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冢

豫章城雖然不大,但是五臟俱全,除了酒肆邸店,勾欄瓦舍,錢莊布鋪,南北雜貨,早晚市集一應俱全。每家店都是獨一處,沒有店名,人們只說去喝酒,去買布,本地人一聽就懂。

黃將軍的藥鋪坐落在三眼井街的東邊,歲月推移,三眼井已經填成平地,黃將軍的藥鋪卻欣欣向榮,有一副天地同壽的架勢。黃將軍姓黃,將軍是外號。外號的來由查無出處,有人說是因為黃將軍有個將軍肚,有人說是因為黃將軍年輕時當過兵。黃將軍對自己的事情諱莫如深。他的胖臉紅撲撲的,潔白的下巴上留著一小撮山羊鬍,總是笑眯眯的。人們從他的臉上讀不出陳年往事。

黃將軍的生意很好,藥鋪每天門庭若市。黃將軍對此是很開心,但是這種喜悅在道德上是立不住腳的。藥鋪和棺材鋪一樣,老百信樂得見店鋪門可羅雀,掌柜面黃肌瘦比,這說明國泰民安,歌舞昇平。因此藥鋪常常要貼「但願世間人常壽,不惜架上藥生塵」的對聯,違心也好,真心也好,大家瞅著舒心體暢。

但是黃老闆偏不。黃老闆在門扇上貼的是:「僧道無緣,概不賒賬。」別人開藥鋪,店裡常掛著「術紹岐黃」「起我沉痾」的匾額。黃將軍的鋪子里只有一面「隆瑞豐祥」。豫章城裡的人多半就看不起黃將軍,覺得這個黃將軍體寬心狹,愛財如命。黃將軍對別人說什麼不在意,也不上心。他有家有口,妻子如花美眷,兒子正值總角,他的心思是怎麼把自己的小日子過紅火。

豫章城裡的人怎麼也想不到黃將軍是怎麼和許塵成了莫逆知己。這件事如同黃將軍的外號一樣無據可靠。

許塵三十有五,是個江湖遊俠。常年戴著一頂竹篾斗笠,手持一柄切玉斷金青鋒劍。這把劍上斬貪官污吏,下斬山妖野怪。許塵為豫章城的人做過許多好事,茶樓上還有說書人講許塵的故事。

許塵每月初五來一次藥鋪,來時很少空手。有時背著一頭獐子,一對熊掌,一顆夜明珠,一副唐寅的字畫,有時也只帶一把木劍,那是給黃將軍兒子的玩具。更多的時候許塵帶來的是一身的傷。每當這時,黃將軍就把店裡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什麼金瘡葯,行軍散,貴重的藥材諸如犀角、麝香,一點都不省。

許塵在黃將軍的家裡住上十天半個月,靜待創口結痂。有時候他興緻來了,就會在後院舞劍。許塵舞劍不用真劍,許塵說自己的青鋒劍殺氣太重。他隨手撿起一根樹枝,捻起一根衰草,就能當空而舞。黃將軍看不懂劍法上的高明,但覺得許塵的身姿實在絕妙。曹子建的「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用在許塵的身上也不誇張。

許塵和黃將軍的關係亦兄亦友,許塵說黃將軍起碼救過自己二十次,這輩子還不清,只能下輩子還。黃將軍卻從來沒有要許塵報答的意思。他雖然開著藥鋪,時不時要和黑白道上的人打交道,但有了委屈也把牙往肚裡吞,遇事但是卻未求過許塵。

這天許塵初二就來了,黃將軍當時帶著一個管事,一個刀上,去鄰縣採買藥材未歸;妻子去龍王廟燒香禮佛,讓十歲的元元在店裡背《湯頭歌訣》。

許塵來到店中,衣衫破敗,黑髮虯結,鮮血混著泥土粘在臉上,身上幾十處刀劍創傷。

元元看見許塵的樣子嚇了一跳,躲在櫃檯後面。原來十日前,許塵在淮陽殺了一位知府,行跡卻被友人泄露,導致被官兵追殺。他一路趕來豫章,已是強弩之末,如今追兵將至,自己命懸一線。他求元元把自己藏在店裡。

