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浮世繪與浮生夢

和所有人一樣,李建軍也曾年輕過,那時他可遠沒有如今這樣沉穩。

相反,他魯莽,叛逆,自恃才氣,喜怒形於色,整日肆意妄為,惹是生非,常常捲入麻煩而自顧不暇。

所有人都認為他無藥可救,除了有個扎著馬尾的姑娘對此持保留意見,她叫張乃霞。為什麼?因為愛情是盲目的。

能盲目到什麼程度?據說當時全縣聞名的小流氓李建軍,有天對她略帶戲謔的唱崔健的歌:

告訴你我等了很久,告訴你我最後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雙手,你這就跟我走; 這時你的手在顫抖,這時你的淚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訴我,你愛我一無所有…

還沒到「一無所有」時,張乃霞竟然不顧矜持,猛然抱緊了李建軍,低聲啜泣道:我願意,反倒把他嚇了一跳。

然後他們就稀里糊塗的確立了戀人關係。

要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縣城,適合談情說愛的去處著實有限:

人民公園呢,地方不大設施不多,好在落了門票不要錢,但要以辯證的眼光看待問題——既然免費,那麼老人和孩子喜歡沒事就往裡鑽,周末尤其接踵而至。

試問,在如此嘈雜的大環境下,在廣大婦女同胞和未來花朵的注目禮下,李建軍怎麼愉快的和張乃霞搞小動作?

改革開放剛放開,飯館子數量是多了起來,但量變未能引起質變,尤其是服務態度上,還是停留在之前大鍋飯時期那般倨傲——愛吃吃,不吃就滾。

倘若他們填飽肚子後多聊一會人生理想,服務員就拿著掃帚,孜孜不倦的在邊上趕看不見的灰塵。

電影院吧,總去也就膩了,而且負責人品味有限,大都引進質量不佳的港台喜劇片和武打片,大陸的好不容易有部《紅高粱》,宣傳工作的倒是做得神秘,小黑板上斗大的字:少兒不宜。李建軍當時一看:呦,敢情這個好,硬拉著羞紅臉的張乃霞去觀摩,

結果卻是標題黨,全程沒看出個「不宜」的子丑寅卯,倒是瞥見了幾個穿著育英中學校服的半大面孔。

每當無處可去的時候,李建軍就用他那嘎吱作響的自行車,載著馬尾姑娘去縣圖書館。誰能想到,弔兒郎當遊手好閒的李建軍,竟然可以在那一坐就是一整天。

當然我們得承認,這固然託了張乃霞的福(她被父母拖關係安排進了這裡當管理員),但這也恰恰反映了他為數不多的優點——愛看書,雖然雜書居多。

人們有時候很是困惑,像李建軍這種地痞流氓,怎麼能在圖書館看的下去書,通常這裡正襟危坐的,不應該是那種帶眼鏡夾公文包「吃公家飯」的「知識分子」嗎?

群眾的困惑得不到合理解釋,就會變成茶餘飯後的嗤笑——「裝什麼大尾巴狼,認識幾個字嗎」,為張家的姑娘嘖嘴表示可惜的同時,順便當成教育孩子的反面典型——「你可不準學她,以後搞對象一定要聽媽的知道嗎」。

的確,人生是有那麼多的坎坷不易,但此刻沉浸於書本(不是學校里那種或政治洗腦或脫離實際的教科書)的李建軍卻忘卻了這些煩惱,時而嘴角卻彷彿灌了鉛一樣沉重,時而不斷翻閱後眉頭又重新舒展。

「 我抽煙,我喝酒,我愛講葷段子,但我是個好青年。」自從和張乃霞在一起泡圖書館後,李建軍卻對原來深信不疑的想法有所改觀(當然,最後一條愛好還是保留下來了,只不過講得更隱晦罷了)。

每當他思考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笑意盈盈的看,好像他會發光一樣。即使他看的是《金瓶梅》,那也是閃爍著智慧的淫光。

眾所周知李建軍並不是像陰極熒光管一般的光源,所以唯一可靠的解釋是因為愛情,他在張乃霞眼裡發著光。

但愛情向來是沒有邏輯可言的,所以往往不可預知和無法解釋,這些性質產生的悖論或許才是愛情的迷人之處。

回去的時候他們接吻,撫摸,互相敦促白天未能完成的革命友誼。

他們生生不息,運動不止,八駿日行八百里,共工頭撞不周山,結束後則會相擁而眠。

有時候,他們也會因為生活瑣事而爭吵,不過通常像孩子般隔夜就忘,

有時候,張乃霞會因為吃醋而開始生悶氣——「好啊,你竟然趁我不在偷偷看鐘楚紅的海報」,這時李建軍就總會沒皮沒臉的撓她的痒痒肉,直到她笑著打開他做怪的手。

更多的時候,她會半卧在院里的銹跡斑駁的葡萄架下,搖晃在鋪有涼席的長搖椅上,枕在他的有溫度的臂彎間。

他脫口而出北島和顧城的愛情詩句,她輕搖蒲扇替他撫平眉眼裡的些許倦容,

他們一仰首,就能看到喧嘩的白晝消逝,看到絢爛的黃昏流轉,看到最溫柔的長夜已然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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