄰居田家明家裡還摩托車,李福妹則罵罵咧咧的打算做晚飯。結果一推門就看到了斷氣已久的老安。

4.

嚴格說來,馬山村村支書羅昌華只是「碰巧」路過。

羅昌華剛剛從鎮里開完會回來,鎮裡面批評他玉米減種政策落實不到位,要求限期整改。他氣鼓鼓的開車來找老安,希望能從老安這裡打開局面,結果剛進寨子就聽到了安道遠和李福妹那斷斷續續的嚎哭聲。多年來養成的職業敏感讓羅昌華心頭一緊,暗自祈禱不要出什麼亂子。他馬上打通了派出所所長王生水的電話,讓他趕緊趕過來,自己則一路小跑來到老安家裡,看到門口圍著一大堆人,安道遠兩口子正抱著老安的屍體嚎得滿臉通紅,羅昌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緊張歸緊張,羅昌華最是老道,他吩咐大家不要破壞現場,並申明已經打電話到鎮派出所報警,警察馬上就到,一切以警察說的為準,隨後讓鄰居不要圍觀,該幹嘛幹嘛去。

好不容易把最後一個鄰居趕走,羅昌華這才找到哭得有氣無力的夫妻兩問話。安道遠的嚎哭聲已經小多了,但急切間哪裡停得下來,最後還是李福妹怒吼一聲「別哭了!大男人哭個屁!」才徹底止住。

羅昌華問夫妻兩:「你們是怎麼發現你父親自殺的?」

一聽到「父親,自殺」幾個字,安道遠又嚎起來,最後還是李福妹向羅昌華介紹的情況。羅昌華聽完,眉頭緊鎖,只說了句,還是等派出所來了再說。隨後出門打了個電話,過了好一會才回來。

「人死不能復生。」羅昌華安慰兩口子,「還是趕緊安排下葬為好。」然後又叮囑安道遠記得來找他落實火葬補貼費,安道遠兩口子感激涕零。

5.

派出所的警車打著警笛一路趕來,如同一汪潭水砸進一塊巨石,小小的馬山村震得水波蕩漾。

這次可勸不住了,周圍的百姓都來了。不少人剛剛從王小發的婚禮上回來,乾脆家都不回,騎著車順路跟來湊熱鬧,很快老安家就被擠得里三層外三層。看到老安家裡早已輾轉不過來,老安的鄰居、村副主任田家明甚至在自家院壩放滿了板凳,倒好了茶水,請大家歇腳。

派出所所長王生水是和小劉一起來的。小劉才畢業不久,剛剛從縣局派下來,此時此刻正在認認真真的勘驗現場。羅昌華等王生水得空,急匆匆的把他拉進裡屋,關好了門。

「老羅,你們村頭死人自殺又不止一個兩個咯,你這麼緊張做啥子?一路給我打電話,催命嗦。」王生水抱怨。

「你不曉得,老王,這個老安,是個驢脾氣。最近鎮裡頭的政策,要讓村裡減種苞谷面積,我來找過老安好幾次,他就是不答應,還說什麼自己愛種啥子種啥子,誰也管不著,你說說,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殺,這不是麻煩事嗎?」羅昌華皺眉頭。

「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的死因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要調查清楚的喲。」王生水說。

「你少給我打官腔,」羅昌華不屑,「這不明擺了是自殺嗎?我就是給你提個醒,要注意穩控,這個事情到此為止,不要鬧大,不要節外生枝。你都要退休的人了,是不是?」

王生水想了想說:「我曉得了。」

6.

老安的大兒子安弘毅和大兒媳婦何翠萍匆匆趕來的時候已臨近飯點,屋裡沒有那麼多人了,以至於村裡的絕大多數人並沒有親眼目睹兄弟二人打架這一幕。

安弘毅一進門,先是哭著給老安磕了幾個響頭,然後就抓起安道遠的領子,照臉上狠狠揍了一拳。安道遠先是被打懵了,但李福妹的尖叫很快把他拉回現實,於是立即組織反擊,兄弟兩個很快扭在地上,兩個媳婦趕緊上去拉住自家男人,但哪裡拉得開了?最後還是王生水和小劉一人一個,把兄弟兩個架開的。兩人在打架的時候弄亂了老安身上蓋著的白布,羅昌華機警的上去重新蓋好。

王生水發火:「你們兩兄弟成什麼樣子?老爹剛剛走,就打成一團,啊?成什麼樣子?」

安弘毅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王所長,我分家分出去了,老爹和安道遠一起住,誰曉得安道遠怎麼虐待我老爹了,怎麼把老爹逼死了!我當然要打這個畜生!」

安道遠一聽就炸了:「安弘毅!你不要血口噴人!當初你提出要分家,把老爹氣個半死!說不定老爹就是想不通才走的!你還來這裡惡人先告狀!」

何翠萍過來幫腔,不陰不陽的說:「道遠你這樣說你大哥就過分了,雖然分家了,可你大哥哪個月沒有給老爹撫養費?我覺著吧,如果每一筆撫養費老爹都收到了,老爹活得好好的,咋個會走?」

李福妹也坐不住了:「大嫂你這話什麼意思?你們分家把田地分了一大半, 每個月給老爹100塊錢撫養費,你們還好意思提了?」

小劉明顯沒經歷過這種場面,無可奈何的看著王生水,王生水一拍桌子:「你們都給老子閉嘴!跟我回所里錄筆錄!奶奶的,我都替你們老爹寒心!」

7.

新婚之夜,王小發喝多了,本來不願意來,但架不住老爹王文學在門口一遍一遍的催,最後才磨磨唧唧的起床。新婚妻子何朝蘭更是老大不願意,覺得剛結婚就遇到這種事,晦氣的不行,一整天都沒好臉色。

王小發本來打算開麵包車把一家人都拉過去,王文學不緊不慢的說,你舅舅去世這麼大的事,你就開麵包車去?王小發說那不是家裡人多坐不下嗎?王文學說,那就多開一個,你開寶馬去,讓你哥把他的賓士也開去。給家裡人撐面子的事情,你個愣頭青。王小發的老娘安守智笑吟吟的看著王文學,說,就數你想的周到。

王小發突然想起舅舅去世該要隨禮,安守智像是看出來了他想找什麼,拉他一把說,你找啥,你爸都準備好了。王小發撓撓頭問,多少?我記個數。安守智伸出一根手指頭,王小發咋舌:這麼多?安守智拍了他腦袋一下說:你不懂。

王小發下意識的想去翻翻昨天的禮簿,看看自己結婚舅舅給了多少錢,隨即想到舅舅壓根沒來參加婚禮,也就寬容的釋然了。

一萬就一萬吧,王小發想,反正舅舅就死一次。

8.