元元又驚又怕,呆若木雞。門外車馬嘈雜,許塵知道追兵已至。他問元元店鋪中藥倉在哪。元元指了指頭頂。原來店鋪頂格之上,椽瓦之下,還有一個隔間,用來存放藥材。許塵腳踩櫃檯,飛身抓住房梁,掀開覆板,鑽進了隔間,又把覆板闔上,留下一條縫隙,觀察情形。

這時幾個侍衛走了進來,為首侍衛叫范勁凌,素以心思縝密,手段毒辣著稱。他穿盤領淄衣,戴鐵線襆頭,提一把厚背砍刀進來。元元急忙翻身坐在櫃檯上,把許塵留下的腳印壓在屁股下。

范勁凌問元元許塵去哪了。元元搖頭,一問三不知。范勁凌不信,他威脅元元如果不交出許塵,就要讓他家破人亡。范勁凌拔出砍刀,一刀把櫃檯劈成兩段,元元從櫃檯上摔下來。他從小嬌生慣養,黃將軍兩口都捨不得對他橫眉豎眼。他站起身,拍乾淨身上的灰,嘴更硬了。一口咬定自己沒見過許塵。

范勁凌的兩個手下正要發作,卻被他攔住。他從懷裡掏出一隻石英磨製成的透鏡,放到元元面前。他說這個鏡子是從西洋傳進來的,一能聚光成火,而能洞幽燭遠。兩京十三司也沒有幾件這樣的寶貝。

元元接過透鏡,把玩了一會,到處看看,果然分毫畢現,地上的灰塵,藥丸的紋理都清清楚楚。元元越玩越愛不釋手,范勁凌卻把透鏡奪了回去。元元的眼睛黏在透鏡上拿不下來,眼珠子跟著透鏡轉。

范勁凌又問了一遍元元,許塵是不是在店裡。元元愣愣地點頭。兩個手下立刻在鋪子里翻箱倒櫃。范勁凌又問許塵在哪。

元元顫顫緩緩抬起胳膊,手握成拳,猶豫著應不應該指出來。范勁凌打量四周,許塵一定就藏身於此這時,許塵正在頂格上看著一切,他的一滴血從傷口中落下來,正好滴在范勁凌的額頭上。

范勁凌還沒有反應過來,許塵就仗劍躍了下來。范勁凌拔刀相向。兩人鬥了數回合,許塵傷口破裂,折在了范勁凌的刀下。范勁凌抓住了許塵,把透鏡扔給了元元,臉上露出嘲笑的神情。

不久,黃將軍的妻子燒香回來,她打聽明白了一切,放聲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給元元收拾行李,讓元元離家出走,再也別回來。誰知道黃將軍那天晚上提前回來,他看見店鋪里一片狼藉,就問妻子和元元出什麼事了。妻子還想隱瞞,但元元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黃將軍怒髮衝冠,他把透鏡從元元手中搶了過來,摔了個粉碎。元元看見費勁心思得到的透鏡碎了,放聲大哭。

黃將軍嘆了口氣,從葯櫃里取出二錢砒石,兌水讓元元服下。妻子也哭了起來,她抱住黃將軍的腰,說如果元元死了,自己也不願苟活。黃將軍推開妻子,把葯碗放在元元面前,讓他自己喝。元元哭得涕泗橫流,他捧起自己臉一般大的葯碗,咕嘟咕嘟開始喝。他喝了一會,停下來,接著哭。黃將軍也開始哭,他一邊哭,一邊安慰元元「乖,喝了吧,喝了就沒事了。」元元又開始喝葯。這時,妻子上前,把葯碗打翻。她指著黃將軍大罵一頓。

