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鴆止渴

不知名小村莊最深處的淺淺小溪旁,築著一間青磚灰瓦的簡陋寺廟。

寺廟雖小,門前擺著的沒有紋飾的圓形青銅香爐裡邊,卻密密麻麻插滿了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正燃著的香,一縷一縷的朦朧煙霧裊裊而上,留下綿長又清晰的蹤跡。

算得上是一個,香火繁盛的寺廟。

小溪的另一邊,長著幾株很大的桃花樹,時值春日裡,密密叢叢深深淺淺的粉色攏著整個樹冠,隨風也輕輕揚揚地飄落,遍地是星星點點的溫柔色澤,也在叮叮咚咚流淌的溪水中浮浮沉沉,讓清澈透明的淺水也閃出些瀲灧的波光來。

藏在密布的花瓣之間,是一隻棲著的紫色羽裳的鳥兒,一動也不動地,靜靜倚著開著五瓣粉花的枝頭。

她或許是在,做著夢。

她看見身著青衫的年輕公子,眉眼端正,在落英繽紛的樹下倚坐著,合上雙眼的神情透出點靜謐祥和,好似周身繞著一圈一圈的柔和光澤,四面八方的香火煙霧也一縷一縷都向著少年聚攏過來。

彼時的她正施法欲取某個人類的性命,纖長柔荑結出法印,右手無名指青綠色指甲的顏色愈發深沉濃重。

她以為,他不會多管閑事的。

然而他卻直直站起身來,狀似慵懶的稍稍擺一擺手,倏忽瞬間她就再也施不出任何法力來。

棲著的鳥兒正從被封印法力如昨日重現的夢中驚醒過來,抖動羽翼的時候牽扯到一直未曾癒合的傷勢,啼叫中似乎藏著點不易察覺的疼痛。

而後,她從淡淡粉色的枝頭飛躍下來,和紛紛揚揚的花雨一同落下來,觸及到地面的瞬間化成一個身著紫衣裙裳的姑娘,長長的頭髮簡單梳起兩條辮子來,日光底下顯現出來紅色的瞳仁直直地望著寺廟正上方被香火煙霧團團攏住的光球。

光球裡邊,包裹著一隻形似獅子的小小的獸。

姑娘記得他化作青衫公子的模樣,也記得他用平淡溫和的聲音告訴她的名字——

狻猊,龍王的第五個兒子。

他或許也是在,做著夢。

他看見綁著兩條辮子的女娃娃,五六歲的模樣,邊角帶些嫩綠的紫色衣裳襯著白白嫩嫩的圓潤小臉,沒穿鞋的小腳丫一晃一晃的地,坐在桃樹的丫杈間,和樹下端坐的年少時的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你每日都坐在這兒,也是同我一樣來上香的嗎?」

他沒有答話,更多時候是女娃娃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他是五龍子狻猊,喜靜不喜動,好坐,又喜歡煙火。只因為這兒香火繁盛,信徒虔誠並沒有許多欲求,煙火味道頗為乾淨清澈。

「你別看這座寺廟不大又簡陋,但是聽說在這裡上香很靈驗呢。」

他嗤笑鴆鳥化作的女娃娃天真的言語,這世間大概只有這一個同人類般相信上香求佛的小妖精了。

「娘親她病得很厲害,明天我得帶柱更長的香過來呢。」

他看著女娃娃紅色瞳仁裡邊洶湧的失落哀傷,輕輕拂手招來女娃娃今日上的那香直直向上的煙火,驚訝於這縷細細白煙清靈通透的味道。

「你娘親,會好起來的。」

他不由自主地出聲安慰,稚嫩的臉龐也染上些緋色,大概是對自己之前對她的嗤笑與心中的不屑感到抱歉羞愧,或許還有一些從未慰藉過旁人的羞澀生硬。

「謝謝你!」

女娃娃聲音軟軟糯糯,像是甜膩濃稠的蜜糖,笑起來來的眼睛裡邊,是能一望到底的真誠感激。

從那時起的之後每日里,似乎對話不再是女娃娃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只是後來的某一天,他再此來到桃樹下靜靜坐了一整天的時候,從晨曦到夕暉的時光里,沒有再投射出女娃娃晃蕩著小腳丫坐在桃樹上的影子,也沒有再嗅到那根好聞的香的煙火味道。