老安家裡,葬禮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老安生前是方圓百里都算還算知名的文化人,一手毛筆字顏筋柳骨,從前對聯不興買賣的時候,每逢歲末年初,或婚喪嫁娶,總會有人提著水果糕點,成群結隊來到他家裡求字。不僅如此,無論是哪家要選黃道吉日,或是哪家的娃娃要取名,哪家的墓地要選風水,他也來者不拒,雖然這些年老規矩不再時興,年輕人也不再把風水堪輿提在嘴邊,但死者為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願意來送他一程。

當地的規矩,人家來弔唁,家裡人要在路口跪拜迎接,再一路接到門口。孝子孝媳四人從早上起,跪下起身的動作也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安道遠跪得膝蓋痛,看見安弘毅倒是面色如常,再仔細一瞧,安弘毅何翠萍兩人的膝蓋處軟綿綿鼓著包,顯然在裡面加了一層棉布一類的東西,心中暗罵自己的兄嫂不是東西。安弘毅倒是沒察覺,捅了捅安道遠,問他李福妹在哪裡,剛剛明明還在的。

安道遠沒好氣:「我媳婦又沒有大嫂這樣手巧,誰曉得跑哪裡死去了。」

李福妹剛好走過來,一張圓臉鐵青著,一把扯住安道遠,要他進屋去說話。安道遠跟她進屋,剛要說說膝蓋縫棉布的事情,李福妹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們昨天都被羅昌華那個王八蛋給騙了。」

安道遠不解,李福妹說,剛剛住在隔壁的村副主任田家明家老婆李良梅來找她,問她老安去世村裡鎮里給了多少錢。李福妹說自殺的哪裡有錢,有些火葬補助不錯了,李良梅驚訝,說你們怎麼這麼傻,為啥人家說自殺你們就認了。李福妹說上吊不明顯是自殺嗎,再說自殺他殺有啥不一樣,人反正都不在了。李良梅瞪眼睛,說當然不一樣!說她男人田家明講的,上次隔壁村有個人死了媳婦,先是去鎮里鬧,然後又去縣裡,最後跑到市裡,據說是個什麼局長給親自送回來的,好像給了好幾萬呢!你說你家老漢如果就這麼輕易埋了,那不是虧大了!李福妹這才想起昨天羅昌華來到家裡,第一句就問怎麼發現老爹自殺的,當時沒細想,就認定老爹是自殺了,這不是欺負人嗎!所以馬上風風火火來找安道遠,要男人去找村支書理論。

安道遠點燃一煙:「老爹人都不在了,再說這上吊肯定是自殺,難道還能是他殺?再說羅支書大小也是個官,得罪了終究不好,況且人家還答應給火葬補貼...」

李福妹立刻原地爆炸:「你個大男人瞅你那點出息!人家老爹去世都留一大堆遺產,你家除了這個破房子還有啥?再說你都沒想過,老爹平白無故的為啥要上吊?如果真的是受了啥委屈,那你當兒子的也不想辦法給老爹出口氣嗎?」

安道遠把煙狠狠捻在地上,說,我去找哥商量一下。

9.

安守智的到來如願以償的引起了騷動,不過賓士車和寶馬車只是次要因素:安守智一下車就開始痛哭哀嚎,一大家子人簇擁在她的身邊,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價格不菲的衣裝和凝重的神情,讓村民們自然而然的肅然起敬,自覺不自覺的讓出一條通道來。

安守智撲在老安棺材上的時候哀嚎聲達到了頂峰,空間不大的靈堂里,哭聲飄來盪去,導致哪怕對老安一無所知的過客型弔唁者,都能夠清楚聽明白安守智對老安的真情實感。

安守智痛哭:「哥啊我們兄弟姐妹五個人就剩我們兩個了,現在你也走了,你讓我以後怎麼過啊。」

安守智哀嚎:「哥啊你看看你這輩子也沒想過什麼福氣,快要等到享福的時候了,你人又不在了,你怎麼那麼命苦啊。」

安守智放聲嚎叫:「哥啊,你回來吧,你不要走,讓我替你走好不好啊。」

安弘毅看不下去,上去拉了一把說:「四姑,你不要太難過了,還是要注意身體...」

安道遠也說:「四姑啊,你節哀順變,老爹人都已經走了...」

安守智拿手帕擦眼淚,一旁的王文學一聲不響的遞上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安守智接過,看了兄弟兩一眼說,你們兩個過來,我有話要問你們。兄弟兩趕緊把目光從信封上挪開,站到一旁。

安守智問:「你們剛才說,你爸本來打算和你們一起去吃酒的,結果到了才發現他沒去?」

安道遠點頭。

安守智問:「你們吃酒回來才發現他上吊的?上吊的時候家裡乾乾淨淨的?」

安道遠點頭。

安守智問:「你們仔細查過了?沒有遺書?」

安道遠慣性地點頭,安弘毅推了他一把,安道遠醒悟,趕緊搖頭。

一旁嗑著瓜子開玩笑的王小發突然大笑一聲,王文學見安守智陷入沉思,沖王小發吼了一句:「滾出去鬧去!」王小發有點沒面子,想出門去找何朝蘭,出門正好看到自己的高中同學小劉從警車上走下來,趕緊上前打招呼。

小劉跟他寒暄幾句,匆匆忙忙的進屋,誰知剛進屋沒一會,就聽到李福妹震耳欲聾的哭嚎聲。王小發正在感慨李福妹的戲有點過了,卻看到何翠萍和安弘毅兩口子一前一後把小劉「請」了出來。

小劉邊走邊說:「你們瘋了嗦!我就是來通知一下,鑒定又不是我下的!」

安弘毅話都沒說走進屋去,鐵青個臉。何翠萍小聲嘟囔了兩句什麼,王小發沒聽清。

小劉大吼:你們這是,這是襲警!我告你們去!