黃將軍低頭收拾碎片,他悠悠地說:「我沒有這個兒子。」

第二天,元元死在了自己的床上,身體僵硬,七竅流血。妻子看見兒子的屍首後肝腸寸斷,也服毒自盡了。

黃將軍把妻子兒子下葬,請了佑民寺的法師放了三天焰口。幾天時間,黃將軍鬚髮盡白,人瘦得抽條。他把夥計辭了,家產和藥材都賤賣了,大門一封。走在豫章城內,竟然人認出他來。

在官府,上下打點都是花錢的。黃將軍一頭扎進了府衙的大門,上下使錢。一個司獄告訴他,這案子要提交到提刑按察使。

黃將軍帶著全身家底求見按察使,被檢校、照磨、知事、僉事一路盤剝。到了按察使這,他奉上一盒喬家柵的點心,裡面裝的是二百兩雪花紋銀。按察使收下了點心,讓黃將軍回去等消息。

黃將軍不死心,他知道許塵在豫章城中極有聲望。他找遍城中富戶,卻全都碰了釘子。樹倒猢猻散,往日對許塵歌功頌德的居民都門戶緊閉。許塵從一代大俠變淪落成無人問津的階下囚。

黃將軍心灰意冷,只能回到家中枯等。誰知等來的卻是許塵秋後問斬的消息。他去大獄裡探許塵,許塵見他形影相弔,滿頭銀絲,就知道他為了自己吃了許多苦頭。他安慰黃將軍,說生死有命,無需強求。他從草席中捻出一根稻草,說,「我最近又創了一套劍法,請黃兄指教。」黃將軍覺得這是他一生中看過的最美的劍舞。

黃將軍從大獄離開後,又找到按察司府上。按察司沒有見他,見他的是一個師爺。他把身上最後的玉簪給了師爺,玉簪是妻子的遺物。師爺告訴他,許塵的案子已經板上釘釘。但是按察使信佛,好讀佛經,如果你能帶著咸通九年的雕版刻本《金剛經》來找按察司,那許塵也許還有救。黃將軍又問那《金剛經》位於何處。師爺如實說,在當朝內閣首府,謹身殿大學士,嚴嵩家中。

師爺這話又如五雷轟頂,黃將軍剛有的一點希望就被磨滅。嚴嵩身居高位,住深宅大院,要取他家的東西,好比痴人說夢。人非鬼神,豈能穿牆遁跡,隨心所欲。黃將軍聽完師爺的話後,如失了魂一般在街上遊盪。

話分兩頭,許塵在獄中等待死刑。一天,司獄過來打開牢門,告訴許塵他無罪,可以走了。許塵不明就裡,司獄也不明就裡,他只是按照吩咐辦事。

許塵重獲自由。第一件事就是來藥鋪中找黃將軍。可是藥鋪已封,門楣上插著白幡。鄰居告訴許塵,黃將軍已經去世了,屍體還停在家中。許塵看見屍體,昔日好友,如今人鬼殊途,任你武功再高也於事無補。許塵不禁放聲大哭。

原來那天黃將軍走投無路,回家上吊自盡,化作鬼魂,夜行千里,來到嚴嵩家中。他偷了那捲《金剛經》,送到按察使府上,還留下一封信箋,上書自己已成鬼魂,盜取經書,希望按察使信守諾言,否則便化作厲鬼,讓他終日不得安寧。許塵因此獲釋。

當晚黃將軍託夢給許塵,讓他不要下葬屍體,並且在一個月內成親。如果妻子懷孕,他就能投胎於他許塵妻子腹中,免受輪迴之苦。

許塵第二天醒來,昨晚所夢,記憶猶新,歷歷在目。他把屍體停在屋裡。三日之後和一個民女成親。民女名喚小謝,兩人住在藥鋪里。一個月內,民女果然有了身孕。說來奇怪,黃將軍的屍體停在藥鋪中,不腐不爛,猶如活人入睡一般。