他從很久之前就知曉她一直是一個溫軟可人的好姑娘,這也是為何在重逢的之時他看見欲出手傷人的她隱住怒氣封住她法術的原因。

這大概是,一個姑娘從來也不曾知曉的關於她的夢。

「你什麼時候能再醒過來呢?」

姑娘望一眼硬生生拔掉指甲的無名指從未癒合帶著絲絲疼痛的傷口,輕輕地嘆息。

「都是我不好。」

她又記起那日光景,雖與狻猊的相處時日舒適又愜意,但年少時坎坷的經歷讓沒有法力的她總像是丟了保護殼的小螃蟹一般的惴惴不安,畢竟,她的原形是被人類稱作不祥之兆的鴆鳥,她的娘親也為此丟掉了性命。

那一日,她本是打算用些能令人昏睡的微毒,等待狻猊發作之後再偷偷取回自己的法力來。

只是她未曾考慮到,失了法力的她並不能控制青綠的無名指指甲中毒藥的深淺程度。她的指甲在杯中的茶水淺淺划過,鴆鳥羽翅天然的劇毒就和淺黃色的茶水融合在了一起。

後來,狻猊像往常的每一日一般扣門問她過得好與不好。

她猶豫地打開房門,望一眼桌上放著的仍舊溫熱的茶水,最終還是邀狻猊進門閑聊。

「我渴了。」

狻猊溫和平靜的目光似乎能看透她眼中的猶豫忐忑,她雙手緊緊捧著那杯茶,她好想與他說明她因丟失法力產生的不安,卻因從小的經歷產生與世間萬物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

她想著,只是讓他輕微昏睡幾日,大抵不會有什麼問題。只是之後又要獨自離開,再次過上漂泊無依的日子,又生出許些的惆悵來。

她仍緊緊捧住那杯微微發涼的茶,許久許久。

後來,是狻猊先伸出手拿過這茶,波瀾不驚地飲下,而後用輕柔地眼神看著她,似想說許多話,卻又什麼也沒說,只伸手拍一拍她一直低垂著不敢抬頭的腦袋,忽而她就覺得離開許久的法力又再次回到身上。

「你……」她驚訝地瞪圓了一雙紅色的漂亮眼睛,看著狻猊開始劇烈地咳出一灘一灘的血來。

「大概,很久之後才能再見了……」她是眼睜睜地看著上一秒還努力笑著壓抑痛苦神態的狻猊,對她說出最後一句話語,而後被白光籠罩,縮小成一個很小的光球。

怎麼會這樣呢?

她低頭只看見大片大片的血漬,沒有狻猊身著青衫的影子。

她在原地怔住許久許久,直到覺得眼中模糊酸澀伸手去揉,才發現自己滿臉濕濡,是潸潸然然的樣子。

後來,她咬著牙生生拔掉蘊著毒的青綠指甲,沒有說疼。

後來,她帶著這小小的光球,又回到遇見狻猊的小寺廟,每日上一柱很長很長的香。

她就守在桃樹的杈丫上,看著她上的那柱香細細的白色煙火裊裊直上,一直一直上升,一點一點變淡,直到很高很高的九重天上。

她並不知道他何時能再掀開繚繞煙霧向她走過來,她等了許久許久,見到許多次這枝頭又抽出翠綠嫩枝,看到許多次花開花落花謝花飛。

明日復明日。

姑娘輕輕一躍又坐上枝頭杈丫之間,深深望著不遠處光球裡邊假寐的獸,想像著他們再次相見時的樣子,輕輕地,輕輕彎著嘴角笑開。

「我等你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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