安弘毅摔門的聲音震耳欲聾。

10.

小劉沒想到,昨天剛剛把自己趕出門來的李福妹和安道遠,今天早上上班時,居然就在單位門口等著自己,還聲稱是要報案。

憋屈歸憋屈,說是報案,還是要接待一下的,畢竟整個派出所就兩個人,總不能指望王所長接案子吧?

小劉進去拿筆錄,見王生水把腳翹在桌子上玩手機,就叫了聲:「王所...」王生水抬頭瞥了他一眼,懶洋洋的問:「這麼早,不會有案子吧?」

小劉沖外面看了一眼說:「李福妹兩口子…」王生水一拍桌子站起來沖外面吼:「你們家的事情不是已經出結果了嗎?又來幹什麼?」

李福妹頭也不抬:「報案。」

小劉求助的看向王生水:「王所你看...」

王生水啜了口茶水,說:「既然來了,小劉,你聽聽他們說什麼。按原則辦。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小劉只得請兩口子坐下,用一次性杯子倒了兩杯茶水,翻開筆記本說:「你們把案情講一下。」

李福妹說:「我公公被人殺了。」

小劉瞪大眼睛:「昨天不是把結果給你們送過去了嗎?」

李福妹仍然低著頭:「我沒看到。」

小劉刷的站起來,隨即又坐下:「你等著,有複印件...」

李福妹說:「看見了我們也不認。我公公是被人殺的。」

小劉急了:「你們總不能不講道理吧?這世上哪有上吊的人他殺的?他上吊不是清清楚楚的事嗎?」

安道遠在一旁賠笑:「小兄弟你話不能這麼說,你給評評理,我老爹要自殺,總會有個徵兆吧?我們天天跟他生活在一起,他老人家能吃能睡,有說有笑的,哪裡像是自殺的樣子?」

小劉說:「有很多自殺者都是沒有徵兆的...」

李福妹打斷他:「喲,那你的意思是,你明天也有可能自殺,對吧?」

小劉也拍桌子:「你不要胡攪蠻纏!這是一碼事嗎!」

安道遠打哈哈:「小兄弟你不要著急,我媳婦的意思是,我老爹也沒留個遺書,也沒說個什麼話,突然就這麼走了,你說說,是不是太突然了?你們警察是管事的,總得管一管才對噻,是不是?」

小劉翻了翻本子:「可是我看到王所以前的筆錄,說你們對自殺結果無異議啊?怎麼...」

李福妹蹭的一下站起來:「你別說這個!一說我就生氣!都是那個羅昌華把我們兩繞進去了!我那天就覺得,這個事情很蹊蹺,肯定有鬼!結果羅昌華一來就說是自殺,你說說他怎麼知道是自殺?我建議,你們可以查一查他!說不定就是他殺的我公公!」

小劉的頭有些大,只能按照程序給他們立了案。李福妹又嘰嘰喳喳說了半天,走的時候已接近中午了。走的時候李福妹還問了好幾次,派出所管不管飯。

11.

羅昌華送走李福妹和安道遠,心中很不是滋味。

當村支書七八年了,每天走村串戶都要開自己的車,每個月一兩千塊錢的工資連加油都勉強。本來還以為,工資少就少點,當這個支書至少比較有面子,受人尊敬,但事實證明,根本沒那麼一回事。

李福妹剛才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貪官污吏,昧了良心」辛虧村委會剛剛沒人,如果這些話被別人聽去了,那還不定傳成什麼樣子。

生氣歸生氣,工作還得做。羅昌華深知李福妹鬧事的流程,早上去派出所,下午是自己這裡,估計現在就在去鎮政府的路上。明天再去縣裡跑一天,公安信訪檢察院,就當縣城一日遊了。如果不給點說法,不出一個月,估計就能捅到省裡面去。羅昌華今年有望評優秀,評了優秀就能多拿一千塊錢獎金,但如果省里來問責,獎金泡湯不說,恐怕還得倒扣錢。羅昌華點燃一支煙,翻著老安的資料,有些一籌莫展。

村主任劉新宏走了進來,自覺的從羅昌華的煙盒裡拿煙抽,見羅昌華臉色不好看,就問怎麼回事。羅昌華把原委說了,劉新宏也皺起了眉頭。

「我覺得有問題。」劉新宏說,「按你說的,當時他們都認定是自殺了,怎麼現在還能跑過來鬧?搞不好,有人給他們支招。」

「我也曉得有人支招,」羅昌華不耐煩的說,「可知道這個有什麼用?他們兩口子,該鬧還不是鬧,明天去縣裡,後天去省里,咱兩一塊回家種地。」

「跟咱們有什麼關係!」劉新宏熟練的把煙灰彈在地上,「人又不是我殺的!省里也好,縣裡也好,總得講道理吧?」

「講道理是講道理,」羅昌華笑,「就怕講到我們頭上。我問你,假設,真的有人在背後給他們出主意,如果這個出主意的人不安好心,把玉米減種這個事情聯繫起來...」

「那還了得!」劉新宏站起來,「如果那樣,鎮里都脫不了干係,咱們這幾個人都別幹了!」

看到劉新宏也緊張起來,羅昌華倒覺得輕鬆些了,他搶過劉新宏手裡的煙盒,又點燃一支煙。

「你去找找他親戚,給他做做工作。」劉新宏出主意。

「有屁用,說不定就是他親戚出的餿主意。」羅昌華抽煙。

「他們不是兄弟兩人嗎?」劉新宏翻著老安家的資料問,「怎麼只有弟弟來了?」

這句話讓羅昌華想到了什麼,他一把搶過劉新宏手裡的資料,嘩嘩嘩的翻來翻去。

「有辦法了?」劉新宏見羅昌華眼睛發亮,感覺有戲。

「試試吧。」羅昌華說,「今年要是扣工資,我就辭職不幹了。」

12.