女人懷胎十月,小謝腹部一日大過一日。許塵對小謝百般呵護,無微不至。小謝也也個秀外慧中的女子,善解人意,溫柔嫻淑。許塵解冠卸銳,當起了貨郎,與小謝過上了尋常百姓的日子,一生漂泊的許塵飽嘗闔家之樂,同時他對黃將軍的家破人亡的內疚之情也更深一分。

轉眼已過去六個月有餘,小謝這天在家中除塵洒掃,一隻碩大無朋的老鼠從床底下竄出來,那張床正是元元死時躺著的。小謝被突如其來的老鼠嚇了一跳,三魂六魄丟了一半,摔倒在地。小謝只覺得腹部一陣絞痛,然後就天旋地轉不省人事。

小謝再睜眼時,許塵正在邊上。他眼睛紅紅的。小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禁失聲痛哭。

那天晚上,許塵又夢見了黃將軍。黃將軍讓許塵把自己屍首安葬。但是如今投胎無望,自己也誤了轉世的時候,自己只能化作孤魂野鬼,永遠彌留在這人世之間。

許塵心如刀絞,他覺得黃將軍一家的悲劇都始於自己。第二天,他帶上月牙鏟與黃將軍來到豫章城東邊的梅嶺上。他找了一處枕山面水的寶地,把黃將軍埋了。用玄武岩刻了墓碑,供上鮮花果品。

葬下黃將軍後,許塵還是不能安心,雖然小謝溫柔可人,但他總是惦記著躺在梅嶺上的黃將軍。許塵隔三差五就要上山一趟,燒些紙錢紙馬,打掃墳頭。許塵每次來都發現遍地供果凌亂,鮮花委地。他猜想此地山清水秀,附近難免住著些虎豹猿猴之類,打擾了黃將軍的清凈。於是他帶上乾糧清水,要在黃將軍的墳旁露宿三天。

第一天晚上他夢見了黃將軍。黃將軍告訴他此地是古代戰場,亡靈眾多,許塵應該明日下山。許塵不聽黃將軍勸,住滿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天空彤雲密布,不見曦月。緊接著吹來一陣腥風,許塵看見一群士卒亡靈從地下中飄然而出。他們在黃將軍的墳前玩笑做樂,把黃將軍的魂魄從墳墓里勾出來,百般戲弄,又掀翻供果,折取花枝。許塵怒不可遏,拔劍相向,劍鋒卻刺了空。黃將軍說:「惡靈是無形之物,許兄是肉體凡胎,不能與之抗衡,還望早日回家,自顧周全。」亡靈們聽見黃將軍的一番表白,撫掌大笑,氣焰更勝。

許塵下山後接連請了三清觀的天師做法,佑民寺的和尚降妖。但是天師也好,和尚也好,都束手無策。他們說梅嶺瘴氣瀰漫,久居邪靈,避之為上,趨之為下。

許塵回到家後睡不安寢,食不知味,時刻擔心著黃將軍的處境。小謝看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找不出話語寬慰。

入夜,許塵上山,亡靈又出來作祟。許塵仗劍以待,煞氣逼人。亡靈嘲笑他不自量力。許塵拔劍抹脖,血濺三尺,死在黃將軍的墳前。許塵死後,也化作幽靈,提劍殺亡靈當中。那群亡靈本是一群破落逃兵,武藝平平,被許塵殺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此後,那群亡靈又糾結同夥來鬧過幾次,都被許塵單槍匹馬地殺退。許塵的大名傳遍了整個梅嶺。梅嶺山的邪魔妖怪再也不敢來黃將軍的墓前作祟了。

許塵死後,小謝把他的屍首埋在了黃將軍的墳旁。後來豫章城裡的人看見黃將軍墓碑,以為這裡真的埋著一個將軍,所以稱這裡為將軍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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