申請法醫鑒定的材料已經交到縣局了。照著王生水的意思,就安心等著法醫過來,給出鑒定結果,再甩給安家,這個事情就算結了。

也不對,按照王生水的意思,這個案件壓根就不應該接。但王生水也知道,李福妹這種農村婦女最難纏,話說輕了沒什麼用,話說重了一哭二鬧三上吊,乾脆讓小劉把案子接下來,然後再到處轉轉,走個過場,等過幾天出殯了,家屬就消停了。這種案子王生水見得多了,都到這個份上了,安全退休最重要。

再說了,簽的又不是自己的名字。

當事人那邊的談話已經沒什麼營養了,王生水和小劉來到田家明家裡。他們家的院子和老安家的門對門,有個什麼響動,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劉:「田主任,我們這次過來,是想談談安守禮的事情。」

田家明:「啊,啊,問吧。我們這麼多年的老鄰居了。唉,老安是好人吶,字也寫得漂亮,就是兩個兒子不太有出息。真沒想到啊,他會走到這一步...」

小劉:「田主任,安守禮死亡那天下午,你在哪裡?在做什麼?」

田家明:「那天下午啊,我就在家裡,睡了一覺,起來後昏昏沉沉的,看了會電視,我老婆可以證明。」

小劉:「那你有沒有見到過安守禮,或者跟他說了什麼話?」

田家明想了想:「見過的。」

小劉剛要翻頁,一個激靈停下來:「田主任,你好好回憶,詳細一點,千萬別漏了什麼細節。」

田家明看見王生水也過來了,呷了口茶水,慢條斯理的開了腔。

那天下午,田家明在家裡看電視,剛好看到老安穿戴整齊出了門。田家明知道王小髮結婚的事情,跟老安打了個招呼又接著看電視。結果沒過一會,老安就回了家,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田家明還以為他有什麼事情不開心,想上去跟他聊一下,結果老安徑直進了屋,還帶上了門。這下田家明就不好意思過去了。誰能知道,那居然是見他的最後一面。

小劉看了王生水一眼,王生水在沉思。

「一直到發現老安自殺為止,屋子裡都沒進過人,對吧?」王生水盯著田家明的眼睛。

「那我怎麼知道。他們家有後門的。」田家明慢悠悠的說。

「這句不用記。」王生水對小劉說,隨即又問:「老田,你也是村委會的人,你好好想想,這段時間,老安有沒有什麼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或者是一些不太正常的徵兆。」

田家明盯著房梁,作出仔細思考狀。

「要說起來...前一段時間吃完飯鄰居幾個閑聊,老安倒是經常念叨,說鎮里的政策變得太厲害,以前鼓勵大家種玉米,這段時間新政策又說馬路沿線不讓種玉米...你曉得的嘛,老安玉米種得好,在全村都是出名的,那玉米又大個,又嫩,還真是有些獨門絕技…」

王生水一把捏住小劉的筆桿,小劉不解,扭過頭看著他。

「老田啊,你這話,沒對別的人說過吧?」王生水問。

「沒有,沒有,哪能呢。我曉得輕重的。」田家明趕緊搖頭。

「那就好。」王生水說。

王生水和小劉走了以後,李良梅從裡屋出來,田家明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你讓我先不要告訴安家兄弟,你咋又給王生水說了?你不曉得他和羅昌華穿一條褲子嗦。」李良梅問。

「這叫敲山震虎。我就是要看看,他們還有啥子招。」田家明說,「再說,他就是知道了,也拿我沒辦法。」田家明站起來伸個懶腰:「這次狗日的羅昌華能幹過明年,老子田字倒了寫。」

「還整起成語了,你咋啷個能幹。」李良梅瞪了他一眼,「我感覺你當這個副主任挺好的,非要去整人家老羅,缺德。」

「你懂個屁。」田家明瞪回去。

13.

安弘毅有些著急。弟弟和弟媳去縣裡面「告狀」已經走了兩天了,到底怎麼辦也不給個準話。秋老虎又凶,太陽一烤,熱得要命。看見何翠萍在門口不緊不慢的扇扇子,他心裡不禁冒出一股無名火。

「你扇個屁。」他罵道。

何翠萍知道他的脾氣,懶得理他,繼續扇扇子。安弘毅想把扇子拿過來,突然何翠萍用扇子捅了捅他。安弘毅往巷子口看了一眼,原來是羅昌華和劉新宏來了。

安弘毅剛想打招呼,何翠萍又捅了他一下,他猛然想起些什麼,故意對兩人視而不見。倒是羅昌華,看見夫妻兩愛理不理,也不搭話,徑自走進屋,拿個板凳坐下來,拿著一沓紙扇風。劉新宏也坐下,一言不發。

這下輪到安弘毅沉不住氣了,剛要說話,何翠萍卻搶過話頭:「羅支書,你們二位這是幹啥?又來欺騙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沒事還是快走吧。我們這廟小,容不下你們。」

羅昌華和劉新宏對視一眼,笑了。劉新宏很做作的嗅了嗅鼻子問:「安哥,你們家什麼東西放壞了吧?怎麼這麼臭?」

安弘毅臉上的慌張一閃而過,不過還是被劉新宏捕捉到了。

「這兩天天氣熱,按我說啊,你還不如把你爹就放在縣公安局,人家有冷庫凍著,不會出味道。」劉新宏說。

「那不行。」安弘毅講,「誰曉得他們公安局的要做啥子手腳,再說了,這是我老爹家,人不在了,也要在家裡。」

「安哥,我給你講,人死了講究入土為安,你這樣做,老人家不得安生的。」劉新宏說。

「我老爹有冤情,死得不明不白。」安弘毅穩住陣腳。「你們不要勸我,我一定要討個說法。」

「討說法可以的,」劉新宏拍拍他:「不過嘛,你也要聽聽人家鄰居們都咋個說,俗話說人言可畏,有些話真是不好聽...」

安弘毅想問鄉親們說了什麼,被何翠萍推了一把,又把話咽回肚子里。

羅昌華不扇風了,把手裡的紙遞給安弘毅,安弘毅不接,只是問:「這是啥子?」羅昌華說:「你不看算了,問我幹啥?」安弘毅拿過來翻看,羅昌華這才說:「這是王所他們剛剛從縣裡拿回來的法醫報告,你看仔細,最後那個是縣公安局的公章。」何翠萍趕緊湊過來,上面一大堆文字不太好理解,但是「安守禮系自縊身亡」幾個字倒是醒目。何翠萍看看安弘毅,安弘毅的表情有些不自在。

「你們串通好的,我不相信。」安弘毅說。

「弘毅啊,你孝敬老爹,我是曉得的。」羅昌華慢悠悠的說,「可是我得說一句,人心隔肚皮。你弟弟啊,跟你不一樣。你想想,你分家了,老安是和他一起住的時候出的事。要是不鬧一鬧,鬧出點動靜來,好顯得自己清白,誰知道外人怎麼說呢?」

「鬧也沒用。」劉新宏插話,「上吊自殺這麼明顯的事情,鬧到北京去都沒用。更何況,人家公安局的法醫鑒定書在這擺著呢。」

何翠萍一直在用眼睛看著安弘毅,安弘毅沒說話,只是不停的抽著煙。

「其實吧,鄰居們都曉得,你比道遠那小子成材,也比他孝順。」羅昌華說,「我也算是你長輩,老安生前跟我聊天的時候講過,說如果他不在了,更希望把房子留給你。唉,你說說,走的這麼突然,遺書也沒留一個。」

「不得了,」劉新宏插話,「這個房子起碼值三幾十萬,如果過幾年拆遷,可就更不得了了。」

「不得了啥?」羅昌華說,「房子又不是他的。」

「哎支書,我好像記得,」劉新宏問,「這個遺產分割是可以去法院起訴的吧?」

「那當然。」羅昌華說,「到時候法院要來調查的,村委會意見,鄰里意見,好像還有什麼?法院啷個曉得誰孝順誰不孝順?反正村委會意見最重要。」

兩人一起閉上了嘴,默默的抽煙。屋裡的空氣油膩膩的,像是能粘在褲腿上。

「弘毅啊,如果遺體還要放,最好安個空調。」羅昌華邊起身邊說,劉新宏也跟著站起來,「到時候鄰居要是來村裡面投訴,我可是要管的哈。」

「不用裝了。」安弘毅看了何翠萍一眼說,「羅支書,我早就懷疑我弟弟虐待我老爹,到時候你可得秉公執法啊。」

「不要亂講,我哪裡能執法?法院才能執法。」羅昌華揮揮手告別,劉新宏跟在後面。

14.

安道遠和李福妹好幾個月沒來縣城了,這次過來,順便去商場逛了逛,給李福妹買了衣服。李福妹心情不錯,從商場出來,兩人又來到數碼城,給安道遠買了一部新手機。

「老公,你說說,咱們這次能拿到多少錢?」兩人往賓館走的路上,李福妹問安道遠。

「不知道。以前又沒幹過。」安道遠笑笑,「不過應該至少有兩三萬吧,李良梅不是說嘛,一般都是好幾萬。」

兩人在憧憬中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信訪辦上訪。誰知道信訪辦的工作人員聽他說完經過之後,只給了一句答覆:「報案。」

「哎你這人,」李福妹不滿,「我們就是報了案沒用才來這裡的,我不管,你必須給我個解釋。」

工作人員不理她,直接叫下一個號了。後面的老太太滿面春風的把李福妹從座位上擠開,跟工作人員聊起了房屋拆遷的補償問題。

「好像沒什麼用。」安道遠嘀咕。

「你還好意思說!關鍵時候能不能吱一聲!」李福妹抱怨。

兩人就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接到了來自安弘毅的電話。電話突然響起的時候,李福妹還很激動,以為是村委會或者鎮裡面反饋信息了。

「道遠,你和福妹回來吧。我有事跟你們商量。」安弘毅說。

「哥,你別開玩笑,我們在信訪辦呢,正排隊,有啥事電話里講嘛。」安道遠不耐煩。

「道遠,我是認真的,你們別鬧了,先回家再說。你們不知道,老爹都發臭了。街坊鄰居看笑話。」安弘毅說。

安道遠看了李福妹一眼,大聲問:「你啥意思?當時不是說好了的嗎?」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盤。」安弘毅也不客氣了,「你跑去一鬧,好讓別人都知道你孝順,到時候好拿房子是吧?我還沒跟你追究呢,老爹到底為啥上吊?要不是你對他不好,他能上吊?」安弘毅激動起來,「就你聰明!別人都是笨蛋!我告訴你,你趕緊滾回來,我已經去法院告你了!」

「你有病吧!」安道遠在電話里吼道。李福妹砸他一下:「你有話好好說不行?」安道遠吼:「他們兩個畜生要告我們!要搶房子!」李福妹馬上搶過電話吼回去:「你們兩個腦子有病!缺良心!」

安弘毅已經把電話掛了。

15.

「狗日的田家明真是這麼說的?」劉新宏突然站起來時弄倒了身後的凳子,嚇了王生水一跳。

「你先坐下!」王生水說,「人家只是提了一下苞谷的事情,你這麼激動幹啥?」

「王所你不曉得,這個田家明鬼心眼多得很,一直想把縣裡給的扶貧項目引到他家的土地上,這不支書沒同意嘛?他算盤打得響,第一天告訴安家兄弟這個苞谷的事情,第二天兄弟兩就能鬧到縣裡去,說苞谷政策害死人!如果捅大了,全鎮班子可能都要走人!」劉新宏恨不得跳到桌子上去。

「你不要把人想的這麼壞嘛。」王生水息事寧人,「你看,安家兄弟現在明顯還不知道苞谷的事情,要不然你們兩個能勸得動安弘毅?」

「那也不對。」劉新宏聲音很大,「除了他還能有誰?」

王生水不耐煩:「那你說,如果是他搞的鬼,他為啥要告訴我?他不曉得我會來告訴你們嗦?」

這下把劉新宏問住了,他說:「也是。」坐回了椅子上。突然又一拍桌子站起來:「此地無銀三百兩!他這樣告訴我們,就顯得他很清白!我們雖然覺得他有動機,但是事情鬧大了,別人就會說,哪有像他這樣賊喊抓賊的!對吧,支書?」

「有道理!」王生水猛然點頭,「人家說了,玉米的事情,鄰居們都曉得。萬一出了事,他去跟鎮里講,他是提醒過你們的,至於是誰告訴安家兄弟的,反正不是他,除非你們拿證據出來。」

「拿個屁證據。」劉新宏說,「他能留下啥證據?找別人傳話噻。」

羅昌華緩緩點頭:「他這樣搞,還有一層意思,要看我們咋個處理這件事。處理得不好,咱倆下台,他找關係頂上,處理好了,他去鎮裡面搶功勞,說是他提醒我們的,兩面得便宜。」

「這個狗東西!」劉新宏恨恨的說,「就算我不幹了,也不能讓他上!不能便宜了他!」

「那你有啥辦法?」王生水笑,「你別說,這個田家明的鬼點子還真不少。」

劉新宏冷笑,羅昌華抽煙,王生水看沒人說話,乾脆拿出手機。

羅昌華把抽到半截的煙掐滅,問王生水:「王所,你剛才說,老安上吊那天,本來是先出去了一趟,隨後又回來的?」

王生水點頭:「對啊,這個不光田家明這麼說,別的鄰居也都這麼說。還說他回來的時候,情緒就有點低落。這有啥?自殺前情緒不都低落?關鍵是沒人知道他離開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劉新宏贊同:「如果知道了,咱們的案子不就結了?」

三個人都不說話,吧嗒吧嗒的抽著煙,屋子裡煙霧繚繞。

「我想到一個辦法。」羅昌華突然一拍桌子:「既然都不知道真相,那我們就想辦法弄一個真相。」

劉新宏一頭霧水:「支書,你能不能講明白點?」

羅昌華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又突然停下,像是有些興奮。

「如果我告訴你,老安是被紅包逼死的,你信不信?」

「太扯了,紅包哪能逼死人呢。」劉新宏笑了,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你別說,還真不一定!這事放在別人身上不可能,放在老安身上啊,還真不一定!老安出了名的倔脾氣,早些年給人家算命,條件好,但是兩個兒子不爭氣,給的紅包肯定不如安守智給他的大!說不定走到一半,覺得沒面子,越想越難過,就回家上吊了!」

王生水恍然大悟:「沒錯!這樣一來跟別的口供也就吻合了!」

劉新宏興奮:「對對!如果老安是因為這個上弔死的,那無論他們怎麼去鬧,我們都有辦法說得通了!」

王生水也笑:「沒錯!老羅啊,平時看不出來啊,你個老東西有點聰明的!」

羅昌華緊縮的眉頭終於放開了些:「光我們幾個說沒用,我們再討論討論細節,王所,到時候你可能還要帶著小劉去一趟王文學家。」

王生水會意:「你放心,這個我拿手。」

16

小劉禮貌的拒絕了王文學遞過來的雪茄,但王生水顯然抽的很起勁。

小劉本來覺得,沒必要去查王文學一家,就算不是自殺,也不會跟幾十公里外的王文學家有關係啊?但畢竟拗不過王生水。

王文學的豪宅哪怕在全鎮都是出了名的,三層,20多個房間,4個車庫。小劉每次路過都會心想,這房子要是在城裡該多值錢,這次進屋,豪華的裝修更讓小劉感慨貧窮限制了自己的想像力。

王文學和王生水聊得起勁,小劉喝了口咖啡,正想掏出手機來看,只聽見王生水問了句:「你們家,和你三哥家的關係咋樣?挺親的是不是?」才反應過來這位王所長要進入正題了。

「我老婆兄妹5個,就剩他們兩個了。」王文學看上去心情沉重。「兩個人關係好啊,從小就好。我家那個小時候不愛讀書,是她三哥一直管著她。剛結婚那陣子,我們家裡窮,三哥還經常幫襯著。好人不長命啊。」——王文學拿紙巾邊擦眼淚邊說:「這不,我家那個這兩天難過的要命,誰都不想見,王所你可千萬別怪她。」

「當然當然,人之常情。」王生水說,「我過來是想問問,安守禮出事那天,你家兒子正在辦酒?」

「是啊。沒想到他會在這天想不開。」王文學長吁短嘆。

「我聽說,老安那天本來也打算來的,但是走到一半又回去了,你知道不?」王生水盯著王文學問。

「我咋個知道?結婚那天忙啊,手忙腳亂的。我都不知道他沒來,後來聽別人講,還以為說笑呢,誰知道是真的。」王文學又嘆了口氣,看上去很不好受。

「你家兩個兒子都爭氣啊。」王生水突然說。

「爭氣個屁。」王文學不滿,「還不是在家裡飯店幫忙,大的一個還能勉強讀個大學,小的一個連大學都沒畢業,還爭氣?」

「你太謙虛了,兩個兒子,兩個飯店經理,你哥家的呢,兩個農民。」王生水笑。

「哎,哪個講,」王文學笑眯眯的講:「我三哥這個人有文化,兩個兒子也有文化,不像我們家那兩個,啥道理都不懂。」

「你們家裡有錢,你三哥家頭沒錢,那結婚搭禮的話,你們咋個搭法?」王生水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搭多了你們吃虧,一般都是搭一樣的吧?」。

「一樣啊,一樣。」王文學馬上說,「這些年禮重,親戚之間,當然要多給點。但我三哥那個人,從來不佔便宜的,你給他多少,他就原模原樣還多少。」

王生水點頭,「那前年他兒子結婚,你給了多少?」

王文學想了想說:「好像是五萬,不對,是六萬。結婚一般雙數。」

王生水又問:「那王小髮結婚,他們給了多少?」

王文學嘆口氣:「人都不在了,誰還在乎這個?只不過以前欠三哥的情,我們還不了嘍。」

王生水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問,他的兩個兒子給了多少?」

王文學說:「這個我不記得了,得翻禮簿。」

兩人加小劉在5本厚厚的禮簿上找了半天,才看到「安弘毅2000」和「安道遠2000」幾個字。王生水看著王文學,王文學笑了笑:「哎,年輕人之間的事,我們不摻和。」

王生水也笑:「我明白,我明白。」

王文學非要留兩人吃飯,王生水搬出規定,好不容易才脫身。上車以後,王生水問小劉:「怎麼樣,多少?」

「一萬。」小劉給王生水看手機簡訊,「王小發是我同學,應該不會騙我。他哥王大發也是一萬。」

「安家結婚,王家一家老小一共給了8萬,王家結婚,兄弟兩一共給4千。」王生水說,「狗日的,搞不好啊,羅昌華還真說對了。」

「我還是覺得不太可能,」小劉講,「老安家的日子其實過得不差,紅包這個事情,量力而行,哪能因為這種事情想不開呢?」

「那可不一定。」王生水難得的嚴肅,「親戚之間的關係最複雜。這個安守智啊,可沒那麼簡單。哎,算了,一言難盡。這中國人啊,就是人多。人一多,有什麼樣的人都不奇怪。」

「可是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小劉嘟囔,「我覺得,還是玉米那個原因可信點。」

「開你的車。」王生水不耐煩。

17.

龍鎮長在辦公室簽文件,外面突然吵吵嚷嚷的,感覺突然出現一大堆人的樣子。龍鎮長不太高興,想打電話讓辦公室吳主任去處理一下,結果剛拿起電話,吳主任就氣喘吁吁的跑進來,邊跑邊說:「鎮長,出...出事了!安守禮的兩個兒子,把老爹的棺材抬到政府門口了!」

龍鎮長一聽,感覺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反應了幾秒才吼道:「羅昌華呢?羅昌華幹什麼吃的?」

吳主任說:「已經派人去找了,電話打不通,應該馬上就到。」

龍鎮長站起來罵了兩句什麼,又坐下,又站起來,說:「你去,讓彭鎮長去處理一下,給他說,千萬不要把事情鬧大,趕緊讓他們把棺材抬走。不,不不,我親自去,我看看他們要幹什麼。沒他媽天理了。」

吳主任最有眼色,一邊讓辦公室新來的小蔡趕緊給王生水打電話,一邊挨個辦公室通知,讓在家的男人們都下來,千萬別讓鎮長有什麼閃失。布置完畢,吳主任想了想,又給縣委宣傳部自己的大學同學打電話,電話佔線,吳主任急的跺腳。

樓下的人越聚越多。安弘毅兩口子和安道遠兩口子一邊兩個,守在棺材旁邊,見龍鎮長一出來,四個人毫無懼色,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

龍鎮長已經鎮定下來,率先發問:「你們兄弟倆,不讓老人家入土為安,到底什麼意思?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說,要來這一套?你們想沒想過,老人家會怎麼想?」

安弘毅說:「龍鎮長,我們老爹一輩子辛辛苦苦,為國家做貢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說說,我們做兒子的,還不能替他伸冤了?」

龍鎮長說:「有什麼情況,去找公安局報案!有問題解決問題嘛!你們這樣,有什麼幫助?有什麼好處?還不是讓街坊鄰居看笑話?像什麼樣子!」

李福妹冷笑:「冤有頭債有主,鎮長,我老爹是被政府逼死的,我們找政府有什麼問題!」

龍鎮長火冒三丈,但馬上又冷靜下來,心想這麼多人,可不能在這裡說,趕緊給旁邊的人使眼色,一邊說:「有什麼話,到鎮政府,坐下來慢慢說!如果鎮政府真的能幫上忙,我們肯定幫!好吧?如果政府裡面有哪個幹部,真的出了什麼問題,我們也絕不姑息!吳主任,快快,把他們請到會議室,小蔡!你趕緊找幾個兄弟,找輛車,把棺材先運回去。」

何翠萍一把拉住龍鎮長:「鎮長,有什麼話,我們就在這裡說,讓鄉親們評評理,好吧?只要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有啥不能當著大家說的?」

李福妹也大喊:「對,也讓大夥評評理,看看我們老爹到底死得冤不冤?」

此時周圍的人已經越聚越多,人群中居然還有人零星喊了幾聲「好」。

龍鎮長已經在心裡把羅昌華罵了好幾十遍,但事到如此,如果不妥善處理,後果肯定不堪設想。想到這裡,龍鎮長已經動了棄車保帥的心思,心一橫,也顧不上旁邊的吳主任在一直拽他袖子,問道:「你們說,你們到底有啥委屈?」

話音剛落,明亮的警笛聲就響了起來,龍鎮長如蒙大赦:「鄉親們,公安局的同志來了,我們看看公安局的同志怎麼處理。」人群很自覺的讓出一條道,很快,警車就到了面前。車門打開,王生水和小劉一邊一個下來,羅昌華和劉新宏也到了,最後下來的則是一位女士,當她挎著名牌包包走下車的時候,安家兄弟結結實實的吃了一驚。

居然是安守智到了。

18.

安守智踩著高跟鞋,蹬蹬走到安弘毅跟前,安弘毅還沒來得及說話,嘴上就挨了一個嘴巴子。安道遠喊了聲:「你搞啥?」也挨了一個嘴巴。

李福妹不願意了,扯起嗓門吼起來:「你搞啥?和當官的穿一條褲子了?」安守智輕蔑的說了句:「安家怎麼娶了你這麼個潑婦,丟祖宗的人。」何翠萍看了李福妹一眼說:「四姑,你到底什麼意思,總得給我們說明白吧?」

安守智咚咚走到棺材旁邊,伸出戴著三枚戒指的手,指著何翠萍說:「我嫌你們丟人!丟祖宗的人!」

場面就這樣僵持下來。安弘毅覺得事情不對勁,走到安守智跟前悄悄問:「四姑,你這是咋回事?」

安守智毫不領情,推了安弘毅一把說:「你們兄弟兩個,老爹死了,不想辦法趕緊入土為安,在那邊天天爭家產,今天在家鬧,明天去法院鬧,安家的臉都被你們丟光了!昨天晚上,我夢見你們老爹,你爹抱著我就哭,說他屍體都快發臭了,再這樣下去,要耽誤他轉世投胎了!」安守智越說越傷心,索性哭出聲來。周圍有群眾目睹過安守智和老安在葬禮上兄妹情深的表現,不禁唏噓起來。

安道遠湊過來小聲說:「四姑,你不知道,只要把這個事情和種苞谷的事聯繫起來,至少能得好幾萬塊錢呢!」

安弘毅也義憤填膺:「沒錯,四姑,你不知道,他們太欺負人,一開始騙道遠,後來又騙我去法院告道遠,要是不想辦法鬧一鬧,還以為我們好欺負!」

安守智狠狠地瞪了兄弟倆一眼,說:「你懂個屁。」隨即招手示意兩兄弟湊近些,給兄弟兩人耳語了幾句。安弘毅的臉色立刻變了,一臉驚奇的看著安守智,安道遠看著安弘毅,又下意識的去找縮在身後的李福妹,有些不知所措。

周圍的群眾感覺一場好戲要變成家務事了,感到有些興味索然。羅昌華給劉新宏使了個眼色,劉新宏大聲說了句:「哎呀大清早的,守著人家家頭棺材做啥子。」就作勢回頭要走。旁邊的群眾頓時散去了三分之一。吳主任見狀,走上前說:「散了散了,各忙各的去,清官難斷家務事。」小蔡趕緊招呼身旁的同事上去搬棺材,安弘毅吼了句:「不許搬!」安守智馬上吼回去:「自家老爹的棺材讓別人搬!趕緊自己搬走!」李福妹醞釀了一會,正要大聲吆喝兩句,安道遠趕緊拉了她一把,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李福妹聽了看看他,又看看安守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但終究沒再說話了。

也就是一會的功夫,人群的散去便成了滾滾碾過的歷史車輪,難以逆轉了。安家兄弟兩沒有阻止,而是緊張的和自家媳婦商量著什麼。龍鎮長看得高興,剛剛對羅昌華的怨恨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一把拉過羅昌華問,「這到底咋回事,她給他們兩說了啥?」羅昌華笑了笑說:「我回頭再給你彙報,先把這邊處理好。」龍鎮長一想也是,立刻雷厲風行的發號施令,不一會,鎮政府門口便空蕩蕩的,只留下幾位當事人,和一口孤零零的棺材。

安弘毅問:「四姑,你這是何苦,我們聽可靠的人講了,這樣把事情鬧大,只要扯到減種玉米這個事情上,鎮裡面肯定要拿錢的。」安守智冷笑:「你們懂個屁!我哥那麼聰明的人,怎麼生了你們兩個蠢貨?」安道遠不服氣:「四姑,你看你說的,那田主任還能騙我們不成?」安守智翻了個白眼不說話。

何翠萍腦子轉得最快,拉了安道遠一把說:「那我們就謝謝四姑了,我們本來就是想要點錢,讓老爹走得風光一點,現在既然四姑出錢,那我們目的也達到了,就不用再鬧了。」李福妹接腔:「對對對,還是四姑最好,又有本事,又體貼咱們老爹。」安道遠打斷她:「不對,四姑的意思是,她出喪葬費,然後再給我們一家兩萬,這個可要說清楚,不是說拿我們的兩萬當喪葬費。」安弘毅見安守智又要發作,趕緊推了安道遠一把:「四姑是啥人,四姑說啥就是啥,你以為跟你似的。」安道遠這才閉嘴。

19.

第二天正好是個黃道吉日,在安守智的親自操持下,老安下葬的時候也算風風光光,令人歆羨。

安弘毅夫婦和安道遠夫婦披麻戴孝,一路護送老安上山,哭得魂不守舍,令人心碎。安守智王文學一家也在送葬的隊伍里,神色黯然。何朝蘭起得太早,有些賭氣,王小發正捏著她的手安慰她,哄了半天才露出點笑容。

吳主任受龍鎮長的委託,也來送葬。他扯過一旁的羅昌華說,龍鎮昨天很高興,已經跟上面做了彙報,羅支書你這次搞到事了。羅昌華說,小事小事。吳主任又問,你到底咋擺平安家老娘們的?出賣色相了是不是?羅支書踢了他一腳說:去你媽的,我色相不如你,要賣也賣你的。

小劉一路跟著劉新宏,正在問事情的經過,一臉的不可思議。

「二哥,所以你們就給安守智說了一遍案情,她就願意出錢了?」小劉問。

「也不光是。」劉新宏看了看周圍說:「我也就告訴你,別跟別人說了。知道不?」小劉趕緊點頭:「肯定的肯定的。」

劉新宏小聲說:「羅支書給安守智講了一遍案情,告訴她,老安很明顯是紅包逼死的,然後給她說,如果這個事情鬧大,他這個支書就做不下去了,如果他做不下去,他就把這個事情捅到網上去,到時候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安守智跟她家老頭子商量了半天,好像還吵了一架,最後才答應的。」

小劉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果事情捅到網上,他們家飯館的生意肯定要受到影響,說不定還要有很多人指著鼻子罵她。她拿錢送葬,還能得個好名聲。」

劉新宏點頭:「這叫什麼?這叫雙贏。剛才我過來,就聽見好多人在說,安家四妹最仁義,安家老三家的兄弟倆沒出息。你說說,她安守智又不缺錢,幾萬塊,就算廣告費了。」

小劉佩服的點頭:「也虧得你能想出這麼好的辦法。」

劉新宏笑:「你個瓜娃子才吃了幾年乾糧?學著點吧!」

兩人又走了幾步,小劉突然問:「二哥,我還有個地方想不通,你說說,老安到底是因為啥上吊的?還真的會有人,能被這種事逼上吊?」

劉新宏看了小劉一眼:「老安咋死的,管你啥事?能結案就行唄。你真想知道,你自己去問老安啊。」

小劉推了劉新宏一把,心中卻覺得,話糙理不糙。

田家明和王生水走在隊伍後面。田家明面色鐵青,王生水則神情悠閑。

「真的就是這樣?」田家明一臉難以置信。

「這麼多年老朋友,我騙你幹啥?」王生水拿出打火機又放回去,田家明早上遞給他的雪茄實在誘人,「你啊,比起老羅,還是嫩了點。」

「我還是想不通。」田家明聲音雖小,語氣卻嚴峻:「就算老安真是紅包逼死的,跟你安守智有啥關係?你好心好意送禮,他想不通是他自己的事,對不對?退一步講,實在不行上法院啊?法院還能判她賠錢?她做這麼多年生意,這點事想不明白?」

王生水息事寧人:「哎呀,商人的思維,跟你不一樣。」

田家明冷笑:「放屁!安守智王文學兩口子什麼人我不知道?這些年開酒店,有多少事是我幫他們擺平的?一男一女兩隻老狐狸,成精的那種老狐狸!她能吃這種啞巴虧,我死都不信!」

王生水敷衍的笑笑:「那你說,是因為啥?要我說,老田,木已成舟,你呀,好好當你的副主任,再等兩年,老羅的年紀也不小了。」

「要不,就是安守智心裡有鬼。」田家明恨恨的說。

「你莫發憨了,能有啥鬼?」王生水嗤笑,「難道老安是她殺的?」

「你神經病。」田家明瞪他,「不管咋樣,我一定要搞清楚。」

田家明話音未落,安守智的哭聲再一次越眾而出,響徹雲霄。鞭炮聲不失時機的躁動起來,又把安守智的哭聲壓了下去。老安總算是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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